第九十六章：锦

上一次见载于世的天劫，还是在十八年前，荒河与照见大和尚一决生死的时候。据说那一次，密宗圣地金鼎山被轰成了一堆废墟，那一次，也是世人第一次真正窥探到金鼎山的内幕。

世人都说，那次天劫是为荒河而出。

有三个人知道并不是如此，一是荒河，二是照见大师，三就是当年那只软绵绵的小婴儿叶白。

立地生根的叶白如同枯木顽石，对弱水观前的骚动和天上的五雷轰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还沉沦在幻境之中迟迟无法醒来。

藏云山上的态度也逐渐复杂起来，望楚阁里的俗家弟子基本都是汉国各处的公族名门之后，上次藏云山是为镀金来的，一遇上天劫这等大事，当然是诶呀我肚子疼诶呀我手疼诶呀我外婆要生孩子了云云林林，几个时辰间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十多年了，望楚阁从未如此莽撞和冷清过。

甚至连五座山峰上的仙宗子弟心中都有了点怯懦畏缩的想法，而拦云峰山尊已经允准了弟子下山。

风行烈和雨念云并肩站在望楚阁前，仰望九霄。

风行烈的右手负在身后，看似师长风范，可用力攥紧的拳头却在咯吱作响。

雨念云也不知道由何来的雀跃心情，难得的话多了起来，说：“老疯子别硬撑了，该撤就撤了吧。”

若是别人在这个关卡来触风行烈的眉头，轻则三千六百劫，重则这万丈深渊就是下场。可他一向对这位雨尊没什么辙，恨恨说道：“撤到哪里去？仙宗子弟，哪有舍弃自己的家去别处苟延残喘的道理！”

雨尊说：“你把藏云山当做家，藏云山可是死的，它领不领情可是两说的道理。再者说，这上千的弟子姓名悉数在你一念之间。你真以为藏云大阵，三十三重天堑能挡得住真正的天劫？”

风行烈须发不多，甚至可以说稀少，这时却根根倒竖，像一只怒发冲冠的雄狮。他的喉头蠕动了一下，始终没有把话说出口。

五观不合，可往往最了解一个人的并不是他的朋友，而是处心积虑要除掉他的敌人。雨尊太了解这个一生屡败屡战的风行烈，他骨子中所蕴含的执拗和骄傲随着年龄日老却越发的深刻了。

雨念云打量了一眼匆忙上山的林清远，说话间像极了一个看淡庭前花开花落的老母亲：“都这么大的人了，别没事就下跪，快起来。”她拍了拍林清远身上的灰尘，接着说：“清远，往后你可是师姐妹的榜样和倚仗的脊梁，天大的事情都可以自己决定，别什么事都来问过我。不过今天这些事，却的确是我这老婆子说才合适。”

雨尊沉吟许久，缓缓开口说：“化云峰上，有人走，留不住；有人留，也赶不走。今日什么清规戒律就都算了吧，你我就当看不见，下不为例。”

雨尊自然不能言明应允弟子叛教，她最多能做的就是，让弟子自救多福，三千六百劫绝不会秋后算账而已。

林清远作揖后退，望楚阁前又只剩下风雨二尊。

风行烈微眯着双眼，目送林清远离去，他冷冷说：“就凭你刚才那几句话，我就可以将你从问仙宗除名。”

雨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顾风行烈的态度。她不顾自有不顾的道理，说到底雷不为一日不交出雷珠，不承认望楚阁，风行烈就算再强势也不敢对雨念云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雨念云望着山下，淡然抿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计较？你的好徒弟可得花点时间好好管管啦。”

风行烈很难受。

藏云山与十八年前的金鼎山一样，所有的云雾都被剥离得一干二净。仙宗祖庭第一次赤身裸/体展露这个世人面前。

最可笑的是，今日无人看山。

山下。

立地生根的叶白如同枯木顽石，对周遭的骚动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还沉沦在幻境之中迟迟难以醒来，据他第一步登上山间时，已过了整整七天。

实实在在的天劫，又一次在他的脑袋顶上出现了。

人总说前路叵测，哪里会经过相同的河流两次。可叶白的宿命却若有似无地与十八年前重合。

韩竹一步一步靠近叶白，他每往前一步，天劫的雷光就越发明显。十七步后，天劫低垂，如同一滴在荷叶边缘摇摇欲坠的水珠。

叶白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似乎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

韩竹站在他的正前方，轻轻说：“长河荒，永夜白，人间见轮回。”

永夜白。

永夜白。

人间不见永恒，唯有轮回。

这句古老的谶语已好久未被人提及，陡然从韩竹口中说出时，叶白紧锁的眼睑忽然颤动了一下。

韩竹退出三步，俯身拜了一拜：“一囚念，二灭灵，三消知。从前我还以为你这是个被神话吹嘘出的江湖浪荡子，想不到你居然几分真才实学。这三十三道天堑的确值得我一拜。”

韩竹此言当然是对老君仙人说的。

古往今来刚蔑视老君仙人的果真不多吧。

韩竹身形忽然间就动了，三步的距离，他已踏出了肉眼无法捕捉的身法。再出现时，他的手插入了叶白的胸膛。

没有淋淋鲜血，没有骨肉外翻。

他的手像探入一滩碧绿的深潭，不知跨过了多少时空的羁绊，径直闯入了三十三重天堑之中。正如发生在叶白身上的那般，在第一重幻境中，无数的记忆从他的身体中剥离。

待到韩竹身上的记忆完全消除时，它已化成了一团红色的血光。刺眼的光芒中脱离出一条金黄色的巨龙。它眼睛睁开时，如九日同天。它闭上双眼时，天地间剩不下一丝丝光芒。

它对天嘶吼时，须臾间，第一重幻境崩裂。

它吞入了老君留下的五行之力，弹指间，第二重幻境崩裂。

而在那第三重幻境中，叶白已在绝对无尘无垢的世界里沉睡了将近十年，凌乱的须发几乎将七窍完全遮蔽。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金龙的到来。

叶白的形态还不如它一颗眼珠大。金龙盘旋几圈，将渺小无力的叶白一口吞下，冲着无限远的边界而去。

世界的边界一直都在，只是你赶不上世界变化的频率而已。

下一刻。

藏云山下。

韩竹将手从叶白的胸膛中抽了出来。

叶白的瞳孔咕噜噜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