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寒青取下了背在身后的昆吾剑,与此同时走上月台的一位少年脚步稍稍顿了一顿,白皙如女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慌张和惊恐。
陈寒青倒握剑柄,双手作揖,稍稍躬身行礼道:“武落钟离陈寒青,请指教。”
眼前的少年眼神复杂,他瘦削的脸庞在此刻像是旧病不起的病人终于站起了身子,却如狂风之中的一根纤弱慧竹,摇摇欲坠。
“天净阁...宁阙,请...请手下留情。”
若不修行,这位宁阙应该会是一个稳重如山心善如水的教书先生吧,只是此时他的对手偏偏是那个前几日一鸣惊人的陈寒青,多少有些运气不好,有些自知之明是应该的,他知道自己的实力如何,所以最后这“指教”二字直接换成了“手下留情”,就相当于甘拜下风。
但只要未认输,这场比试依旧需要继续。
陈寒青将昆吾剑收回背上,宁阙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竭力平静道:“你这是作甚?”
陈寒青一愣,解释道:“我听闻天净阁门内弟子比试时,需要亮兵器互相行礼,已示对对方的尊重...所以...”
宁阙的呼吸平静下来,一脸错愕的望着眼前这个让他看不透的少年,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规矩了,你也不是天净阁的弟子...但你又为何收回剑?”
陈寒青尴尬一笑:“因为这场比试我不打算用剑。”
宁阙的脸色就像是一场大雨浇在了一片竹地上,有些沉暗,问道:“为何?”
陈寒青说道:“是你说的,让我手下留情。”
台下怀竹英噗嗤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心想这家伙实诚起来能把人给气死。
宁阙不再言语,默默从袖子里抽出一截竹鞭,九九八十一根如婴儿手指大小的竹节用晶铁锻凝而成的芯串联起来。宁阙体内的真元倾力释放,竹鞭于他手中漂浮如绸缎,随后,八十一根竹节便互相按接,结实地黏在了一块,变成了一根细竹模样的棍子。
不知道是因为了解自身实力不足而打算放手一搏,还是刚才陈寒青的话让他恼怒,宁阙竟是一声不吭地直接朝陈寒青飞奔过去,手中的竹节棍在他手中旋舞如花,气息锐利,气势不弱。
陈寒青压低了身子,赤手空拳,待听闻宁阙大喝一声,整个人便忽然朝旁边一跳。单纯的力量和速度,便让脚下的土地塌陷出一块深深的脚印出来。
宁阙的棍子砸落地面,强大的冲击让他身前的地面出现了一跳十丈有余的细缝。
陈寒青在他左侧五步之外,一脚刚刚落地便再次发力一跃,如蜻蜓点水一般,却更似重锤击地,地面刹那又是崩碎。
一眨眼,陈寒青便已经来至宁阙的身后。
太快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内心的独白,撇开不懂修行路数的普通看客不说,包括与陈寒青存在芥蒂的穆非遗和郁冠幽都不得不心生出这样的想法。
不依赖真元驱动身法,仅仅靠着非人一般的脚力和敏捷性,他竟能有这样的移动方式,这已然超出了人类肉身的极限了。
唐稀来皱着眉头兀自说了一句:“这家伙,真的是怪物不成。”
宁阙咬着牙,陈寒青从他的视线里消失,这让他心中的恐慌越发泛滥。
人都是如此,因为看不见而心生恐惧,也因为恐惧而心生敬畏。
竹节棍从地上猛的撩起,带着碎石扫向宁阙的身后,陈寒青就静静地等在原地,然后赤手接住了迎面扫来的细棍。
不费吹灰之力。
宁阙周身的真元变得有些热烈,陈寒青手上的棍子忽然一软,细棍便化成了竹编,将他的手掌紧紧缠住。
宁阙身形后退,手上狠狠一拉,陈寒青便只能跟着前进,脚下踩出无数个厚重的印记,随后干脆纵身一跃,直接从宁阙的头顶飞过,再次来到他身后。
竹节长鞭勒在宁阙的左肩上,陈寒青落地之后身子重心骤降,被长鞭缠住的手同时往下一扯,宁阙痛呼一声便被肩上的鞭子摁倒在地,单膝跪地。
最后奋力一搏的宁阙不甘心,仅剩的真元从体内炸出,竹节鞭从陈寒青手中脱离,再次变成了细长竹棍,宁阙刚想起身,岂料这一招早已被看穿,陈寒青空出一手再次抓住了竹棍,然后用力一拔,硬生生从宁阙手中抢了过来。
陈寒青的身子后退了好几步,与宁阙保持着相对友好的距离,宁阙站起身来,望着陈寒青手中的竹棍,终于露出了绝望之色。
“你若认输,我便将它还给你。”陈寒青看了看手中的棍子说道。
宁阙咬着牙,这是他最后的逞强:“我若不认输呢?”
陈寒青反问道:“你要怎样才肯认输?”
宁阙一反比试之前的态度,咬牙切齿道:“除非你杀了我。”
陈寒青的眼睛明净如清澈见底的湖水,看了看宁阙,又瞧了瞧手中的竹节棍,开口道:“棍细如指,竹节如眉。你练的是‘小重山’?”
小重山是棍法,却不单单只是棍法,更是一种特别的鞭技,也正因如此,宁阙手中的武器是能随意在鞭、棍之间切换形态的“九九竹节”。
宁阙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寒青,问道:“你怎么知道?”
陈寒青手上的竹节忽然旋了一圈,一道强大的气息从原本清淡的细棍上溢了出来。( )
“小重山第一卷所述棍法,长门春竹青。”
陈寒青身形隐动,手中竹节棍仿若与其自身浑然天成。
“一闭昭阳春又春,夜寒梦君恩。”
“卧思陈事暗**,红袂有啼痕。”
“依长门,歌吹欲黄昏,万般惆怅向谁论?”
“只叹梦能成。”
“春到长门春竹青,帘外晓啼莺。”
“碧云花影压重门,点点乱寒星。”
“随波处,别语寄丁宁,四山残霞都敛尽。”
“还恨不同听。”
......
一卷棍法在陈寒青手中信手拈来,一招一式都带着十足的灵动和小重山应有的春郁惆怅。
台下看客们不知不觉看得如痴如醉,宁阙呆呆地立在原地,似是魂魄离身。
陈寒青最后一势收尾,双手捧着九九竹节,轻声笑叹了一声:“真是好棍,原来小重山真要用这般细长的棍子才可使得畅快。”
宁阙像看着一个怪物一般看着陈寒青,语气颤抖道:“你...你练过小重山?”
陈寒青笑道:“只是看到过小重山的卷谱,觉得喜欢便偷偷练过一些,怎样,可还入眼?”
宁阙的身子一震,心头好像有一道惊雷炸响,瞬间便在他的胸腔里炸出一片空旷,他低下头,良久才说出三个字:“我输了。”
陈寒青笑了笑,将九九竹节送到了宁阙的手里,看了看台下对他点头微笑的白晓生,又将目光自然而然转向了远处看台上的采薇。
笑颜如花,更如青丘山上那漫山遍野娇露衬青的薇菜,饱满可人,苦口甜心。
陈寒青温情一笑,然后走下了月台,丝毫不理会采薇身前又惊又恼,气得鼻子都歪了的人佛董谦熊。
“剑法、拳法、棍法,应该还有弓法,这孩子到底会多少东西?”清云不可思议道。
一旁的清山撇了撇嘴:“师叔,你不是常常和我说修行是殊途同归的道,从一而终坚持到底才是最重要的,怎么这小子和你说的完全不同啊?”
清云笑了笑:“昆仑山上的一池湖水内的鱼虾都不从我心,让我看不透彻,更何况是一个人?殊途同归里,终究还是有千万道‘途’,至于‘归’还是‘不归’,全看他的本心如何了。”
清山翻了翻白眼:“师叔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
此刻的聚星山下,奢华宅子内的御林军依旧如青豆洒在围墙之内,个个神情冰冷,盔甲覆霜。
小辛帝扶额坐在龙椅上,闭目皱眉,面色憔悴。
蔺鹊跪在底下,神情忧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切勿太过焦虑。”
小辛帝睁开眼,眼睛里布满血丝和哀愁,疲倦沧桑的面容依然有种旁人不可及的神俊和气魄,他叹了一声,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她的眼睛...还能坚持多久?”
蔺鹊说道:“最多不超过两年。”
“两年...也就是说朕还有两年的时间为她寻得一双合适的眼睛?”
“是。”
小辛帝抬头看着蔺鹊说道:“若真的寻得了,你有多少把握可以医治?”
蔺鹊低身道:“若是十成十的契合,微臣便有十成十的把握。只是...”
“有话就直说。”
“只是陛下,要在这世间寻得一双完全适合娘娘的新眼睛,希望渺茫。殿下若执意要换,娘娘便只能保留现在脆弱不堪的瞳目等着,如此才可确保眼睛周围的经脉鲜活不死去...只是这样,微臣怕娘娘眼中那些肮脏的星垢会因此转移到娘娘体内,到时候...只怕会害了娘娘的性命。”
蔺鹊说完,连头也不敢抬。
小辛帝通红的双眸忽然射出一道锋利的厉光,冷声道:“所以你想现在就将疏影的眼睛挖出来,让她一辈子看不见东西,让她一辈子当个瞎子!”
蔺鹊扑通一声重重磕头在地,语气微颤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望殿下慎重考虑,毕竟...娘娘的性命才是最紧要的...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小辛帝的双手紧紧抓着龙椅的扶手,青筋暴露,眼中是怒不可遏的火光将要喷出,但随后,他忽然安静了下来,那点因为自责而燃起的愤怒一扫而空,整个人重重瘫倒在龙椅上,悲伤地出声:“是朕的错,是朕没及时拦着她,让她夜夜对着满天星空,这等窥视天道的推演法,终归是有报应的...疏影的眼睛...是朕的错,是朕的错啊...”
屋内的悲伤和自责犹如深海翻涌的暗潮,让人无可挣脱。
屋顶,有一道人影随风孤立,他宽敞斗篷下的手紧握着木剑在发抖,指关节泛白到让人触目惊心,良久之后又消失无踪。
而在片刻之后,他又出现在了宅子北边,顺手将守在那里的几个隐秘卫击晕在地,脚边的井口依然会冒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寒气,身后的诡异槐树在此刻显得越发落寞悲伤。
高长离看着眼前这座屋子,窗户上隐隐有人影在闪动,他那双令无数女子都羡慕不已的丹凤眼中,满是深不可测的阴郁。
他刚刚靠近屋子一步,有人便带着一股劲风挡在了他的身前。
当今皇上的修行之师,春阳榜第三的祖世时。
“你要再敢踏出一步,我便取了你的项上人头。”祖世时负手而立,脸上毫无表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带着冲天杀气。
高长离看着他,冷冷说了两字:“让开。”
祖世时说道:“你现在不过是蓬莱上境,这么急着送死,倒不像是我耳中所听闻的高长离。”
高长离露出袖口下的桃花剑,说道:“你所听所闻与我何干?我再说一遍,让开。否则我便让春阳榜空出一个天下第三的席位来!”
祖世时只感觉一睹无形的墙朝自己压过来,无数把肉眼不可见却已经是鲜血淋漓的剑悬空于周身,将自己包围得没有一丝空隙。
祖世时嘴角冷冷一哼,负在背后的双手正要有所动作,却只听身后嘎吱一声,屋子的门开了。
“祖先生!”一脸惨白的青蒿惊呼一声。
高长离瞬间便收了剑意和杀气,望着疲倦不堪似乎在下一刻便会昏厥过去的青衣丫鬟,眼中稍稍出现一丝轻柔。
祖世时没有回头,依旧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重罪在身的男子身上。
青蒿缓缓走过去,将手上的一封折得完好的信纸递给了高长离。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但高长离看得清楚,她的双手一直在颤抖,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害怕,或者是别的什么。
“娘娘需要安静,请两位换个地方吧。”青蒿说完这句话,便重新进屋关上了门。
高长离打开信纸,上好的宣纸和尚且新鲜的笔墨,带着她最最欢喜的淡淡桃花香味。
纸上有七个字:害君惦念,已无碍。
真真切切,是她的笔迹。
高长离将信纸攥紧在手心,然后转身消失无影,至始至终都低着头,未在看祖世时,甚至是身后的窗子一眼。
祖世时看了看倒在脚边的隐秘卫,又抬头看了看朗朗晴空,摇头叹了一句:“朝堂君王,江湖浪子,原来统统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高长离如此,皇后娘娘如此。”
“就连皇上,亦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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