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阳镇北边有座山叫青丘。
采薇走在半山腰间,有些枯黄的长发绑在身前,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裳,映照在晨光之下的身形显得修长而娇弱。她低着头,偶尔低身拨开杂草和野花,清丽的面容无比认真,生怕漏过一个角落。
临阳镇冬暖夏凉,春秋多露不干燥,因此青丘山上常年生长着薇菜。薇菜厌寒暑喜雨露,以春秋两季最为美味,又以清晨出土的最为饱满。所以,现在这个时节这个时间,正是采摘薇菜最好的时候。
每找到一棵薇菜,采薇就会蹲下身子仔细观察。薇菜叶宽呈椭圆状,若色泽嫩脆且透光,边齿整齐则说明这棵薇菜生长得不错;反之若是叶色墨暗,边齿偏圆,则说明养分吸收得不太好。
有时候,采薇会撕下一小片薇菜叶子沾着雨露放进嘴里咀嚼,味淡苦就是最适合食用的,如果有些泛酸则说明还太嫩,若口感软烂泛沙,便意味着太老,错过了食用的最佳时候。
凭借着这些经验知识,采薇所摘的薇菜都是品质极好,以此做成的薇菜饼自然也是最美味的。
陈寒青一步不离地紧紧跟在采薇身后,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了一样。
青丘山不高耸,也没有什么残暴的野兽,但多陡崖,若脚下一不留神,很有可能一脚踩空而滑落山崖,这也是陈寒青一直不希望采薇一人上山的理由。
毕竟两人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这种生死关头。
凉风绕在山间,清晨朝阳洒下,让陈寒青的面庞显得更为白净,耳边发丝随风飘动,每次来到这里,就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天。
自那个如地狱一般的夜晚之后,陈寒青不久便在久瑶山下找到了陈猎的尸体,全身骨头尽碎,面目惊恐,明显是惊吓之后胡乱逃窜途中失足摔下山崖而死。
陈寒青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而且,不可否认,是他突然的暴走害死了自己的爹。
亲手将爹娘埋葬之后,无处可去的陈寒青回到了村子。村民们与陈家做了几十年左邻右舍,感情自然不在话下,听闻了陈寒青的遭遇之后无不痛心疾首,也看着陈寒青可怜,便将他收留了下来。
只是,好景不长。陈寒青从那时起身子就变得与常人不同,时常动不动就变得疯狂凶暴,他失去理智之后力气大得惊人,连两头成年盲鬣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是那些村民?
砸塌了几间屋子,打伤了几个人,村民们终于忍耐不了了,将陈寒青赶出了村子。
孤苦伶仃的陈寒青开始了流浪,他知晓自己的身子怪异,不敢去人多的地方,走投无路之时只能躲进山林里去,如一个孤魂野鬼,开始与世隔绝。饿了就摘野果抓野兔,渴了就喝雨露饮山涧,累了就躲山洞睡大树,碰见凶猛的野兽就跑,跑不过就打,打到满身是伤奄奄一息,然后暴走晕倒。
他身上的伤好得很快,哪怕深可见白骨的伤口,一夜之间也能痊愈完好如初,且不留任何伤疤,正是这样奇特的体质,帮助他在凶险无比的野外生活着,艰难而顽强地生活着。
几年之后,陈寒青来到了青丘山。
那日天空作怪,上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瞬便乌云翻滚,倾盆大雨倾泻而下。
陈寒青穿梭林间来到一处悬崖边,然后正巧看见了一位少女因为躲雨奔跑而脚下踩滑。
少女发出一声惊叫,瘦弱身子便要向崖外倒去。
千钧一发,陈寒青如箭一般忽的射出,一把拉住了少女细嫩的手臂。
少女抬头,看见了一张被泥水溅脏的瘦削脸庞,和一双宛若初升星辰闪耀不止的漂亮眸子。
映入陈寒青眼中的,则是一张因为惊吓过度而苍白无血色的清秀面容和迎着山崖风雨胡乱飘散的长发,还有她手中紧握着的一把青青薇菜。
雨露浸润,嫩叶已翠。
将少女拉上山崖,少女颤颤说了一声谢谢。
陈寒青点头一语不发,正打算离开,少女却突然挡在了他的身前,问道:“等一下,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寒青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与人说话,难免发不出声音,他支支吾吾了很久,然后有些生涩地说道:“陈...陈...寒青。”
少女低头嘀咕着重复了一遍,然后抬头笑道:“我叫采薇。你也是这临阳镇的人吗?”
陈寒青摇摇头。
采薇问道:“那你家住哪里?”
陈寒青低下了头,说道:“我...没有家。”
采薇沉默了,她看着陈寒青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一下子便明白了,不禁也有些难过,半饷之后才说道:“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陈寒青抬起了头,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容貌清秀的少女,心中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一起走?
这一次,陈寒青没有逃避,而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如今想来,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跟着采薇来到得子楼,跟着温行郎心甘情愿当一名奴隶。或许,这至少比独自一人在荒野生存要好上太多。
这之后,陈寒青依旧偶尔会发狂,但比以前要好了很多。每一次气血攻心的时候,采薇都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害怕而又勇敢地唤他一声寒青哥哥,这比任何方法都要来的有效,只要听到她嘴里这四个字,陈寒青就会安静下来。
得子楼的所有人都认为陈寒青是怪人,得了怪病,没有人愿意靠近他,除了采薇。
这么多年,陈寒青在得子楼内忍受着无穷无尽的嘲讽和排挤,孤独而又坚强地生活着,但他始终没有再离开。
几天前采薇问他为何不答应乐大人请他入军的请求,他避而不答,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不想离开她。
只要她还在这个地方,他哪儿也不去。
从那日雨涯邂逅开始,她就成了他古怪病症唯一有效的药引,也是他这些年来努力控制体内气血翻腾最原始的初衷,他不想伤害她,更不想让她失望。
她就这样成了他心头最为敏锐而虚弱的软肋,也成了他能够在如此充满恶意的世界里所向披靡的坚硬铠甲。
陈寒青想着以前发生的种种,又望着不远处弯腰摘菜的采薇,少女有些枯黄的发丝被风吹乱缠在了一起,陈寒青皱了皱眉。
采薇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花絮,然后小跑到陈寒青面前,将额前一缕头发拨到耳后,提起一篮子青翠薇菜,在陈寒青面前晃了晃。
“就这些?”陈寒青问道。
采薇说道:“够做好多饼了,保你吃个够。”
陈寒青怪了她一眼,心想我又不是那得子楼内整日吃睡嗷嗷待宰的猪。
采薇知晓寒青哥哥在想什么,忍不住捂着嘴咯咯笑不停。
两人携伴下山,天空云雾拨散,暖日光然,想来不会像前几日那样阴暗沉闷。
有曲悦耳歌谣轻轻绕过山腰,随风飘向很远的地方。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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