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波院。
夜色凉如水,蓝云打开房门,宽大的素色僧袍因为柔和的灯光而周身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她定定的望着院子里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石桌,而后缓步走了过去。
“夜色已深,王爷还不休息?”
坐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楚绝脸上的神情,此刻蓝云看不见,只听到他淡漠的声音。
“圣僧怎么还没睡?”
“小僧刚刚参修完禅课。”
蓝云自然地在他隔壁石凳上坐了下来,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王爷有心事。”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楚绝没有出声。
见听见他的声音,蓝云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王爷的心事来自于九公主。”同样是肯定的语气。
这次,黑暗中,楚绝的身影动了动,似乎目光看向了他,却沉默了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
“玖儿出生后,父皇母后皆疼爱她到了溺宠的地步,本王那时候却不喜欢抢走了母后注意力的这个妹妹,可是玖儿却极喜欢跟在本王身后,无论本王怎么捉弄她,欺负她,只要本王喊一声,她就会乐颠颠的跑过来甜甜的冲着本王喊着七哥。”
蓝云回头看着他的方向,他坐在暗黑中,几乎与黑暗融在了一起。
“如果……不是十岁那年父皇带着本王和二皇兄去了边关,也许,一切又都会不一样了。”他的人生也不会被战王这两个字封锁了。
“本王十岁生辰的那一天,父皇送给本王的生辰礼是命骠骑四副将带着本王进入了战场……”
楚绝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似乎思绪陷入了当年的回忆里。
看不清他神情,蓝云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候着。
依旧淡漠的声音,却让人听了莫名的心情压抑起来。
“本王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屠杀,什么叫人间炼狱,在战场上,人命轻贱的一文不值,溅出来的血落在脸上明明是温热的却似乎寒进了骨髓灵魂里,刀起剑落,掀起的是漫天血雨,天地间似乎除了你死我活的撕杀,就只有遍地尸骨、残肢、腥红。”
蓝云静静的聆听着,平静淡然的目光微微动容,看着楚绝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笼罩在他身上的黑暗保护色,给他安定,仿佛他真是佛,闻声救苦而来。
楚绝停顿了片刻后才又响起,也许是蓝云安定的注视着他的眼神安慰了他,勾起了他心里最深处的记忆,他坦诚的将自己曾经的心情陈述了出来。
“我害怕的全身颤抖着,哭嚎着,却无论我怎么哭,怎么嚎,怎么叫,天,天不灵,地,地不应,骠骑四将护着本王杀入战场,等到那一场战争结束时,四名副将只有两人活了下来,其余的两人都在一边保护本王一边与敌撕杀时战死。”
“本王一身鲜红的回到了营地,见到了父皇和二皇兄,父皇远远的站着,二皇兄则冲上来颤抖的抱着本王,哭着问父皇为什么?事隔十一年,本王到今还能清晰的感觉到当年二皇兄抱着本王时那颤抖的厉害的手臂。”
“父皇说,为了国家,为了祖宗的基业,为了楚天皇朝万万千千的百姓,楚国除了需要有为明君,还需要一位攻守兼备的战王,这两者缺一不可,只有这样才能让楚天皇朝不被别的国家血洗、侵占、并吞,才能让楚天皇朝立于不败之地!”
蓝云无声轻叹了一声,双手合在了一起,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后来二皇兄跟随父皇回到了京城,而本王却留在了边关,因为父皇说战王是封出来的,更是杀出来的。”
“从十岁那年开始,本王每年之中就有大半年是留在边关重地,杀着杀着,似乎也就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恐惧,本王以为忘记了那噩梦般的情景,可是今天玖儿的哭嚎、无助、伤心、害怕让本王一下子记起了第一次上战场时本王的心情,那时候的本王面对父皇的舍弃就如今玖儿面临皇兄的舍弃一样心情。”
“父皇说他将楚国的疆土子民都交给本王来保护,本王牢牢的记住了,且发誓,终此一生,绝不让任何人血洗我楚国一寸疆土,杀戮我楚国子民。”尽管最开始那两年他几乎夜夜都在噩梦中无力自拔。
“这么多年来,本王为保护每一寸疆土而战,保护千千万万的子民而战,日积月累,死亡看的多了,杀戮看的多了,鲜血看的多了,尸骨看的多了,不知不觉,似乎连心都麻木冰封了起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蓝云长长的叹息出声。
黑暗中,楚绝看着蓝云,声音里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有时候,看着玖儿天真不知愁,本王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本王希望她永远天真不知愁,另一方面又似乎希望她认清楚繁华背后的残酷。可是当我真正的看着她经历着曾经我经历过的舍弃时的痛苦时,本王突然发现,原来我错了。”
蓝云睁开眼睛看着他。
“本王后悔了,后悔在皇上提出这个计划时,没有尽一切能力去阻拦。”
“圣僧说佛,参的是祥和,修的是宁静,信的是安闲,悟的是美妙,求的是淡然豁达无欲无贪,而本王却心有魔障,本王心冷了,也想着让玖和心冷,认为无情无欲才是最安全的,因为没有希望就永远不会失望,不在乎了就永远不会受伤。本王在今天之前一直这样认为。”
“可是看着玖儿真的受伤流泪的时候,我才惊觉,错了,错了,原来我还是贪心了,身为兄长,我不希望妹妹去和亲,出了楚国疆土,就算我是战神王亦无法保护她,若我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护她周全,又弹何守护这万万千千的百姓?”
蓝云这一刻有些羡慕楚玖儿了,比起她,她实在是太幸福,她有一位疼爱她的母亲,还有一位愿护她周全的兄长。
似乎话说了太多心思坦诚了太多,楚绝一度沉默停顿了。
蓝云唇微动着,似是无声念起了经。
约莫十几分钟后,她又听见了楚绝的声音。
“当时之所以没有劝阻皇上放弃,是因为……贪心了,本王既想为国又想为家,想两者兼得,才会把责任的希望都从自己身上脱离出来,压在了母后身上。”
蓝云叹息,天地不仁以人为棋子,何其不公?
抬头看着他,虽然他坐在黑暗中,她看不青楚他的表情,但是她知道,他一定可以看得清楚她。
“王爷自责自己没能阻止这一切发生,更是自责将希望推给了太后?为难国与家之间的冲突,情孝与忠义之间的抉择。”
蓝云叹道:“阿弥陀佛。”楚玖儿能有这样的兄长是她前世修来的福份,只是可惜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王爷何不顺其自然,又何必将它们揽在自己的肩上?”
楚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黑暗中,他的眼神有些迷惘起来。
蓝云朝他伸出手。
光线虽然暗淡,但以楚绝的眼睛他还是看清楚了他伸给自己的手,看着眼前朝自己伸来的手,楚绝的心脏似是被这只手紧紧的握住了一样。
让他有一种错觉,只要他抓住了这只手,他就得到了救赎,就能得到安定。
似乎是这样的感觉在脑中一闪而过,行动已经快过了思考,等到他回神时,他已经伸出手紧紧的抓住了那只手,而他甚至回想不起来他是如何抓住这只手的。
蓝云被他一副快要溺亡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的力道抓的整只手都差点被废掉了,不过她什么话都没说,好在这个刚才陷入了自己心魔里的人已经回神了,力道松了,却似乎又陷入了怔愣中了。
蓝云淡淡一笑,手掌反被动而主动牵过了他的手。
如同拯救迷途羔羊、迷了路的孩子一样牵着他,从黑暗的角落里一步一步从容却坚定的走向了有光的地方时才松开了他的手。
却没料到,刚一松开,她的手还没有收回,又被楚绝一手抓住了。
蓝云静静的看着他有些怔忪又有些莫名坚持的人:“王爷?”
楚绝低下头看着手掌心里柔弱无骨的,心,不规则的跳动着,这只手如此的纤细柔弱,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稍用力就能让他受伤,可是……却正是因为这只纤细柔弱的手给了他无尽的安慰、力量甚至是光明。
没有他牵他离开那片黑暗,他知道自己也终会自己走出那片黑暗,他知道。
可是,这意义不是一样的,不一样的,他也知道。
一切,都不一样了。
“谢谢。”
蓝云微微一笑,正要说阿弥陀佛时,却愣住了,因为他说:“是你牵起了本王的手,所以,本王贪心了。”
“王爷?”
深深的凝视着他,楚绝面色无波,眼神却有着令人无法直视的情感:“放不开了,蓝云。”
蓝云彻底呆住了,不是装的,而是她自身真实的反应。
楚绝见他呆立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心情突然一下子好了起来,他甚至能听见自己麻木冰封了十年的心脏出现了裂痕的声音,那些被他摒弃的希望和情感重新有了生命。
蓝云回过神来,脑子飞快的演算理顺了一遍思路,稍稍错愕和惊讶的心情很快被冷静代替,她没有急着抽着手,而是淡定的道:“阿弥陀佛,王爷说笑了。”
“我不是在说笑,蓝云,陪在我身边吧。”抿了抿唇,楚绝又道:“一生一世。”
如果不是时机会不对,蓝云真想用鼻子哼声,但是眼前情况出现异变,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所以她必须要冷静处理,力挽狂澜:“王爷一时冲动,小僧能理解。”
“不是冲动。”楚绝肯定的道。
蓝云皱眉:“王爷,小僧是男人,而且还是个僧人。”她是该把这超出掌握的异变之错算在自己头上,还是算在楚绝那不可思议的承受力身上?
“那又如何?”楚绝紧锁着他的眼睛,似乎不想错过他任何一处细微的反应,更似乎是要锁住他的视线不让他避开。
“王爷,可否请放开小僧的手?”蓝云平静的看着他道。
楚绝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的松开了手。
蓝云抽回手,双手立合十:“阿弥陀佛。”
“蓝……”
蓝云打断他:“之于王爷而言,小僧是男是女是僧皆无妨,王爷一时冲动而衍生心魔,善哉善哉,王爷,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楚绝没有出声,深深的凝视着他,他说的对,确实是心魔,却并非是一时冲动而衍生。
蓝云朝他弯腰行礼道:“夜深了,王爷还是安歇吧,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出京前去周国迎亲王妃。”
后半句话,蓝云声音特地加重,似乎是在提醒他这一点。
楚绝注视着他走进房间的背影,久久……
一回到房间,蓝云脸上的平静立马成龟裂状延开,而法空正站在窗边成岩石状,那脖子僵硬机械的回头看着她,一脸张扭曲地看着她扭曲的脸。
玩出火来了!这是不是叫过犹不及?法空坏心的心想,不过下一刻他眉头拧成了麻花,战王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实在是超出他心脏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而从明天开始,从楚国京城到周国边关,这往返起码得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啊,可不是三天,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寸步不离的守护着主子,不然,他还真怕出乱子。
……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色还是刚刚蒙蒙亮,战王府就不复平静。
清波院西厢房内,蓝云站立着,双手张开,本来平淡的目光在看到福公公转身从他身后太监托着的托盘里取过那件袈裟展开时,她的眼神呆滞了几秒。
福公公见他盯着瞧,以为他不满意,忙解释道:“圣僧……呃,不对,奴才从今天起该尊称您为国师才是,国师,您可别小看这件袈裟上镶着的不是奇珍异宝只是普通的晶石,这件袈裟本来就是皇上要送给圣……国师的,现在刚好国师被封,皇上觉得这件袈裟很漂亮,昨天夜里亲自送到赏月别院吩咐了奴才今天一早过来侍候国师更衣。”
见国师面色无波,福公公继续道:“晶石可是坚硬无比的,工部可是下令调了三百名工匠用了半个月不分日夜的精雕细琢而成,镶上来的晶石每一颗都是经过精挑细选而成的,光是挑选这些形状差不多的晶石出来,就用了三天三夜呢,再加上绣女不分日夜的交替勾镶编织,花费了一个月,一共动用了千人才制成的这一件袈裟,皇上说了,这晶石光芒四射,镶在国师的袈裟上最适合了。”
蓝云默然且哑然,晶石?这哪里是晶石?这分明是钻石!
这件宽幅广大的一件袈裟,那细密的条格上都密密麻麻的镶上了有如黄豆粒大小的钻石,用金丝软线勾镶软织而成。
她要披上这样一件袈裟站在阳光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可以闪瞎她周围百米以内人的眼睛。
见他一直没有吭声,福公公有些忐忑难安,皇上可是特地吩咐过他要回去禀报圣僧是否满意是否喜欢这件袈裟的!
可是国师这样的神情?似乎不是很满意也似乎不是很喜欢!他要怎么回禀啊?
蓝云木然的站在那儿任由福公公替她换上这件她若走在前世街上必定会被人撕抢成碎片的‘亮晶晶’袈裟。
法空站在一旁看着换上新袈裟光芒闪烁着的主子,再看着主子木然的脸,心里无声冷笑,这楚国皇帝真是太小气了,真该让他也穿上这样镶满了石头一样不值钱又会闪人眼睛的衣服,看他会不会有好脸色?他真当他家主子是苦行僧,不懂得欣赏奇珍异宝?
若是此时蓝云会读心术或者说有心情揣测他的心思,她的脸一定会像昨天晚上那样呈龟裂状。
……
战王府前院大广场上,阳光下,野狼及其麾下四大副将再加上两百名精骑都精神抖擞的集合了。
一道光,不对,无数道光忽闪忽闪的从前面折射而来。
所有人都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光芒,微微眯眼,看过去,都错愕了。
蓝云身着和法空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她木然的看着众人错愕的眼神。
法空则看着这让人望着就令人生畏敬之心的精骑军队,心里暗赞。
白狼待到他们走近之后,这才看清楚了这可以折射阳光的光芒是从圣僧身上的袈裟上发出来的,顿时一阵错愕,但很快还是回神迎了上前:“国师,法空大师。”
蓝云看着两名士兵牵着两匹高头骏马过来,不由的微愣。
见他神情,白狼看过去,忙笑道:“这本是本将为国师和法空大师准备的马,但是皇上有旨说此行迎周国公主,以示我国诚心,不可没有仪仗队,且圣僧又被封为国师,皇上赐了马车。”
蓝云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骑马她倒是和小逃子学会了,只是这骑马对于她来说不仅是辛苦活还是体力活,真要一路骑马去到边关,她得吃一番苦头。
好在,最后她被封为国师,还被赐坐马车,最不可思议的是她还被赐了一件镶满可以闪瞎人眼间的新袈裟。
说实话,这种感觉真不好受,得到了一件放在前世足可以让天下任何一个女人为之疯狂的宝衣,可是在这里,却只不过是楚鸿那个人的爱好,不仅没人欣赏,相反,或许还会觉得不可思议。
“禀报二位将军,王爷及宫中仪仗队已经出宫。”
约莫一刻钟后,楚绝领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来到了战王府大门口。
“圣僧……国师请!”白狼率先恭敬引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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