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实知道自己病得很严重,比那次生理期发烧、以为兰斯在身边是做梦那次还要严重。她可能撑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要死。
那次大病时的那种绝望孤寂和凄凉感又笼罩在她的世界。浑身虚弱,撕心裂肺的呕吐,剥皮拆骨的剧痛。脑袋昏昏沉沉,她感到疲惫不堪。
迷迷糊糊的,她听到卧室里嗡嗡的嘈杂声,娜塔莎尖利的说话声,怪人医生在招魂般埋怨个不停,她还听到韦尔斯先生依然让人费解的咒骂,有人在走来走去的凌乱的脚步声……
阴森森的雾气在她四周飘飞,她又回到那个暗无天日、黑暗寒冷的噩梦世界。以前,她奔跑在迷雾当中寻找安全,却总不知道自己要寻找的安全是什么。后来,不管黑暗和浓雾有多深沉,她都知道那个安全庇护所是什么。
——斯!——
是他!
她伤心绝望地扑倒在阴冷的地上哭。他要她了,可那些从魔迷雾里伸出来、从地下钻上来的手、无数的手却阻挡她回到他身边。它们拼命地抓她、拉扯她、绊倒她、缠住她,就是不让她挪动半步。
斯明明就在那儿的,她看得见他,他等着她。只有那么几步,她伸出的手马上就可以触碰到他;她可以回到他身边,扑进他怀里,紧紧地和他拥抱在一起……就在眼前而已……
……她听到韦尔斯先生温柔又古怪的声音在问小小鸟你要什么。
泪源源不断地落,她喃喃地一直低语,斯——我要斯——
她想他在身边,她想他抱着她。她捂住下腹缩成一团,全是有他在身边的记忆。每次这个日子,他会拥着她,轻吻她,用世界上最温柔最怜惜的声音呵护她。每当她呻吟着说痛,他会立刻应答:安安,我在……
可她再也得不到回答了。一阵沉寂后,她听到轻微的衣衫窸窣音,韦尔斯先生离开了床边。
后来,她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脑袋好沉重,意识一点一点地没入黑暗。到最后,她连喃喃地叫兰斯的名字也做不到了,她连微微地撑开薄薄的唇瓣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想,等她永远沉入黑暗的那一刻,她连在心里叫兰斯的名字也做不到了。
多么残忍的事!她感到自己的泪再也不会停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放佛一辈子也不愿意停止的绞痛逐渐平缓下来。她猛然意识到是不是她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才会这样。一种心惊肉跳的恐怖袭上心头,她害怕,无边无际的害怕。
她要死了!她再也见不到兰斯了!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狂凄厉地叫起来。她不能!她不要!她想见兰斯!她要见兰斯!
她不知道,她拼命的挣扎和呐喊是那么的微弱无力,没有人听得到。他们看见的,只是一个小脸蜡黄、血气枯竭、气若游丝的濒死之人。
她期间有点轻微发烧,韦尔斯让人用最好的药强行控制住,不让她的情况再继续恶化。她的小命已经快折磨完了。生理期的剧痛过去后,她却没有好转的迹象。依然神志不清,绝望的喃喃低语越来越少了,眼泪却是没停止过。
到第四天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耗尽了所有的精气力,她虚弱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也不哭了。她双眼紧闭,面容死白枯槁,彻底沉入昏迷。要不是医生确定她还有微弱的心跳,任谁都会把她当死人。
她躺在床上,像个小姑娘一样瘦小干瘪。一只柔软的小手搁在被单外,输营养液的针管插在她青筋暴露的小血管里。
白色的卧室,和床上像死人的那副光景倒是十分相称。
死亡都一样,韦尔斯见过无数。对夏实却放佛要研究一番似的打量着。他架腿坐在边上的扶手椅。
她在睡着,安详的面容却露出一种痛苦的东西。
他看到那些濒死挣扎、表情扭曲、眼神里全是恐惧的人时,总会感到无比快乐,然后他会愉悦地平静地笑。
“你确定她没有病?”
怪医生把吊完的透明输液袋换下,挂上新的输液袋。
“少爷,公爵夫人没有病,她的疼痛也过去了。”
“你看她的样子分明就是快死的人。”
“……少爷,公爵夫人应该太想兰斯公爵了,她一直叫着兰斯公爵呢……嗯?喔,对了,就像想妈妈一样。哎呀,小鬼都这样,见不到就哭个没完……真是麻烦啊……”
他知道她的模样代表着什么结局。
就在一天前,她还是痛苦地捂着肚腹,呻吟,整个身子像浸在水里一样。她只懂哭,只懂叫兰斯·利莱的名字,她只要那个人。
只要那个人就能让她不痛苦?
“见到兰斯公爵她就会好?”
医生为难且困惑地挠着脑袋:“啊?这个?……少爷,我也不清楚啊……也许吧。您看啊,小鬼见到妈妈通常就会不再哭了。嗯,应该是这样的……”
“你这个白痴不是说她的痛做什么都没有用的吗?怎么她现在又不痛了?不是既没有给她打针也没有给她吃药吗?”
变态主子似乎超乎意外地比正常时还正常上几分,他一次都没有打人哎。医生觉得世界出了岔子。
“少爷,这个女人病到时间就会痛,又到时间了就又会不痛的哇。”
韦尔斯似乎觉得莫名其妙,认真地想了半天,得出结论:“兰斯公爵原来真的是笨蛋。”
他皱眉,因为自己似乎也有点笨,好端端的弄了这么个麻烦鬼到身边。
夏实在突然间缓缓地转醒的。细长的睫毛低敛着,只睁开一条缝。她眼神迷离,目光依旧清澈。
好一会儿,她静静地看着床边椅子上那个人。
失望,但没有任何抱怨。
那个人坐在那里,那么的像。可不是斯,不是……不是,依然不是……
当剧痛隐去,她希望在死前至少能在梦里见他。
连梦里也没有……连做梦也不行了……
韦尔斯看她的神态并不是真正清醒,她似在现实又不在现实。
“你要死了?”
夏实听到有个声音在问,她看到韦尔斯先生抱着一袋棉花糖在吃,她明白过来是他在说话。
她觉得自己的悲伤“蛰”一下刺痛着心,并非因为韦尔斯先生的口吻毫无怜悯同情,而是他直白的话更教她认清自己不能活着见到兰斯的绝望事实。
“……我想是的。”她气息微弱而平静地答,声音水一样的忧伤。
沉默的寂静,片刻。
“你想见兰斯公爵?”
“嗯。”
半响停顿。
“这是你最想做的事,在死前?”
“嗯。”她的声音轻得虚无缥缈了。
然后又是一会儿的停顿。
“你就这么爱他?他对你就这么重要?你见到他就会好?”
“嗯。”
“你为什么爱兰斯公爵?”
夏实想了想:“斯对我好。”
对方皱眉认真地想了半天:“他对你好你便爱他——你爱我吧,我对你好。”
夏实看着他虚弱地摇头,却说:“谢谢。”
“为什么会说谢谢?”
“因为韦尔斯先生说要对我好。对不起,但是谢谢。”
韦尔斯看了她许久。
“你进过精神病院。”
夏实昏昏沉沉地又要睡去,她的声音更微弱了:“嗯。”疲倦使她必须拼尽力气才能弄出点儿声音。“我是非常麻烦的人……韦尔斯先生,对不起,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两个聪明又白痴的极品,无法解释得通交谈之时的那种默契。她知道他那句话的意思是在说她不正常还很麻烦。
似是想起了什么,夏实又说:“韦尔斯先生,你非常喜欢甜的食物。”
韦尔斯低头看了看抱着的一袋棉花糖。他第一次给她吃的时候她温婉地说:好吃是好吃的,但是我觉得稍微有点太甜了……
他的棉花糖是特别制作的,含糖量超高。甜得就像纯吃白糖。
夏实的唇角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微笑:“我想韦尔斯先生一定会喜欢汤圆的。因为韦尔斯先生那么喜欢甜的食物……”
看到那人困惑的神色,夏实恍悟那是中国的食物,便努力撑着向他解释清楚什么是汤圆还有元宵节这个节日。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元旦了,我们在元旦也会吃汤圆的。我第一次吃的时候就是接近元旦,是天爱和我一起吃的……圆圆的,滑滑的,暖暖的,吃起来又甜又软……”
“……汤圆有很好的寓意,它指代团团圆圆,幸福美满……”
说到这个,夏实便陡然黯沉下去。她收了声,再也没有往下了。
韦尔斯安静看她半日,见她低敛的睫毛缓缓地完全阖上,细微地唤着“斯”之后,再次沉沉地睡去了。
他突然起身,坐落床沿。
搁在被单外的小手冰凉一片,他摸了摸脸蛋,也是冰凉一片,他伸手探进被窝里,瘦小的身子也是冰凉一片。
他没有任何表情地认真看着她,目光古怪地变换,终恢复平静。他忽然将她抱进怀里。
冰凉传过来,身子还是那么柔软。
从第一次抱她的时候就这样,他难以理解,人抱着原来会暖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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