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阳明学问 命名心学
从北京到浙江绍兴老家,从陆路转水路,从马车换航船,一过淮河,顺着京杭大运河,再转浙东运河,航船一个驿站一个驿站地换,离北京越来越远,离家越来越近。离开北京时是冬季,冬天多刮北风,一路走的是顺风船;过了长江,是春天,南风迎面,好像是在欢迎归家的游子。上一次从北京顺着运河南下,沿途有贼人惦记着,王阳明提着心吊着胆,有家不能回。虽然一路向南,却不是回家,是在逃难。这次不同了,这次刚刚升了官,正四品已经是中级官员的最高级别了,离大臣也就一步之遥。稍微再努努力,跨步到从三品、三品,就是朝廷的大臣了。南太仆寺衙门远离北方,接近南方,南方人还是喜欢在南方生活。南方的风物,南方的水土,甚至南方的鸟儿啼鸣得也比北方婉转悦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移栽一棵树还要带着一把老娘土呢。南方人在北京,最受不了的是腊月的寒风,任凭你包裹得再厚实,像针尖一样尖细的北风也能千方百计地钻进南方人厚厚的棉袍里,钻进南方人缩成一团的瘦瘦的皮肉里。寒风中夹裹着黄沙,像打磨家具的纱布一样,打磨着南方人的细皮嫩肉。方献夫受不了北京的气候,病了,回广东养病去了;黄绾受不了北京的干燥严寒,病了,回天台山养病去了。王阳明打娘胎里就带的有肺病,他更受不了寒风的侵袭。肺病就像南方喜欢温湿空气的花朵,在南方会变得更温顺。能回南方,别说王阳明喜欢,就连经常找事的肺也安生多了。南方,我的家乡!
王阳明闲暇时,喜欢站在甲板上,沉浸在从小就非常熟悉、非常适应的南方氛围中,沉浸得深了,身心就和这个氛围融合为一体了。
王阳明的心可以融入天地,可以包裹天地,但是回家的路还是要一里地一里地地走。从正德七年年尾,一直走到正德八年二月里,终于到家了。
绍兴府城西北角光相桥东的尚书府第,是这几年新修的,王阳明几乎认不出来了。三个弟弟迎到了码头上,大弟守俭在南京国子监读书,二弟守文和三弟守章在绍兴府学读书。父亲王华和继母赵夫人,一左一右,端坐在大厅里,杨姨娘坐在大厅东侧,等待着儿女回家。王阳明和妹妹王守让结伴回家,尚书府一下子喜气洋洋。
给老奶奶磕过头,王阳明跟着父亲到位于穴湖的祖坟地里烧纸。从五世祖王纲坟头一直烧到爷爷王伦坟前,最后烧到叔叔王衮的坟前。叔叔弘治十一年四十九岁上亡故。拜祭过亲人的坟地,王阳明与夫人一起到乡下拜望岳母张老夫人。岳父诸让弘治八年(1495)死于山东布政司左参政任上。之后,他到城北乡下看望老娘舅;拜望了退休的启蒙老师陆恒、南京礼部尚书任上退休的黄珣、内阁大学士任上退休的谢迁。
进入三月份,天已经有些热了。徐爱和王阳明坐在院内凉亭下,继续着师徒间的交流。
王阳明问徐爱:“曰仁,回来这些日子,天天走亲访友,累不累?”
徐爱摇摇头,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腿倒不累,就是心太累。天天走东家串西家,说过一百遍的话还得照样说,有些烦。”
王阳明理解地笑笑,问道:“比在祁州衙门治理一个州还累吗?”
徐爱不解地看了王阳明一眼,说道:“在祁州,知州说了算,只要自己认为正确,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后来闹土匪,才整天提心吊胆。其他时间不算累。走亲戚,长辈小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礼节不敢疏忽。先生,听说在余姚,你比我忙多了。你不觉得累吗?”
王阳明笑着说:“咋能不累?我是腿累、嘴累,和你相反,我的心不累。心真不累的话,回头想想,腿和嘴好像也没有多累。”
徐爱羡慕地看着王阳明说道:“这是先生说过的,累不累在心。”
王阳明说道:“炼心还就是要在办事中磨炼。要是躲在书斋里,或者藏到山洞里,就像温室里的花朵,经不得风雨。”
徐爱笑着说道:“在事中磨炼,这个事那个事,这个物件那个物件,都要磨一磨,炼一炼。这又变回到朱文公格物的老路上去了。朱文公格这个物、格那个物。”
王阳明笑着说道:“朱文公的格物,把学问变成了技术技艺。我说的磨炼,只磨心。他是磨物,我是磨心。而且,我说这个磨心,并没有离开磨物。我和你说过,一个人的心放开的话,无边无际,万事万物都是自己心里的东西,磨物也就是磨心。我说的心和物是一体的。朱文公说的,心和物是两半截。”
徐爱若有所思地说:“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琢磨这事,我把先生的学问总结为心的学问,简单说叫心学。先生看可以不可以?一门新学问,总要师出有名。就像新生的孩子,总要马上起个新名字,也好给人介绍。”
王阳明本来是仰靠在椅子上的,听到这里,马上坐直身子,朝徐爱郑重地、赞许地点着头,说道:“心学?很准确!曰仁,你给起了个好名字。心学,包括了我说过的心即理,包括了我说过的知行合一,包括了我说过的与物同体。也符合孟子说的尽心知性,符合孟子说的‘万物皆备于我’。好,曰仁,就按你说的。很简洁!很直接!很明白!”
徐爱喜形于色,笑着说道:“先生,其实,我还没有体证到,我只是从理上知道,算是理解。”
王阳明笑着说:“曰仁,有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有理解,就会有悟解,接下来就是行解。”
徐爱笑着点点头。
王阳明继续说道:“学问不能没有师友,不能没有环境。我心里一直想着,去看看上虞的许璋,去天台看看黄宗贤,顺便去四明山走走,看看山水。”
徐爱说道:“那就去吧。我还有假期,正好陪着你。”
王阳明苦笑了一下,说道:“余姚那边还要我再回去一趟,爹娘这边要人陪,夫人要人陪,弟弟侄子,要人指点,分身无术。我已经写信约了在天台山静养的黄宗贤,等他来到,我们一起出发,顺便带上几个侄子,也好随时指点。从上虞入山,正好顺路看看许璋。曰仁,你知道曾点的快乐吗?曾点喜欢春暖花开,在沂河岸边,领着几个学生,戴上柳条编织的草帽,放风筝,蹚河水,躺在像地毯一样的青草上,晒太阳。多自在!连孔圣人也很羡慕这种快乐。”
徐爱听着点着头,眼神里含着向往。
王阳明继续说道:“曰仁,这种快乐,既是山水之乐,也是自得其乐。这种乐,不是多挣了几两银子的快乐,不是写了一篇好文章的快乐,也不是农夫多收了三五斗粮食的快乐。那种快乐是物欲满足带来的,是有条件的,是有前提的。”
徐爱不解地问道:“这种快乐不也需要前提吗?必须要有山有水!”
王阳明摇摇头,说道:“山水不是前提。物欲满足的快乐是得到的快乐,必须得到什么,是增加的快乐;自得其乐,是失去的快乐,必须失去某些东西,是减少的快乐。”
徐爱问道:“先生是说,为道日损,为学日增?”
王阳明笑眯眯地说道:“是这个道理。自得其乐,是自己心上的灰尘,被打扫干净后,心上自然而然生起来的快乐。如果非要说有前提的话,前提就是把心上的灰尘打扫干净。心底越来越干净,干净到一尘不染,干净到心上空空净净,快乐就生起了。这是真正的快乐。”
徐爱专注地听着,等王阳明停下来,马上问道:“先生,你总说空空净净,你还说过无形无相,这个空不怕被人说成禅宗的‘空寂’吗?”
王阳明摇摇头,说道:“这个空是个比喻。无形无相这个说法最恰当。既然无形无相,心上要干净的话,空空净净还有个空相,就连空空净净这个形象,也要扫除干净。没有这个空空净净形象的干净才是真干净。”
徐爱摇着头,说道:“这个不好理解!”
王阳明说道:“曰仁,你要把这个‘理解’也扫除干净。好理解也罢,不好理解也罢,都要扫除干净。”
徐爱问道:“先生是不是说,心上就留一个干净?”
王阳明笑出了声:“哈哈!曰仁,干净也不能留。到了真干净,就只剩下灵明觉知了。”
徐爱有些愣怔了。
王阳明缓缓地说道:“到山里走走转转,游山不是为了玩水。山里人迹罕至,远离人间烟火,山风纯净,让它好好吹一吹我们身上沾染的世俗人情;山水清澈,让它好好洗一洗我们身上附着的七情六欲。真有功夫,不管在哪里,心都是定的,不沾染灰尘。一般人,在世俗这个大染缸里,经过多少次沾染,已经分不清颜色了。圣贤学问,就是要清理后天的人情,恢复先天的人性。到山里,曰仁,知道了吧?为什么?”王阳明看着徐爱。
徐爱说道:“心学,是在心上下功夫。游山看水,目的是给身心洗澡,主要是给心洗澡。是吧,先生?”
王阳明笑着点点头,说道:“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让你和黄宗贤到四明山里,泡一泡,蒸一蒸,洗干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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