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大唐狄公案陆(34)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280章 大唐狄公案陆(34)

第280章 大唐狄公案·陆(34)

狄公若有所思地看了陶干一眼,捋捋长须,缓缓说道:“这个,我亦不能确定。但是,陶干,你将柳园图看成破案线索,确实让我们受益匪浅,尤其在梅亮一案中。如今,叶魁麟已死,我们也不得而知。极有可能的情况是,彩蓝跨进廊房的时候,叶魁麟高声求救,想唤来留守叶府的丹桂及看门小厮。那时,叶魁麟不知嫣红已抽身而逃,他料想姐妹两人必会被人发现。你想,那叶魁麟平素为人奸诈,诡计多端,怎肯死得不明不白?他必然要为日后勘查留下线索,所以他故意推倒花瓶,并非因为瓶上的柳园图案,而是另有缘故。那是一个白底蓝彩的青瓷花瓶,正好暗合‘彩蓝’的名字。不知此说是否行得通?来,陶干,再为我斟上一杯香茗。”

金迪、李振宇 译

广州奇案

两条汉子站在市舶司前的一角,静静地望着那狭长而沉闷的码头区。其中那位年长者身材瘦削,从头到脚裹在一件旧羊皮长袍里。另一位是个结实英俊的中年汉子,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褐色长袍和短褂。他们站在那儿,热腻腻的薄雾变成了暖暖的细雨,打湿了他们黑帽上的旧绒。静止的空气十分闷人,虽然已是傍晚时分,却依然没有凉爽的迹象。

不远处,有十二个光着脊梁的奴仆正从外国船上卸货,船就停泊在市舶司拱门对面的江边码头。他们被沉重的大包压得弯下了腰,和着凄楚的号子,步履艰难地走下跳板。门口的四个卫兵把带短刺的头盔从汗涔涔的眉毛处往上推了推,重重地倚在长戟上,用厌倦的眼神看着奴仆干活儿。

“瞧!那是我们早上来时搭的船!”年长者大声叫道。他的眼光越过泊在外国船边的那些船舶的桅杆,用手指着从薄雾中隐隐出现的一团黑色东西。那是条黑色的战船,正向珠江口快速划来,船上敲着铜锣以惊跑江上贩子们的小船。

“天气好的话,他们很快就能到安南了!”他那位宽肩膀的伙伴粗声道,“那儿肯定会有许多场恶战,而你我却缩在这老天都不管的羊城,奉命观察形势!见鬼,又一滴雨流到我脖子里去了,这该死的湿热天气还怪我没淌够汗是不是?!”

他把上衣领子在粗脖子上紧了紧,同时小心地掩好里面那件带有禁军校尉金徽的甲衣,金徽上镶着两条缠在一起的龙。稍后,他恼火地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陶兄?”

年长的瘦者遗憾地晃了晃满是灰白头发的脑袋,扯着脸颊那颗痣上长出的三根长毛,缓缓地答道:“我们大人什么也没对我说,乔兄。但事情一定很重要,否则他不会突然离开京城,骑快马、乘快船地带我们火速赶奔此地。广州这儿必定有人图谋不轨。从今天早上我们到这儿以来,我已经——”

他的话被一声很响的溅水声打断。两个奴仆把一只大包掉进了船和码头之间混浊的江水中。一个包着白头巾的人跳下甲板,一面踢那两个奴仆,一面用外国话对他们大嚷大叫。几名正觉无聊的市舶司守卫突然来了劲,一个走上去快速抄起长戟,把戟头的钝面重重地敲在那个骂骂咧咧的阿拉伯人肩上。

“离我们的人远一点儿,你这龟孙子!”卫兵叫道,“别忘了你这是在大唐!”

那个阿拉伯人一把握住红色腰带上的匕首柄,另有十几个穿白色长袍的人跳下船,拔出弯形长刀,这时,四名卫兵也端起长戟对着那些骂骂咧咧的水手,奴仆们见状则纷纷扔下大包,匆匆逃走。突然,鹅卵石道上响起了铁靴的声音,二十名士兵列队穿过市舶司大门。由于训练有素,他们轻而易举地便将那些怒气冲冲的阿拉伯人包围起来,用长矛把他们逼回到码头的边缘。此时,一个有只鹰钩鼻的瘦高个儿阿拉伯人俯身在船栏上,开始用刺耳的声音训斥那些水手,这些阿拉伯人只得把刀插入刀鞘,又爬回船上。奴仆们渐渐回拢,重新开始干活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城里有多少这样傲慢的杂种?”这位校尉问道。

“哦,我们数过,港内有四条船,对吧?江口还有两条,正待出港。再算上已在岸上定居的夷人,我敢说有几千。你住的那间讨厌的客栈恰好就在穆斯林居民区中间,夜里随时有人会在你背后捅刀子!我住的旅店也没什么可夸的,不过就在南门外,至少卫兵一叫就到。”

“你在那儿住哪个房间?”

“二楼角上那间,可以很容易地按照命令看清码头。我说,我们是不是在这儿待得够久的了?雨下大了,我们走吧,到那儿去尝尝鲜。”

他指向码头的另一端,那儿有个人影正在点亮酒肆的红灯笼。

“我当然可以喝两口!”乔泰咕哝道,“从来没见过这么没劲的地方!这儿的话我也不会讲。”

他们快步从滑溜溜的鹅卵石道上走过,并未注意有一个衣衫褴褛、留着胡子的人从码头不远处的货栈走出来,跟着他们。

到了码头的另一端,乔泰看到归德门前护城河的桥上挤满了人。他们穿着蓑衣,熙熙攘攘地干着各自的营生。

“这地方竟没人花点儿时间逛街。”他抱怨道。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把广州变成南方最富裕的港口城市!”陶干说道,“我们到了!”

他掀起打了补丁的门帘,走进一间昏暗的洞穴状的小酒馆,迎面扑来一股不新鲜的大蒜和腌鱼的味道。低矮的屋椽上晃悠悠地悬挂着几盏冒烟的油灯,忽明忽暗地照着几十位客人。他们三五成群地挤坐在小桌子周围,起劲地低声说话,似乎没人注意这两个新进来的人。

当陶干二人正在拣个靠窗的空桌子边坐下时,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那个留胡子的男人也进来了。他径自走向后面一个破旧的木柜台。酒馆的掌柜正把几只白锡酒壶放进一盆滚水里温酒。

陶干用地道的广州话叫酒保上两大壶酒来。在等候时,乔泰把胳膊肘搁在油腻腻的桌面上,闷闷不乐地审视着那些客人。

“这么多人!”过了一会儿他嘀咕道,“看到那边那个难看的矮子了吗?真不明白我进来时怎么会没瞧见那张丑脸!”

陶干望着独自坐在靠门那张桌子边的矮胖男子。那男子有一张黝黑的扁脸,鼻子很宽,参差不齐的眉毛下,一双深陷的小眼睛向下垂着,那双毛茸茸的大手紧紧握着喝空了的广口酒杯。

“唯一长相体面的就是我们邻桌的那位!”陶干低声说,“他看起来像个拳师。”陶干用下巴指了指独自坐在邻桌边的宽肩男子。那人身穿整洁的深蓝色长袍,蜂腰上紧紧地系着一条皂色腰带,重垂的眼皮让晒得黝黑的英俊脸庞蒙上了一层倦意。他怔怔地望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

那个邋遢的酒保把两只大酒壶放在他们面前,便又回到柜台,故意不去理会那个对他直晃空酒杯的矮子。

乔泰带着怀疑的神色啜了一口酒。

“真不错!”他惊喜地大声说道,喝干后又加上一句,“挺好,真的挺好!”他长饮一口,又喝干了一杯。陶干笑嘻嘻地学他的样子,也喝干了一杯。

柜台边那个留胡子的男人一直在注视他们,数着他们喝的杯数。当看到这对朋友开始喝第六杯时,他便起身要离开柜台。接着,他目光落在那矮子身上,就停住了脚步。邻座的拳师一直用半睁的眼角同时观察胡子男人和矮子,此时便坐直了身,心事重重地捋着自己那修剪整齐的环状短须。

乔泰放下了空杯子。他在同伴的瘦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咧嘴笑道:“我不喜欢这羊城,不喜欢这该死的热天气,也不喜欢这臭烘烘的酒馆。不过,凭良心说,酒还不错。不管怎样,又能出来公干总是好事。你怎么样,嗯,陶兄?”

“我在京城也待腻了,”另一位答道,“小心,你的金徽露出来了。”

乔泰赶紧把上衣领拉紧。然而,柜台边的胡子男人已经瞅见了那金徽,翘起嘴唇满意地一笑。接着,他左眼瞥见一个包着蓝头巾的阿拉伯人进来和那矮子在一起,他的脸又沉了下来。他转向柜台,打了个手势,让掌柜给他的杯子斟酒。

“老天爷知道,我根本不是块当校尉的料!”乔泰在添酒时大声说道,“你听我说,你真该去看看我要睡的那种床!绸子枕头、绸子床罩、锦缎帘子,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婊子!你知道我每天夜里是他妈的怎么过的?我把藏在床后的芦席拿出来铺在地上,然后躺在上面舒服地睡上一觉!唯一费心的是每天早上我得把被褥弄皱一点儿,这是做给我的马弁看的!”

他大笑起来,陶干也跟着大笑。因为高兴,他们没注意到自己的笑声很响。谈话顿时停顿下来,客人们都愠怒不语地盯着门口。那矮子正怒气冲冲地和酒保说话,而酒保则抱着胳膊站在矮子的桌前。拳师也瞧着他们,随后又把目光移向柜台边的男子。

“我嘛,”陶干狡黠地笑着说,“今晚可以到我的阁楼上去安安稳稳地睡觉,这样就用不着先轰走客房管事不断介绍来的丫鬟了。那恶棍还指望哪天能卖一个给我当小老婆呢!”

“那你为何不叫那无赖别再废话?来,再喝一杯!”

“这样可以省钱呀,兄弟!那些丫鬟来干活儿是免费的,她们是想逮住我这有钱的老光棍儿呀!”陶干喝干了酒,又接着说,“所幸的是,你我都不是那种想成家的人,乔兄,不像咱们的同僚老友马荣!”

“别提那下贱的可怜虫!”乔泰嚷道,“你想想,打他四年前娶了那对孪生姐妹后,已经生下了六个男崽和两个女娃了!那简直是把大老爷们儿的乐趣变成苦差了!如今他喝多了连家都不敢回。你——”

他忽然住口,惊讶地望着门口的一阵骚动。那个丑矮子和阿拉伯人已经站起身来,气得涨红了脸,开始咒骂酒保。其他客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争执。突然,阿拉伯人伸手去摸匕首,矮子急忙抓住阿拉伯人的胳膊,把他拽了出去,酒保则抓起矮子的酒杯朝他们背后扔过去。杯子在鹅卵石道上摔了个粉碎,人群中传出一阵低低的赞许声。

“他们这儿不喜欢阿拉伯人。”乔泰说。

邻座的那个人转过头来。

“不,准确地说,这些不是阿拉伯人,”他用地道的北方话告诉他们,“不过,你是对的,我们这儿同样也不喜欢阿拉伯人。他们干吗要来?他们又不喝我们的酒!他们的教规不允许。”

“那些黑杂种少了人生最大的乐趣!”乔泰咧嘴笑道,“来,过来喝一杯!”陌生人微微一笑,把自己的椅子拉到他们俩的桌子旁,乔泰问他:“你是从北方来的吗?”

“不,我生在广州,长在广州。不过,我常出海,而出海就得学各地的语言,因为我是个船主。对了,我姓倪。不知是什么风把你们二位吹到这儿来的?”

“我们只是打这儿路过,”陶干解释说,“我们俩是正在本州巡视的朝廷官员的随从。”

船主审慎地看了乔泰一眼。

“我还以为你是军中的呢。”

“我曾练过一点儿拳和剑,消遣而已。”乔泰随口说道,“你也有此喜好?”

“主要是剑,特别是阿拉伯剑。我不学不行,因为我的船常去波斯海域。你知道,那一带有很多海盗。”

“我真不懂他们是如何使用那些弯刀的。”乔泰说。

船主就和乔泰热烈地讨论起各种各样的剑术。陶干心不在焉地听着,只管低头往酒杯里倒酒。但当他听到船主引用一些阿拉伯术语时,他抬头问道:“你懂他们的话?”

“能对付。还学了点儿波斯话,不足为奇!”他又对乔泰说:“我想让你瞧瞧我收藏的外国剑。到我那儿喝一杯如何?我住在城东边。”

“今晚我们事挺忙的,”乔泰答道,“可否明日上午?”

船主迅速瞅了柜台边的男子一眼。

“好吧!你住在何处?”

“住五仙客栈,在穆斯林清真寺附近。”

船主开口想说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他呷了一口酒,随便问道:“你的朋友也住那儿吗?”见乔泰摇头,他耸了耸肩,又接着说,“嗯,我见你们一定是习惯差旅之人。我派一顶轿子去接你,早饭后约半个时辰吧。”

陶干付了账,两个人便告别新结识的朋友。天已放晴,河风吹过他们醉红的脸,让他们觉得凉爽舒适。码头此时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小贩们已沿着江边搭起了夜摊,并挂上一串串彩色的小油灯。河面上头尾相接地停泊着许多小船,船上的火把像点点繁星。微风向他们飘来烧柴的气味,水上人家正在准备晚饭。

“我们还是租顶轿子吧,”陶干说,“到都督府还有挺长的一段路呢。”

乔泰没有答话,他一直在全神贯注地观察人群。忽然,他问道:“你没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们吗?”

陶干急忙回头看看。

“没有,我没这感觉,”他说,“可我得承认你的预感经常是对的。我说,既然狄大人要我们酉时正向他禀报,现在还有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我们俩走着去吧,分开走,这样可以看看我们是不是被监视了,同时也可检验一下我对这座城的布局记得如何。”

“好吧。我过了我住的客栈再转方向,然后穿过穆斯林居民区。如果我一直朝东北方向走,迟早可以走到往北的大街,对吗?”

“只要你老实点儿,别惹麻烦,就错不了!一定要去看看主街上的水钟塔,那是个有名的景点。准确的时间是用一套黄铜水管里的漂浮物来标示的。这些铜管一个叠在另一个上面,像阶梯一般,水慢慢地从高处向低处的管子里滴,实在是个巧妙的发明!”

“你以为我需要那些小玩意儿来辨别时间吗?”乔泰嗤之以鼻地说道,“我靠太阳、靠口渴就知道时间。在夜里和雨天,我只需靠我的口渴程度就成。待会儿在都督府见!”

乔泰转过街角,通过护城河上的桥,从归德门进了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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