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大唐狄公案·陆(13)
狄公叹了口气。他示意班头把那三名小伙子带走。
他们刚离去,陆氏的脸便像是戏法似的变了,脸上又露出先前那种冷漠、恶毒的表情。
“民妇可以问问将我这样装扮的用意吗?”她冷笑着问,“一个被脱光了鞭打后背的妇人,难道得穿着男人的衣服当众受辱吗?”
十九
认人失败,但陆氏刻意的表演使狄公坚信其罪错。
他俯过身去,厉声道:“将你与已故拳师蓝涛奎的关系向本县如实招来!”
陆氏站直身体,叫道:“你尽可折磨我,污辱我,对我而言均无大碍,但玷污蓝涛奎师傅的肮脏勾当,我是绝不会做的。他是我们的英雄,本区百姓的骄傲!”
人群中传出很响的赞许声。
狄公一拍惊堂木。“肃静!”他高声道。接着他转向陆氏,说:“妇人,回答本县的问话!”
“我拒绝!”陆氏高喊道,“你尽可折磨我,可你休想把蓝师傅拖进你的恶毒计划!”
狄公强压怒火,厉声道:“你敢蔑视公堂!”他想起郭夫人的警告,思忖着对陆氏用刑须十分小心。他命班头:“给妇人打二十大板!”
公堂上充满了愤怒的低语声。有人喊道:“还是去抓杀蓝师傅的凶手吧!”其他人叫道:“无耻!”
“肃静!”狄公用洪亮的声音喊道,“本衙很快便会出示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蓝师傅指控的正是她!”
旁听众人安静下来。突然,公堂上响起陆氏的尖叫声。
衙役们把她的脸按在地上,拉下她的鞑靼裤子。班头立刻用一块湿布盖住其臀部,因按律法妇人身体只有在刑场上方可被暴露出来。两名衙役按住她的手脚,班头将板子往她臀上打去。
陆氏在地上扭动,狂烈地尖叫着。打完第十板,狄公示意班头住手。
“现在你可回答本县了。”狄公冷冷道。
陆氏抬起头,但说不出话来。最后她挤出一句:“绝不!”
狄公耸耸肩,板子又嗖地划过空中。陆氏臀上的布开始渗出血迹来,她突然一动不动。班头停住手,衙役将她翻过身来,设法要弄醒她。
狄公对班头高声说道:“将第二名证人带上来!”
一名壮实的青年被带到公案前。他的头发理得很短,身上穿着件朴素的棕色袍子,有一张和顺而诚实的脸。
“报上姓名、职业!”狄公命令道。
青年恭敬地回答:“小人叫梅成。我给蓝师傅当了四年多的助手,是名七级拳师。”
狄公点点头。
“梅成,”狄公道,“告诉本县二十天前某晚你看到和听到之事。”
拳师回道:“跟往常一样,晚上练功毕小人离别师傅。我正要进自家前门,忽然想起我把铁球忘在了练武厅。因我早晨练功需用,便决定回去拿取。刚走进前院,便瞧见师傅在一名来客身后关上门。我只隐约看到那人一身黑衣。我因与师傅所有的朋友均熟识,知道不可擅入,便朝门走去。接着我听到一名妇人的声音。”
“那妇人说些什么?”狄公问。
“大人,隔着门我无法听清她说的话。”拳师回道,“而那声音我完全陌生。不过她听起来很生气,为师傅不去看她什么的。师傅回答时我清楚地听见他说了‘猫咪’之类的话。我知道此事与我无关,很快便走了。”
狄公点点头。书吏将梅成所述念了出来,拳师在证词上按上手印后,狄公命他退下。
与此同时,陆氏苏醒过来,在两名衙役的扶持下又继续在堂前跪着。
狄公拍了拍惊堂木,道:“本县以为那晚去找蓝师傅的妇人便是陆氏。她想方设法获得了蓝师傅的信任,而蓝师傅也真的相信了她。接下来她要讨蓝师傅的欢心,可蓝师傅自然不会要她。陆氏怀恨在心,为了报复,便假扮成鞑靼青年进入浴室,在蓝师傅浴后休息时,在他茶杯里放了一朵沾满剧毒的茉莉花,谋害了他。的确,刚才三名证人未能认出她来,那是由于她极善演戏,当装成鞑靼青年时她模仿男人的行为,而刚才她则特意展露她的女人魅力。不过此点已不相干。现在我要展示蓝师傅自己留下的直接指向此贱妇的线索。”
旁观者中传出惊呼声。狄公觉得公堂上的气氛正朝向利于他的这边变化。直率的青年拳师的证词给众人留下了好印象。狄公给陶干做了个手势。
陶干拿来升堂前按狄公吩咐做的黑板,上面钉着用白纸板做的七巧板中的六片,每片宽约两尺多,这样旁听众人皆可看得清楚。陶干将黑板靠在书吏的桌上竖起放好。
狄公接下来道:“你们看到这里的七巧板的六片,便是在蓝师傅浴房桌上发现的。”狄公拿起一片三角形纸片,继续道,“第七片——最后这个三角形,是紧抓在死者右手中被发现的。”
“那毒药的可怕效力使他舌头肿胀,叫不出声来。于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以喝毒茶前在玩的七巧板来说明罪犯的身份。不幸的是在拼完图前他开始抽搐。在死前挣扎滑向地板时,他的手臂肯定碰到了纸片,弄乱了其中两片。但稍微调整一下那两片纸,再加上在他手中找到的那个三角形,可以毫无疑问地重新拼出蓝师傅意图拼出的图形。”
狄公站起身。他取下两片纸,再将它们重新钉在略为不同的位置。当他加上第三片,拼完整幅图案时,旁观人群中传出吃惊的抽气声。
狄公回到座位,总结道:“蓝师傅用此图形指明陆氏是凶手。”
陆氏突然喊道:“那是谎言!”
她挣脱衙役的手,手脚并用朝平台爬去。她的脸因痛楚而扭曲,却仍用超人的毅力将自己拖上平台,蹲靠在公案侧面呻吟着。她重重地喘着气,然后用左手抓住黑板边。她剧烈地颤抖着,改变了狄公钉在板上的某一纸片的位置。接着她环视众人,将第七片拿在胸前,嘶哑着嗓音喊道:“看!这是个骗局!”
她呻吟着跪直身体,把最后那片三角形钉在图案上方。
然后她尖叫道:“蓝师傅拼了只鸟!他根本没想留下……什么线索……”
她的脸突然变成死样苍白,整个身子瘫倒在地。
“那妇人不是个人!”当狄公他们聚集在内书房后,马荣高叫道。
“她恨我,”狄公道,“因为她恨我所代表的一切。她是个罪恶的妇人,但我得讲,我钦佩她坚强的意志和灵敏的心智,一眼便能看出猫如何变成鸟,那很了不起!况且那时她还因疼痛而处在半昏迷的状态。”
“她肯定是个非比寻常的妇人。”乔泰道,“要不然蓝师傅绝不会注意到她。”
“同时,”狄公担忧地说道,“她已将我们推向极其尴尬的境地!我们无法坚持指控她谋杀蓝师傅,而必须设法证明她丈夫是暴死的,并且与她有关!传仵作。”
陶干带着罗锅儿进来,狄公对他道:“郭大夫,那天你曾说你对陆明尸体上突出的双眼感到疑惑。你说道,此现象也许是重击后脑勺所致。但即便我们推断匡大夫也参与这项阴谋,难道陆明的兄弟或是给尸体穿衣的殓尸人不会发现这样的伤口?”
郭大夫摇摇头。
“不会,大人。”他回答道,“要是用厚布包起来的重锤敲击,便不会有任何血迹。”
狄公点头。
“当然,验尸可查出打碎的头骨。”他说道,“不过假若此推论不对,你在尸体上还能找到什么其他暴力证据?那都是五个月前的事了!”
罗锅儿回答道:“那得视所用棺木及墓内情形而定。但即便尸体已高度腐烂,我想我仍能找出中毒的迹象,比如观察皮肤及骨髓的情况等。”
狄公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道:“依据律例,无正当理由而掘尸是死罪。倘验尸未能获得陆明被谋害的证据,我便得提交辞呈,听任上峰处置,被判亵渎坟墓之罪。要是有人再指控我错判陆氏谋杀其夫一事,我肯定将被处死。官府护持其官员,仅是在他们不出纰漏时。我朝廷律制森严,对犯法官员毫不宽贷,即便他们是出于忠心。”
狄公站起身来,开始来回踱步。三名随从焦急地看着他。狄公突然停住。
“我们进行验尸!”他坚定地说道,“我来担此风险!”
乔泰和陶干看上去有些疑虑。陶干道:“那妇人知道各种巫术。假若她丈夫是因诅咒而死呢?那不会在尸体上留下任何痕迹!”
狄公不耐烦地摇摇头。
他说道:“世上有许多东西我们无法理解,可我不愿认为老天爷会允许用巫术来杀人。马荣,向班头发出指令,明日下午在墓地对陆明的尸体进行解剖!”
二十
北州城的北区看上去仿佛正有人群迁移。街上挤满了人,他们全都往北门赶去。狄公的轿子过城门时,人群让开道,且不住大声呼叫。
长长的队伍穿过雪丘来到城西北,朝主坟场所在的高地走去。他们沿着的大小坟丘间蜿蜒的小路向正在打开的坟墓走去。衙役们已在那里搭起了一个临时棚子。
狄公下轿,见临时公堂已尽可能按条件搭好。一张高木桌充当公案,老书吏坐在旁边桌旁,正呵着手取暖。挖开的坟丘前放着一具棺木,搁在一座支架上,棺木前的雪地上则铺着厚芦席,郭大夫蹲在一只炉旁,正拼命地扇着火,其助手们静立在一侧。
周围约有三百人站成一个大圈。狄公在桌后唯一一张椅子上落座,马荣与乔泰站在他两旁。陶干走到棺材旁,好奇地检视它。
轿夫们放下陆氏坐的小轿,班头掀开轿帘。他吸了一口气,倒退数步。他们见到陆氏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倒在横杆上。
人群簇拥过来,愤怒地嘀咕着。
“察看一下那妇人!”狄公命郭大夫道。他又对两名副手低语道:“切不可让那妇人死在我等手上!”
郭大夫小心地抬起陆氏的头。突然她的眼皮动了几下,深深地吁了口气。郭大夫移开轿杆,扶着她拄着杖跌跌撞撞地来到棚中。看到被挖开的坟丘,她往后缩去,双手掩面。
“不过在演戏罢了!”陶干厌恶地咕哝道。
“是的,”狄公担心地说,“可众人爱看她这样。”
他用惊堂木一拍桌子。在户外寒冷的空气中,那声音听起来出奇地微弱。
他高声宣布:“现在我们进行验尸。”
陆氏突然抬起头来,她拄着拐杖,慢慢说道:“大人乃我等平民百姓之父母官,昨日晚堂我在衙内出言鲁莽,那是因为作为一个年轻的寡妇,我必须捍卫我及蓝师傅的声誉。但我已因自己不合宜的行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现今我跪下乞求大人就此了了此事,不要亵渎我那可怜亡夫的棺木。”她跪了下去,叩了三个头。
旁观人群中传出了赞许之声。这是个合理的妥协之道,也是人们日常生活中非常熟悉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狄公一拍惊堂木。
他坚毅地说道:“本县倘无充足证据说明陆明乃被谋害,绝不会下令开棺验尸。此妇人伶牙俐齿,但她无法阻止本县行使职权。开棺!”
仵作走上前去。陆氏又站了起来,她侧身对着人群高叫道:“你怎可如此欺压百姓?难道这就是你任县令之道?你认为我杀了丈夫,可你拿出了什么证据?我告诉你,虽然你身为本地县令,但你不是全能的!常言道,衙门是为受欺压的百姓做主的。记清了,要是县令被证实诬告了无辜,律法会给犯法者同样的惩罚。我虽是个无力自保的年轻寡妇,可我要看着那乌纱官帽从你头上削去!”
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她说得对!我们不要验尸!”
“肃静!”狄公叫道,“倘尸体上并无谋杀的明证,我自会坦然接受施加于那妇人的同样的责罚!”
陆氏还待说话,狄公一指棺材,继续迅速说道:“证据在那里,我们还等什么?”人群似乎在迟疑,狄公对仵作叫道:“开棺!”
仵作将凿子敲进棺盖,他的两名帮手在另一侧动起手来。
很快,他们橇松了沉重的棺盖,将它搬到地面上。他们用毛巾遮住口鼻,将尸体连同棺内的厚席一起抬出棺木,放在公案前。一些旁观者希望什么也不错过,原本靠得很近,现在却急忙往后退去。尸体呈现一副令人作呕的景象。
郭大夫在尸体两头放上了点着香的香炉。他用薄纱罩蒙住脸,将厚手套换成薄皮手套。他抬头看着狄公,等狄公发出开始的信号。
狄公填写好公文表,然后对仵作道:“在开始验尸前,我要你陈述你是如何挖开坟墓的。”
郭大夫恭敬地说道:“遵照大人的指示,小人和两名助手午后挖开坟墓。我等发现,封住坟墓的石板与五月前安在那儿时的情状相比分毫未变。”
狄公点点头,给仵作做了个手势。
郭大夫用一块浸过热水的毛巾擦净尸体,然后一寸一寸地检查。所有的人都一语不发,紧张地看着他进行验尸。
郭大夫查完前面后,将尸体翻转身,开始查验后脑。他用食指探查头骨底座,然后继续查尸背。狄公脸色变得苍白。
郭大夫终于站起来,转向狄公报告说:“尸体外部检查已完成,没有迹象表明此人死于谋害。”
旁观众人开始叫喊:“县令撒谎!释放那妇人!”但前面的人叫后面的安静,听听报告的结果。
郭大夫继续道:“故而小人请求大人允许继续查验体内,以核实死者是否曾被用毒。”狄公尚未回答,陆氏尖叫道:“难道这还不够吗?一定要继续糟蹋可怜的尸体吗?”
“陆氏,让那当官的自己给脖子套上绞索!”站在前排的一男子叫道,“我们知道你是清白的!”
陆氏还想喊叫什么,但狄公早已示意仵作,旁观人喊着让陆氏安静。
郭大夫验看了很久,用一块镀银薄片探查,并仔细研究从腐败尸身上突露出来的骨头。
他站起身,迷惑地看着狄公。挤满人的坟地此时鸦雀无声。郭大夫迟疑了片刻才说道:“我得禀报,尸体内也无中毒的迹象。就我所知,此人系自然死亡。”
陆氏尖声叫了些什么,可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众人愤怒的喊声中。他们朝前向棚子冲来,将衙役推开,而那些站在前排的人高声叫道:“杀了那狗官!他亵渎了坟墓!”
狄公离开座位,走上去站在公案前面。马荣和乔泰赶至他两边,可狄公粗暴地将他们推开。
当前排的人瞧见狄公脸上的表情时,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闭嘴不语。后边的人停止了叫喊,想听听发生了什么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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