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大唐狄公案·陆(11)
三人进了走廊,从主座后狄公走的门进入公堂。马荣和乔泰去站在平台地上,楚大远走过去站在衙役身后的第一排观众中。
挤满人的公堂上传出一阵嘈杂的低语声,所有的人都期望地看着高案后狄公那张空椅子。
突然一片寂静。狄公来到主座上,他坐了下来。马荣和乔泰见他的脸色比前一天晚上更憔悴。
狄公一拍惊堂木,道:“北州衙门本次特别升堂,审理古董商潘峰家中凶杀案。”他看着班头,命令道:“取第一件物证!”
马荣疑惑地看了乔泰一眼。
班头捧着油纸包着的大包裹回来。他小心地将它放在地上,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卷油纸铺在案几一头,再拿起包裹放在上面。
狄公俯过身去,很快地打开包裹。包着的油纸打开来时,看审人群中传出了一阵惊讶的抽气声。案上放着的是个雪人头。雪人双眼是两块闪着光的红宝石,似乎用恶毒的目光看着众人。
狄公一言不发,直直地盯着楚大远看。
楚大远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来,他的眼睛看着雪人头。
狄公做了个不容抗拒的手势,衙役们迅速让在两旁。楚大远走向公案,就在雪人头下站停。他抬头用奇特而茫然的目光盯着它。
突然他用怪异而暴躁的声音说道:“把我的红宝石给我!”
他抬起了戴着手套的双手。狄公的手迅速伸出,用惊堂木拍打雪人头顶,雪裂开来,一颗被割下的女人头呈现在案上,脸上盖着潮湿的发绺。
马荣害怕地骂了一句,不由自主地从平台上跳下,要向楚大远扑去,但狄公铁钳般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待在原处!”狄公喝住他。乔泰跳到马荣身边,扶他回去。
楚大远纹丝不动地站着,看着妇人的头,脸上露出迷乱的神情。公堂上一片死寂。
楚大远慢慢地转开目光,看着地面。他突然弯下身捡起与雪一块掉下去的两块红宝石。他脱下手套,把宝石放在肿胀、生满疮的左手掌上,用右手食指摩擦它们。他宽阔的脸上布满了微笑。
“美丽的宝石!”他低语道,“美丽的红宝石,如血滴一般!”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这个怪异而庞大的人,他像孩子对着玩具般开心地微笑。没人注意到陶干带来的戴着面纱的高个儿女子。她面对楚大远站着,狄公突然问道:“你认出廖莲芳姑娘被割下的头了吗?”
与此同时,陶干从那妇人脸上扯下了面纱。
楚大远似乎猛然从梦中醒来。他的目光从面前女人的脸上投到案上的头颅上,然后狡猾地笑着对那妇人道:“我们得赶快用雪把它盖上!”
他跪了下来,在石板地面上摸索着。
人群中传出一阵窃窃声,很快,声音越来越响。狄公傲然地抬起手,人群立刻静了下来。
“叶泰在何处?”狄公问楚大远。
“叶泰?”楚大远抬起头来问道,接着大笑起来。
“也在雪里!”他喊道,“也在雪里!”
他的脸突然沉了下来,看上去似乎很害怕的样子。他飞快地瞥了那妇人一眼,不耐烦地叫道:“你得帮帮我!我还要雪!”
妇人往后缩,靠着公案,双手捂住了脸。
“多些雪!”楚大远突然尖叫道。他疯狂地在石砖地上抓摸,指甲被石板间的凹槽所剐破。
狄公向班头做了个手势。两名衙役抓住楚大远的双臂,将他拉了起来。他拼命地挣扎,喊着骂着,嘴中流出了白沫。另外四名衙役冲上前去,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胡言乱语的楚大远戴上镣铐带走。
狄公庄重地宣布:“本县指控财主楚大远谋杀了廖莲芳,怀疑他也谋害了叶泰。潘氏乃他同谋。”他抬手制止了人群中发出的愤怒声,继续道,“今晨我搜查了楚大远家,发现潘氏独自住在一偏僻的院子里,并且在一侧园里找到了雪人身上的廖姑娘的头。此刻展现在你等面前的是个木制假头。”
接着狄公对那妇人道:“叶姓潘氏必须从实招出与被告楚大远的关系,讲清楚大远是如何绑架并最后谋杀了廖莲芳姑娘。”
“本县有明确证据证明潘氏是这些罪行的同谋,将建议判她死罪。不过倘她彻底交代,本县会判用较为体面的处死方式。”
妇人缓缓地抬起头,开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犯妇约一月前在集市珠宝店的柜台前第一次碰到楚大远。他买一只嵌有红宝石的金手镯。他肯定是注意到我羡慕的目光,因为后来当我在街巷里向小贩买木梳时,我突然发现他站在我身边。他开始和我搭话。知道我是谁后,他说他常从我丈夫那儿买古董。他对我有意的态度,令我甚感被抬举。他问说是否可来看我,我很快便答应了,并说了个我丈夫要出门的某天下午。他迅速将手镯放在我衣袖里便走了。”
潘氏打住了话。犹豫了一会儿后她低着头继续说道:“那日午后,我穿上最好的衣服,烧暖了炕,备了一壶热酒。楚大远来后,很友好地跟我说话。他很快便喝完酒,但没有提出任何我指望的暗示。我脱下袍子时,他突然变得局促不安;等我脱掉内衣时,他便将脸转开,并且厉声叫我穿上衣服。然后他用温和的声音继续说,他发现我很漂亮,非常想让我做他的情妇,但我得帮他做件事,证明我是可以相信的。我很乐意地答应了,因为我很想与这个有钱人搭上关系,他肯定会大方地酬报我。我痛恨家中那种孤单的生活,我攒下的一点点钱总是被兄弟叶泰拿走……”
她的嗓音渐渐低下来。狄公示意班头给她一杯水。她贪婪地将茶水喝完,然后继续道:“楚大远告诉我,有个姑娘常在某些日子跟一名老妇人去集市,要我和他去那儿,他会指给我看,然后要我将她诱开,不让那老妇人察觉。他说了一个日子和会面的地方,又给了我一只金镯子便走了。我在约定的那天与楚大远会面,他跟着我,脸被一顶黑风帽遮去了一部分。我试着接近那姑娘,可那老妇一直紧挨在她身边,我只得作罢。”
“你认得那姑娘吗?”狄公打断她。
“不,大人,我发誓我不认识,”潘氏叫道,“我以为她是某个名妓。几日后我们又试了一次。当她们两人漫步至集市南区,在观看鞑靼人耍狗熊时,我站在姑娘旁边,按楚大远教我的话低声道:‘于相公想见你。’那姑娘一句话未讲便跟我走了。我按楚大远讲的把她带到附近的一座空房,他就紧跟在我们后面。房门开着,楚大远飞快地将姑娘推了进去,说他以后会再找我,便当着我的面把门给锁了。”
“直到看到告示后,我才意识到楚大远绑架了一名门之女。我假说为丈夫带信而匆匆赶去他家,求他放了那姑娘。可他说他早已秘密地把姑娘转移到自己家中某处僻静的院子,没人会知道她在那儿。他给了我一笔钱,并答应很快会再来看我。”
“三天后我在集市遇见他。他说那姑娘找麻烦,试图引起家里其他人的注意,他没处安顿她。由于我家位于一僻静的街区,他想带她来待一晚。我答道,我丈夫要离开两天。那晚晚饭后,楚大远拖着扮成尼姑的那位姑娘来到我家。我想跟姑娘说话,可楚大远把我推到门口,命我出去,二更前别回来。”
潘氏用手捂住双眼。她再开口时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我回来时发现楚大远坐在客厅里,半醒半恍惚。我着急地问他出了何事,他语无伦次地告诉我那姑娘死了。我冲进卧房,看到他把姑娘勒死了。我吓得六神无主,跑回楚大远那里,告诉他我要叫里正来。要我帮他做风流事是无所谓,可我肯定不愿卷入到凶杀案中。”
“这时,楚大远突然变得很平静。他厉声说我早已是他的同谋,是要判死罪的。不过他也许可将杀人事件掩盖起来,同时将我带回家做妾,不让任何人起疑。说完他便带我回到房里,逼我脱光衣服。他仔细地检查我全身,见我没有伤疤或大的胎记,说我很幸运,一切都会没事的。他从我手指上取下银戒指,然后要我穿上尼姑的大袍。我想先穿上内衣,可他很生气,将大袍扔到我肩上,便把我推了出去,叫我在厅里等。”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因又冷又怕而浑身发抖。楚大远终于出来了,拿着两个大包袱。‘我拿了那姑娘的头和你的衣服鞋子。’他平静地说,‘现在人人都会认为那是你的尸体。你在我家里,做我心爱的情妇,一定会很安全的。’‘你疯了!’我叫道,‘那姑娘是个黄花闺女!’他突然大发雷霆,开始咒骂,白沫从嘴间流出。‘一个黄花闺女?’他对我吼道,‘我瞧见这个淫妇就在我家里跟我的书吏干那档子事!’”
“他愤怒得直颤抖,把一个包袱放在我手里,我们便离去了。他叫我从外面锁上前门。我们去他家,在城墙的阴影里走着。我怕极了,忘了寒冷。楚大远打开屋后部的一扇门,将一个包袱放在花园角落的灌木丛下,领着我穿过几条昏暗的走廊来到一个独立的院子。他说那里有我用得到的一切用品,说完便走了。”
“我的房间十分豪华,应有尽有,一名又聋又哑的老妇给我拿来极佳的饭菜。楚大远第二天来了。他似乎心事重重,只问我把他给我的珠宝放在哪儿了。我告诉了他我衣箱中的暗格,他说他会帮我取回来,我便要他顺便把我最喜欢的几件衣服也带来。可第三天他来时说珠宝不见了,只给了我衣服。我要他和我待在一起,可他说他伤了手,下一晚再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这些全是事实。”
狄公示意,年长的书吏将潘氏的供词念了出来。她无精打采地说没错,便在上面按了手印。
狄公严肃地说道:“你行事非常愚蠢,必须用命来偿还。但是鉴于是楚大远唆使你的,后来他又强迫你继续帮他,我会提请用较体面的方式将你处死。”
班头将哭泣的潘氏带至边门,郭夫人站在那儿等候将潘氏带回牢里。
狄公道:“仵作将给人犯楚大远做检查,过几天自会弄清他是否已永远丧失心智。等他一恢复过来,我便会提请以最严厉的形式将其处以极刑,因为除廖姑娘以及叶泰之外,他还谋杀了本衙的洪参军。此外,我们要立刻搜寻叶泰的尸体。”
“本县谨向廖会长痛失女儿表示同情。但与此同时,本县必须强调,在女儿到了婚配年龄时,父亲不仅有责任马上为她挑选合适的丈夫,也应注意要尽快让她成婚,古时给我们定下这规矩的圣贤是很有道理的。这也是对旁听此案的所有为人父母者的告诫。”
“潘峰应将装有廖莲芳尸体的棺材归还给廖会长,以便能与找到的头葬在一起。一俟判下如何处置凶手,就用楚大远的家产偿付血债。而楚家家产暂由本衙司衙监管,由于康协理。”
狄公退堂。
十七
一行人回到内书房,狄公用疲倦的声音道:“楚大远心性机巧。他表面上是个乐天、喜欢动的家伙,马荣乔泰你们均喜欢他,但事实远非如此,此人身体上某方面的缺陷败坏了他。”
他给陶干做了个手势,陶干赶紧为他斟满茶。狄公极快地喝完,然后继续对马荣和乔泰道:“我得有时间搜查他的房子,并且必须让他毫不知情,因为此人聪明得可怕。故而我只好派你们俩同他去五羊村跑那趟空头差事。要是洪亮未被杀害,昨晚我会把对楚大远犯罪的推论全都告诉你们。可出事后,我无法要你们试着对洪亮之死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我知道自己也做不到!”
“要是我早知道,”马荣激愤地说,“我肯定用这双手把那只狗给掐死了!”
狄公点头,静默良久。
接着陶干问:“大人何时发现那具无头尸并非潘氏呢?”
“我本该当场就怀疑的!”狄公痛苦地说,“因为尸体有个明显的不协调处。”
“是什么?”陶干急切地问。
“戒指!”狄公答道,“叶平在验尸时说到红宝石被取走了。既然凶手要宝石,他何不干脆将戒指从尸体上拿下来呢?”
陶干用手拍了拍额头。狄公继续道:“那是凶手的第一个错误。可我不仅未发现不妥之处,还忽略了另一个说明那尸体不是潘氏的线索,那便是,她的鞋子不见了!”
马荣点了点头。
他说道:“那些女人身上穿的宽松袍子和轻而薄的内衣是否合身很难看清,不过鞋子则是另一回事!”
“完全正确。”狄公道,“凶手知道,要是他留下潘氏的衣服而拿走鞋子,我们可能会想鞋子到哪儿去了;而要是把鞋留下,我们或许会发现鞋子不合尸体的脚。于是他聪明地把什么都带走,猜想这样便可迷惑我们,从而让我们忽略鞋子不见的重要性。”
狄公吁了口气继续道:“不幸的是,他的猜测非常正确!然而他犯了第二个错误,那使我回到正确的路上,让我意识到我先前所忽略的事情。他由于对红宝石有癖好,无法忍受将它们留在潘家,于是便趁潘峰在狱中时闯进房间,从衣箱里拿走了宝石,还愚蠢地答应潘氏的请求,拿走了几件她最喜欢的袍子。而这一事实令我意识到潘氏一定还活着,因为倘若凶手犯案时已知道藏宝之处,他当时就已经将它们拿走了。一定有人事后告诉过他,而那人只可能是潘氏。”
“接着,没有宝石的戒指的重要性令我明朗起来,也让我明白了为何凶手把所有的衣服都拿走,那是为了不让我们发现那尸体不是潘氏。凶手知道唯一会发现的人是她丈夫,但他又一次猜对了,到潘峰为自己澄清时,那尸体早就被装了棺。”
“大人是何时将楚大远与谋杀案联系起来的?”乔泰问。
“是在最后一次跟潘峰谈话之后。”狄公答道,“一开始我先怀疑叶泰。我问自己那个被害的妇人是谁。由于廖姑娘是唯一被报告失踪的,我想那必然是她。仵作称那尸体并非是处女,而我从于康的供认中了解到廖姑娘也不是处女。再则,我们那时认为叶泰绑架了廖姑娘,而且他又很健壮,能割下她的头。有一会儿,我有个很吸引人的推理,即叶泰在狂怒之下杀了廖姑娘,其妹为帮他掩盖凶杀一事,便自愿失踪。但我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推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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