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大唐狄公案伍(27)

9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222章 大唐狄公案伍(27)

第222章 大唐狄公案·伍(27)

狄公有点儿恼怒:“干吗在这紫檀木盒里贴上这样无聊的东西?”

但马荣激动起来:“大人,或许这并不是开玩笑!莫非真有一个名叫小玉的姑娘——她一定是花容玉貌——是不是她遭遇什么不测,被坏人绑架了?这该是合情合理的想法!”

洪亮宽容地微笑着,他深知马荣热情洋溢的性格,所以平静地说:“马兄弟!你总在随时随地准备冲锋陷阵,营救那些落难的美人!可这明显是从传奇小说或传奇戏文上撕落的一片碎纸,何必当真?”

“胡说八道!”马荣急了,“那可怜的姑娘用自己的鲜血写了这纸条,放在盒子内,偷偷地扔出关押她的房间窗口。当时血迹还是新鲜潮湿的,木盒掉在地上不停滚动,纸条也就粘在盒盖上了。这事发生将近有一年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听任那个把她折磨得饥渴而死的恶棍逍遥法外?”他转向狄公,急切地询问道:“大人,您认为如何?”

狄公慢慢地拧动着他的长胡,在书桌上展平了那一小片纸,反复验证着。他抬头看着马荣。

“你的分析判断非常机智聪慧。不过,我还是赞成洪亮的看法。如果这真的是有人遭绑架的信息,那么——”正说着,忽听到门外有人禀告,他把目光转向了门口:“进来!”

进来的是方班头,只见他神采飞扬地行了个礼,长着短短的络腮胡的脸颊红光奕奕,堆满了得意的笑容。

“启禀大人,那个肇事杀人的无赖已经被捉住,名叫阿牛。昨晚在一场斗殴中他杀死了一个当地小恶霸——”

“不错,书吏已经告诉我了。干得好,班头!等一会儿升堂我亲自密理此案,证人都传齐全了吗?”

“有不少呢!出事的那家酒店的掌柜、两个赌徒,还有——”

“好。待会儿把他们带到公堂上,现在你先下去吧。”

方班头走后,狄公站起身来。他拿起那个紫檀木盒,在手上摆弄半晌,对着它沉思默想,然后把它藏进衣袖里。他吩咐两个部属说:“我们得进一步追查这木盒里的古怪信息,反正现在离升堂还有半个时辰左右。不管这信息是真是假,围绕着这件寿诞贺礼,滋生出许多可疑的事情总是不好。所以我得回到古董店去,再另选一件寿礼,顺便向店主打听一下,这木盒究竟是什么来历。洪亮,你去文案馆查阅一下失踪人员的文档,看看去年九月里有没有人来衙门报案,说是有一个名叫小玉的女子突然不见了的。马荣,你陪我去古董店。路不远,我们走着去吧。”说罢,两人相随出门。

狄公和马荣步出县衙大门前宽敞的台阶,尽管时辰尚早,天气燠闷,但往南城门去的通衢大道上已是熙熙攘攘,人来客往,热闹非凡。可因湿雾尚笼罩着全城,天际朦朦胧胧的,荷花池上宝塔的窈窕身影也只是在远处若隐若现。

狄公领头走着。他仍穿着那身平常的蓝布夏衣,头上那顶高高的黑官帽换成了顶小便帽,走在街头没人认得出他来。马荣紧跟在后,一身衙门的公服——那是件系黑带镶黑边的褐袍子,头上戴一个平顶黑帽。

走不多远,马荣突然停下了步子。他看见几步开外,一个女子正睁着一双大大的、炽热似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一眼瞥见那女子脸色白皙,面容姣好,身着鞑靼的衣袍,一条头巾遮去了部分脸面,身材特别颀长。马荣心中纳闷稀奇,正打算上前问个究竟,两个挑夫肩挑着一只大木箱从他们两人之间穿过。等那两个挑夫过去,那女的已转眼消失在人群之中。

狄公回过身来,向马荣指点孔庙的高高屋脊。“右边转弯就是孔庙后街,古董铺就在庙后第二条横街的街角。”他说。狄公忽然看见马荣呆呆地伫立在那里,一副迷惘不解的神情,就开口问道:“马荣,你怎么啦?”

“大人,我刚看见一个分外出众的女子,她死盯着我看,一对忒大的眼睛仿佛就要——”

“行了!行了!”狄公的口气十分不耐烦,“我请你不要一看到漂亮女人就眼珠盯住人家转不动了!还是赶紧走吧,我们时间不多。”

孔庙后街比较狭窄,行人也相对稀少。狄公领马荣推门进了一家小小的、半明半暗的古董铺,有人彬彬有礼地招呼他们俩。等认出是狄公时,老掌柜拖着一大把脏兮兮的大胡子,赶紧从柜台后边迎了出来。

“哦哟哟,县令大人大驾光临啊,在下有失远迎!有什么地方需要小的为大人效劳?”老掌柜满脸堆笑,乱蓬蓬的胡子下那张大嘴里的牙齿已经落光,嗓音听来像一面干裂破碎的鼓。

狄公道:“早晨来时,我忘了还想置一件上好的玉器,比方说一对镯子,或一支长发簪什么的,都可以。”

老掌柜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方盘,里面满是各种各样的玉饰珍宝,同时说道:“大人,从这里头肯定能挑选出让您中意的东西来!”

狄公在各式各样的玉器中间翻拣着,选了一对古色古香的白玉手镯,手镯上转圈雕琢着精细的梅花图案。他把这对白玉手镯放在一边,问说要多少银子。

“一锭银子,大人。大人您再度光临,是敝店莫大荣幸,荣幸之至!这区区小数,就算大人的赏赐!”

狄公不在意价格多少,说:“我要了。顺带打听一下早晨我要的那只紫檀木盒的来历,那物件非同寻常。实不相瞒,我有个习惯,收藏古玩时总喜欢知道它的来历,比方出自何朝何代何人之手之类的。”

老掌柜将便帽推向后脑勺,伸手挠了挠头。

“啊哟!大人好雅兴!可这紫檀木盒是从哪里来的呢?……有了,待小的查阅一下账册上的进货记录。只消片刻工夫就够,请大人稍候!”说毕,他转身到屋后去了。

“大人,您干吗不杀他的价?”马荣对狄公连还价都不屑甚为不满,口气听来有点儿恶狠狠的,“整整一锭银子!活脱儿是劫人钱财!这老强盗,简直该死!”

“算了,这对白玉手镯是真古董,值这个价钱。再说我相信大夫人会爱不释手的。”

老掌柜重新从铺面屋后钻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本陈旧的账簿,放在柜台上,又用细长的指甲点着其中翻开的一页,咕哝不清道:“在这里,找到了。那紫檀木盒是四个月前从李珂相公手中买来的。”

“李珂是谁?他干何种营生?”狄公不由得急切地问。

“哦哦,那李珂,大人,他是那类大伙儿称作二流小画师的人。说起来他也酷爱丹青,专绘山水,只可惜生不逢时,无人赏识。他整日整夜无休无止地画山画水,也不管别人买不买他的画作,总之画出来的要比卖出去的多得多。想想看,这年头,有谁掏银子来买新的山水画?这画上的青山绿水,只要出得城门,不费钱就到处都能瞧见。要是古董画的话,嘿嘿,那可就不一般了——”

“李珂现在住于何处?”狄公打断了他的唠叨。

“离这里不远,大人!就在钟楼下面的小街中,一间年久失修的小破屋,里面肮脏不堪。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那紫檀木盒当时是在李珂准备扔掉的一篮子陈年垃圾里,盒子周身上下都覆满了泥。要是李珂能看见盒盖上那片精美绝伦的绿玉……”老掌柜那只没了牙的嘴得意地咧了开来,但他马上补充说,“大人,当时我可是付了他一大笔钱!对了,李珂本人的亲哥哥李玫,正儿八经是个生意人,开着一家金银钱庄,那钱庄虽说不大,倒也殷实可靠……不错,我是向着李家兄弟中老大这一边的,那才是信得过的正派人,大人。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同李玫相公有买卖上的交易……”

狄公有点儿不解:“李珂既然有个钱庄掌柜李玫做哥哥,他本人怎么会如此贫困潦倒?”

老掌柜的头颅在瘦弱的肩膀上晃了一晃,表示不明底里。

“听说他们兄弟俩去年吵过架。大人,您明察秋毫,如今这年头,还有几人注重孝悌二字的?再也没有人明白父子一堂、长幼同居的道理。我常说——”

“行了,别再啰唆了。这里是银子。不,玉镯你不必包装了。”

狄公止住老掌柜,自己将玉镯收进衣袖中,就拉马荣走出了古董铺。他对马荣说:“这儿离钟楼不远,我们已获得了线索,最好顺便去拜访一下李珂相公。”

马荣点头答应。两人再次穿过大街,沿着钟楼下的平台兜了一圈,见那铜钟悬挂在红漆大梁下,古色斑驳。铜钟每天清晨撞响,告诉百姓起居的时辰。老掌柜说得不错,钟楼背后确有一条横街。在一个挑水人的指点下,狄公两人在狭窄的街后找到了李珂居住的地方,那间破旧不堪的木屋显然是租赁给小店主之流居住的。

屋子的前门是光溜溜的木板做的,满是修补的痕迹。门紧闭着,两侧有几扇窗子。

“李相公的房子可不像大户人家的。”狄公伸手叩着木板门,评论说。

“莫不是他也成了古董贩子?”马荣的语调明显是在挖苦。

敲了半晌,总算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拉动了门闩,开了嘎吱作响的门。

那是个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高个儿男子,见来人是狄公和马荣,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半步,顿时有点儿语塞:“你们……你们俩是何人?到底有什么事?”显然他等待的是来买画的生意人。狄公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干瘦的脸颊上仅有几撇黑胡子,两只不小的眼睛闪烁不定,一件破旧的长袍宽松地套在他身上,沾满了有颜色的污斑,头上一顶丝绒小帽破旧不堪。

“足下就是画家李珂相公?”狄公一边致意一边道,那人木然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狄公继续道:“我是本县县令,这是我的随从马荣。”狄公觉察到李珂微微一震,脸色变白,便安慰他道,“不妨事,不妨事!不是正式公务,不必介意!久闻李珂相公是丹青妙手,独擅山水,造诣颇深。本县最喜青绿山水,今天恰好路过,顺便登门拜访,以便略抒仰慕之情。”

“万分荣幸,大人!真是万分荣幸!”李珂赶忙应答,面色和缓了下来,“不巧的是,今天屋里分外杂乱,因小人雇的帮手昨夜未归,屋子无人收拾,恐无立足之处。若大人方便,何妨再稍缓数日,再恭请大人过来一叙?”

“没关系,没关系。”狄公笑着摇头,同时径自向黑黝黝的房内踱进去。

李珂只得将两人引入后边一间低矮的大屋,屋里只有暗淡的光线透过两扇污秽的纸糊窗户。他把一张腿脚摇晃的高背椅子拖到支在屋中央的桌子前,请狄公坐下,给了马荣一个竹圆凳。

接着李珂在靠墙的长桌旁倒水沏茶。此时,狄公不经意地瞥了眼前的桌子一眼。只见桌上放着一小卷纸帛、一个插放画笔的笔筒。洗子里的颜料已干得龟裂,石砚上积了薄薄一层尘土。看来画师李珂刚刚用过早餐,因为桌子另一头还有个粥碗,以及包着一小块咸菜的油污纸片。

狄公抬起目光,打量左边墙上悬挂的十多幅山水画,那些画全都用纯墨画成,其中有些倒也称得上墨分五色,风骨俊秀,颇有韵致,可称佳作。但等他把目光转向对面墙上展开的卷轴时,双眉不由得紧蹙起来。卷轴上画的都是神佛图像,但又非正统的大乘佛教供奉的圣洁、美好的男女神灵,而是小乘密宗的那些半裸的、面目狰狞的魔怪。他们形状可怖,长着许多个脑袋和许多条手臂,面容如同怪物,龇牙咧嘴,戴着死人颅骨做成的项链。有的魔怪怀里还抱着同样半裸的女怪,二者相拥成交配状。这些画幅反而均用重彩工笔绘成,着色明艳,敷以金粉石绿,故而金碧辉煌,夺人观瞻。

李珂敬上茶来。狄公指点着山水画,夸赞道:“相公笔下的山水令人爱慕不已,观之不倦。构图用笔,俱见功力,直逼前朝大家。”

李珂面有得意之态,不觉表白说:“在下雅好山水风景。春来秋去,时序转换,必出城远足,或城北之高峰,或城东之峻岭,从不视为畏途。敢说这一带的奇山佳水,没有我不曾登临过的。如此,以笔下景再现眼中景,方能距名家风范不远。”

狄公敷衍地点头称是,但他立即又转向神佛图卷,话锋也随之一转。

“只是不解像李相公这样志存高远的艺匠,如何又屈事这种种异端邪神?这岂不有玷相公名誉?”

李珂一屁股坐在窗前的长竹椅上。他惨淡一笑,回答道:“其中实有苦衷,大人有所不知。如果只画山水的话,小的连糊口都糊不成,恐怕早就饿死了!倒是这些佛画,因城中百姓多的是鞑靼、回纥部族的人,需求量不小,换得来银子。大人想必也听说过,鞑靼、回纥族的人相信邪教的胡说,以为男女交媾即是天地化合,并且可以因此得到超度。痴迷的信徒们还把自己等同于这些可怖的魔怪或女妖。他们的祭祀礼仪包括——”

狄公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

“本县了解借着宗教的幌子所进行的肮脏勾当,它们是放荡和罪孽之源。还是在汉源县任上,我就处理过几桩在道观里发生的凶险谋杀案,那也是利用秘密进行的祭祀礼仪作案的。佛教的宗教祭礼和道教是相仿还是根本不同,我无意打听,也绝不在意。”说着,狄公的语调渐渐激愤起来,不住地捋着自己的胡须。他的目光变得分外锐利,盯着李珂,追问道:“你的意思是否是说,密宗那些可憎可怖的礼仪,至今仍在这一地区流行?”

“谨奉告大人,那倒也不尽如此。密宗在此地流行,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时在东城门外不远的山陵上有座紫云寺,是属于密宗的,香火极盛,许多鞑靼和境外的异邦信徒纷纷来此,举行秘密的仪式。后来官府明令禁止,派人进驻,僧尼们也就离开了紫云寺。只不过城中信仰佛教的百姓,仍旧皈依密宗。他们购得这些佛画,供奉在家中住宅的祭坛上,烧香跪拜,坚信这些面目狰狞的魔怪会保佑他们逢凶化吉、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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