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大唐狄公案伍(13)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208章 大唐狄公案伍(13)

第208章 大唐狄公案·伍(13)

狄公手捋美髯,面现忧虑之色,言道:“改天我倒要去那乡间府宅,亲眼看看那座名闻兰坊之迷宫。洪亮,你须打探余夫人和余杉现住何处,邀她二人前来县衙见我,兴许余夫人处藏有余大人手迹。除此之外,我等还可核实余基之言,看余大人在兰坊有无良朋好友。说及潘县令遭害一案,我尚未全然绝望,或许能获取密访钱府那神秘人物之蛛丝马迹,亦未可知。我已命乔泰盘问钱府家丁,方班头则细审狱中所关押之钱府二位师爷。我正在思量,是否须派遣马荣到城内地痞出没之场所进行查访,如若果真是那神秘人物坏了潘县令性命,定还有党余相助。”

洪亮言道:“大人,马荣亦可乘机打探方班头大女儿白兰的下落。今晨我等与方班头议及此事,方班头以为,白兰十之八九已被歹人劫持,卖给了青楼。”

狄公叹道:“我担心那可怜姑娘已然遭此厄运。”

略停片刻,狄公又道:“丁将军之命案至今并无多大进展。我将命陶干今晚去那三宝寺,看吴峰或他所画之女子露面与否。”

狄公外出之时,陶干曾送来一堆公文。狄公从中取出一卷,意欲批阅,然洪亮似乎并无离去之意。踌躇片刻后,洪亮才启齿说道:“大人,有件事总萦绕在卑职心头。卑职以为,在丁将军书斋之内,我们可能有所忽略。卑职思前想后,认为要破解丁将军遇害之谜,还需到那书斋走上一遭。”

狄公放下手中公文,定睛看了看洪亮,然后取出一只漆盒,从中拿出陶干依样制成的匕首,放在手掌之上,缓缓言道:“洪亮,你自然明白,我万事皆不瞒你。我反复揣摩丁将军命案之种种根由、各种可能,然时至今日,对于此匕首究竟如何使用,那凶犯又如何进得书斋,如何逃遁,依旧一无所知!对此案之就里,我仍是毫无头绪。”

二人半晌不语。

狄公突然决断道:“洪亮,明晨我等再访丁府,细细察看那书斋。兴许正应了你适才所言,要破此凶案还需在书斋之内寻找破案之法。”

十四

次日早晨,天气晴朗,看来整日都会天朗气清,阳光明艳。

用完早膳,狄公告诉洪亮:“我想安步当车前往丁宅。”狄公又道,“我还想邀陶干一同前往,走动走动对他有益!”

三人由西门出了县衙。狄公事前并未知会丁秀才自己将前往查访一事。到得丁宅,只见丁府上上下下正忙于丁将军的丧事。

管家引狄公及二位随从到得大厅。只见丁宅大厅已改成灵堂,灵堂之内放着丁将军巨大朱漆木质灵柩。灵柩之前,十二名僧人正高声诵经唱佛,超度亡灵。丁府内四处可闻僧人一成不变之念经声与木鱼声,焚香浓烟缭绕空中。

狄公见到走廊内一条长桌上堆满寿礼,且寿礼均以红纸包裹,还附有祝寿吉言。管家见狄公面露惊诧之色,连忙前来赔称不是。管家言道,祝寿礼品令人想起凶案当日情景,若非全体仆人正忙于丁将军丧事,本该早已清理完毕,堆放别处。

丁秀才一身白麻孝服,赶至大厅,说是府内乱成一团,万望县令大人见谅。

狄公截断丁浩话语,说道:“或是今日,或是明日,本县要升堂审理汝父命案。现今仍有两三处细节有待查实,故本县未经知会便来到贵府。本县欲即刻前往令尊书斋,你自有事缠身,不必相陪。”

二位衙卒仍在通往书斋之过道内看守。二人向狄公禀报,并无一人走近书斋一步。

到得书斋,狄公揭去封条,推门入内。只见他以袖掩面,急急退回,一股恶臭朝众人扑鼻而来。

狄公说道:“屋内必有腐尸,陶干,快去大厅向僧人要几炷香来!”

陶干领命,匆匆而去。不过片刻,陶干回到书斋,双手各擎香三炷,其上散发出刺鼻的浓烟。

狄公接过香,进入书斋,同时舞动佛香,直至四周布满蓝色浓烟。洪亮与陶干则在门外等候。

少顷,狄公出得书斋,手举悬画所用之分叉小棍,棍端叉着一只半腐死鼠。狄公将小棍交给陶干,命道:“令衙卒将死鼠装入盒内封好!”

狄公和洪亮立在门扉之外等候臭味散尽。此前,狄公已将香插在书案笔筒之内,以熏去室内腐尸臭味。但见阵阵烟雾从斋内飘出,漫于园内。

洪亮笑道:“大人,那小小死鼠可唬卑职一跳!”

狄公闻言,不动声色,言道:“洪亮,待你进得书斋之后,定然不会发笑。须知,其内尽是凶杀之气!”陶干返回后,三人同入书斋。

狄公手指地上一小纸盒,说道:“那日我将纸盒放在书案石砚一旁。此乃我等在将军袖内找到之小盒,内装蜜枣。小鼠闻得枣味,就爬来觅食。瞧,死鼠足迹在书案尘埃中清晰可见。”

狄公俯下身子,用两指小心夹起小盒,放在书案之上,只见盒盖一角已被咬破。狄公打开小盒,内中九枚蜜枣少了一枚。

狄公正色道:“此乃凶犯又一凶器。盒中蜜枣均浸有毒汁。”言毕,又对陶干说道:“你在地上找看那枚枣儿。休要用手捏取!”

陶干跪地,细细搜寻,终在书柜底下找得那蜜枣,可其已被老鼠咬去一半。

狄公从袍缝中取出一根牙签,插入枣内,然后置于盒中,盖上盒盖。

狄公对洪亮道:“将此盒用油纸包了,带回县衙仔细查验。”随后环视书斋,摇头道:“今日查验至此,我等先回县衙再做打算。陶干将门重新封好,两名衙卒仍留在廊内值守。”

三人步行回衙,一路上均不言语。

回得县衙私宅,狄公唤书吏取来一壶热茶。

狄公在书案之后坐下,陶干与洪亮亦在惯常座位中坐定。三人各饮一盅热茶。饮毕,狄公开言道:“洪亮,差一名衙役去唤那仵作前来县衙见我。”

洪亮走后,狄公对陶干道:“此命案越发变得扑朔迷离了。我等尚未弄清凶手如何用那匕首刺杀丁将军,却又发现他还备有另一凶器。我等刚刚摸清那被告吴峰有一诡秘相好,却又获知原告丁浩亦有一秘密相好!”

陶干听后,狡黠地说道:“大人,此二女莫非是同一妇人?倘若吴峰与那丁浩争风吃醋,那丁浩所诉之状则需另当别论!”

狄公面露喜色,说道:“你这见地倒颇有趣味。”稍停片刻,陶干又道:“卑职还是无法明白,那凶手何以能让丁将军收受那盒毒枣!那盒毒枣必定由凶手亲手交给丁将军。我等在丁府之中见那桌上有一堆礼品,因此凶手必不会将此盒置于桌上。卑职以为,若其将此盒置于礼品桌上,凶手如何有把握使丁将军挑那纸盒?若是那样,倒是丁秀才或丁府之中另有一人会成冤鬼。”

洪亮此时已回到狄公私宅,听了片刻,插话道:“按你所言,又如何解释这一疑点:凶手既已杀了丁将军,为何不将此盒从丁将军袖中取走,反倒将罪证留在现场?”

陶干大惑不解地摇了摇头,过了半晌方才言道:“此前,我等从未在同一时间遇到如此众多疑案。除此命案外,墙上画轴所藏之谜尚未解开,钱牧府第之神秘访客仍逍遥法外,鬼知道他还要犯下何种罪行。此人是谁,难道竟无人知晓?”

狄公苦笑道:“无人知晓。昨日夜间乔泰向我禀报,说是已将钱府家丁和师爷一一盘问,却无一人能说清楚。此神秘访客每每深夜造访,宽大长袍遮住身体,到得钱府又一言不发。一条脖巾遮住脸之下部,长袍头罩阴影遮住额头,还将双手笼于袖中,从不外露!”

三人又喝了一盅浓茶。

此时,书吏来报,仵作已到县衙。

狄公盯住那年老药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道:“那日你验丁将军尸身之时言道,内用之毒大都可以验出。本县手头有蜜枣一盒,一只老鼠只食了半枚便立即死去。你现在当本县之面验看枣内含有何毒。如若必要,亦可验看死鼠。”说罢,将纸盒递给仵作。

老仵作打开随身所带小包,取出一皮质包夹,夹内装有薄刀一套,刀皆刃短而把儿长。仵作选出一锋利小刀,又从袖中取出一方白纸,然后用镊子取出小鼠啮咬之蜜枣放在纸上,娴熟地切下纸般厚的薄枣肉一片。

狄公和二位干办将其一举一动看得真真切切。

仵作用刀刃将枣片平摊在纸上,细细察看,然后抬起头来索取开水一杯、崭新狼毫一管、蜡烛一支。书吏取来所需之物。仵作于沸水中蘸了狼毫,将枣片润湿,又取出一方雪白亮纸铺在枣片之上,然后以手掌紧压其上,随后点燃蜡烛。仵作将雪白亮纸给狄公观看,白纸之上留有枣肉湿印。仵作又将白纸置于烛火之上烤干。

仵作将白纸移至窗边仔细观瞧一番,并以手指轻轻抹之。陶干性急,起身离椅,走到仵作背后看那白纸。

仵作转过身来,将白纸递给狄公,说道:“启禀大人,此枣内之毒剂量甚大,乃一橙色颜料,唤作藤黄,系用针管注入枣内。”

狄公慢抚胡须,瞥了白纸一眼,说道:“仵作何以见得?”

仵作笑道:“此验毒之法已在我药界使用数百年,枣汁内之异物从其色泽和颗粒形状即能辨认。大人请看纸上印痕,可清晰见得淡淡黄色,而其颗粒形状也异于枣汁,但唯药界行家方能摸出。又见薄片之上有细小圆形斑迹,故小人以为,此毒乃由一空心针管注入。”

狄公赞道:“验得好!你把那余下八枚蜜枣也一一验过,看看有无毒汁。”

仵作验看之时,狄公无事,只拿着那纸盒在手中把玩,无意中松动了盒底白纸。狄公忽然低头细瞧,只见白纸边上有一淡红印记。

“唉,”狄公道,“何以疏忽至此!”

洪亮与陶干起身,走近案前,注目观瞧。狄公以手指指着那纸上淡红痕迹。洪亮道:“此乃半个吴峰印鉴,与那日他盖在画轴之印鉴分毫不差。”

狄公身靠椅背,说道:“如此说来,两条线索均指向吴峰。其一,是所用之毒。藤黄乃一颜料,画师均用来作画,且均知其毒性。其二,便是这垫底白纸。我想定是吴峰那厮绘画盖印之时,曾用此纸衬于画下,无意之中将半个印章盖在这张纸上。”

陶干惊喜道:“此乃我等费尽心力寻觅之物证,如今到得我等手中,真是幸事。”

狄公并不作声,只是静待仵作验毕全部蜜枣。

过了好些工夫,仵作才禀道:“大人,据小人验看,每枚蜜枣所含之毒均可置人于死地。”

狄公从公案之上取一公文用笺递给仵作,命道:“如实记下查验结果,然后画押。”

老仵作将笔蘸墨,写完查验文书,捺上手印,双手呈给狄公。狄公好言慰勉,准其离衙,随即命书吏将方班头唤至跟前。

方班头进得室内,狄公厉声命道:“汝率四名衙役,把那画师吴峰捉拿归案!”

十五

下午县衙内三声铜锣响过,狄公升堂审案。

丁虎锢将军生前久居兰坊,且曾居将军之职,故兰坊城内尽人皆知。听说今日审其命案,大群百姓聚在县衙大院之内,想要看个究竟。

狄公进得大堂,在公案后坐定,遂命丁秀才上堂。丁秀才于公案前跪下,狄公开言道:“丁浩,那日你到得县衙,状告吴峰谋害你父。本县经仔细查访,集得证据凭信,现已将吴峰拿下,然尚有些许疑点有待澄清。本县即将提审被告吴峰,你须仔细听审,如遇有可提供案情之处,务须仔细说来,不得有误!”

说罢,狄公批出一纸手令,命衙役交给牢头。少顷,两名衙役引吴峰上得大堂。待吴峰走近案前,狄公细观其面,只见其泰然自若,神态如常,不见半点儿惊惶之色。

吴峰在公案之前跪定,恭敬等候狄公发问。

狄公厉声问道:“汝姓甚名谁,做何营生?”

吴峰答道:“小人姓吴名峰,现有秀才功名,然更喜作画。”

狄公音容威严,说道:“有人到县衙将你告下,说你害了丁虎锢将军性命,可有此事,快如实招来!”

吴峰镇定自若,答道:“大人容禀。说起丁虎锢遭害一事,小人断然否认与此事有丝毫瓜葛。受害人之姓名小人耳熟能详,因小人常听家父谈及其丑行劣迹,深知其何以身遭罢黜、逐出军营。然望大人明鉴,小人从未与丁虎锢谋面,直至其子丁浩四处散布谣言,恶言中伤我,小人方才得知其居住兰坊城中苟度余生。对丁浩所布之流言,小人全然不予理会,因其荒诞不经,不值一驳。万望大人不要听信丁浩一面之词,冤枉小人。”

狄公冷冷地说道:“如此说来,那丁虎锢将军何以整日惧怕你?又为何将府门日夜紧闭,自锁于书斋之内?你倘若并无谋害丁将军之意,却为何雇用泼皮流氓,布下眼线,打探丁府虚实?”

吴峰见问,答道:“小人回大人问话。前二件事全属丁府私衷,小人对其家内之事一无所知,自然无法说明。至于最后这一桩,小人从未雇用人打探丁府情形。原告说小人雇用流氓、泼皮,小人欲请原告唤出证人,与小人当堂对质!”

狄公说道:“书生切勿如此嘴硬!本县实已拿住泼皮一名,时候一到,本县自会让你与他对质!”

吴峰听了,怒火中烧,高声说道:“定是丁浩这恶徒贿以钱财,让其上堂招供虚假证词。”

狄公见吴峰怒气冲冲,心中暗忖,此乃攻其不备之良机,正好再问他个出其不意。狄公俯身向前,厉声说道:“吴峰听了,还是由本县帮你说明为何你对丁家切齿痛恨。此恨并非出于汝父与丁将军之宿怨,而全是你自己有不可告人之念。你且抬头看来,认认这女子是何许人也!”

狄公说着,从袖中取出由吴峰画中剪出的观音菩萨头像,命方班头递给吴峰观瞧。此时,狄公只将双眼紧盯吴峰与那丁秀才,观其颜色。只见两人听得狄公提起此案牵涉一年轻女子,都即刻脸色灰白,丁秀才则骇得睁大了眼睛。

狄公听得身旁有人惊叫,只见方班头手持画像,面色死灰,呆立在案旁,似若见了鬼魂一般。

“大人,”方班头惊呼,“此乃我长女白兰是也!”

听得此言,院内众人一片哗然。狄公见状,急举惊堂木一击,大声喝道:“肃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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