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大唐狄公案·肆(34)
狄公疑虑的目光扫了罗县令一眼,然后,他语气刻薄地说:“请命管家把伺候宋氏的丫鬟带来,再派一顶轿子来接我,行吗?”
罗县令顺着果园里的小径走了。两人抬着一副竹担架迎面走来,见是罗县令,赶紧给他让路。狄公把他们两人引进了书房,他们用芦席将尸体裹上,放在竹担架上,狄公趁这段时间读了仵作递给他的尸格。看完,狄公把尸格往袖筒里一塞,说道:“你在尸格中仅指出致命处系利器所为。我看那伤口并不平整,有点凹凸不平,会不会是凿子、锉刀或者别的什么木匠工具?”
仵作噘起嘴唇。
“很可能,大人。因为没有找到凶器,我便没有深究。”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我会把尸格交给罗县令。”
一个驼背老头儿带着两个姑娘进来了,那两个姑娘都穿着简朴的蓝袍,腰系黑带子。那年龄小些的个子矮小,相貌平平;另一个长着圆圆的脸蛋,甚是可爱,她举手投足间表明她知道自己容貌姣好。狄公示意他们一起到书房去。狄公刚在扶手椅上落座,那老管家便把那个小个儿的姑娘往前一推,行了个礼,说道:“这是牡丹,大人。她曾给宋相公送午膳,打扫房间和铺床;另一个叫翠菊,她专送晚膳。”
“牡丹,”狄公和颜悦色地招呼那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宋书生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特别是他有客人的时候。”
“哦,不不,大人,宋相公从来没待过客,而且多做一点活儿我也不在乎的,大人,自从老夫人去世后,这里没有多少活儿可干。家中只有老爷和大太太、二太太,还有一位少爷、一位小姐,他们一家都是好心肠的人。宋相公也是善良的好人,我给他洗衣服,他还另给小钱。”
“他常和你闲聊,是吗?”
“回大人,那只是问问好而已。他是有学问的人,想到他是……真吓人……”
“谢谢你。管家,把牡丹带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与那个年长些的姑娘时,狄公接着说:“牡丹是个乡下小姑娘。翠菊,你看上去像个懂事的城里姑娘,而且……”狄公期待着翠菊的笑容,可是翠菊一个劲地盯着他看,大眼睛里闪着恐惧的神色。突然,她开口问道:“大人,管家的话是真的吗?他说那个人的喉管被咬断了?”
狄公扬起了眉毛。
“咬断了,你说?胡扯些什么呀?宋书生的脖子是被割破了,”他想起了那凹凸不平的伤口,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说下去!”他暴躁起来,“你说咬断了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看着紧扣着的双手,郁郁不快地答道:“宋相公有个女人。我跟隔街大茶馆的大伙计好上了。一天晚上,我们俩正站在后边巷子的角落里说话时,看见宋相公偷偷摸摸地溜出来,一身上下全是黑衣裤。”
“见他在哪儿会他的相好了吗?”
“没有,大人。不过,两三天前,他问过我孔庙后面的银饰店还卖不卖那种带金银丝球的发簪。他肯定想为女人买件礼物,可是,她……她杀了他。”
狄公怀疑地看了她一眼。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狄公温和地问道。
“她是个狐狸精,大人!狐狸精扮成漂亮女子,把宋相公迷住了。等到宋相公完全受她控制时,她就咬断了他的喉管。”翠菊看到狄公脸上那种不屑的笑容,很快地接着往下说,“我肯定宋相公被一种符咒镇住了!他自己也明白的,有一次他问我,这儿是不是有很多狐狸,它们在哪儿——”
“像你这样头脑清醒的年轻女子,”狄公打断了她,“实在不该相信狐狸精之类的蠢话。狐狸又可爱又聪明,它们不伤人的。”
“这儿的人可不这么想,大人。”她固执地说道,“我说给你听吧,他是叫一只雌狐狸给迷上的。你要是听到过他夜里用笛子吹的那些怪调子就好了。整个园子里都是那种怪调子,我在给小姐梳头时也听得到。”
“刚才走过家眷住的屋子时,见到有个美貌的小姐在往窗外看。我猜那就是孟员外的女儿,对吗?”
“准是她,大人。有德才为美,她慷慨大方,是个好姑娘,只十六岁,人家都说她擅长作诗。”
“翠菊,还是再说说你的相好吧。宋书生去过你相好干活儿的茶馆吗?你说过,离这儿很近。”
“没有,大人,他从未见过宋相公。这儿的酒馆、茶馆他全知道,了如指掌!大人,求您别跟孟老爷说起我相好的事,孟老爷是老脑筋……”
“不用担心,翠菊,我不会说的。”狄公站起身来,“十分感谢。”
到了门外,狄公让管家把他引到大门口,一顶小轿在那儿等他。
坐在轿里回衙门去的路上,狄公思忖着,这起谋杀案很可能在他回浦阳前破不了。不论怎么看,这起案子都是令人头痛又费时间的。唉,罗县令懂得如何对付。刚才在现场的调查就处理得有条不紊,再说他又是个目光锐利之人,毫无疑问,他早晚会意识到此案极可能是府内之人所为。茶铺掌柜显得过于急切地要使他们相信,这是一个过路恶棍所犯下的罪行。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存在。
狄公从袖笼里抽出宋依文的六页笔记,仔仔细细地阅读起来。然后,他往后一靠,捋着胡须默默地思考。笔记是切中要点的,列出了正史上没有提及的起义领袖名单,摘录了二百年前金华农民暴动时的社会经济情况。然而,考虑到半个月来宋依文每天下午都待在衙门文案馆里,只有这几页笔记似乎就难以说明问题。狄公决定把罗县令的注意力转移过来,宋依文到文案馆查阅史料不过是个幌子,他来金华可能还有别的目的。
说也奇怪,金华这地方的人都对狐狸如此迷信。人们普遍认为狐狸有超越自然的魔力,街市上喜欢饶舌的人皆热衷于渲染狐狸的故事,他们传说狐狸怎样变成美女,勾引年轻男子,或者变成颤巍巍的老头儿,把纯朴无邪的姑娘引入歧途。可是照古老的说法,狐狸是专镇恶魔的。因此,人们往往能在旧时的宫殿或公堂上看到供狐仙的小神龛,据说是用来避邪的,尤其可以护官印,那是权力的象征。狄公记得,在罗县令的府邸也曾见过那样的神龛。
想到罗县令提到的晚宴时为他准备的小插曲,狄公心中不禁不安起来。他对罗县令特有的恶作剧式的诙谐极度怀疑,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罗县令提到过有一位客人正陷于一场官司,那个人应该不会是学士,也不会是御前侍读,因为他们都是声名显赫的高官。文章大家嘛,不管是打官司还是解决什么别的个人麻烦,全都易如反掌!一定是那个禅宗和尚惹了什么麻烦。好吧,反正很快就会知道了。狄公闭上眼睛养神。
五
罗县令的府邸对面是县衙门的文案馆。狄公顺着宽阔的过道一路走去,只见十几个书吏坐在高高的书案前挥笔疾书,书案上堆着一摞摞的文书档案等物。县衙门是全县的行政中心,因此不仅是刑事审判在此进行,其他诸如出生、死亡、婚姻登记,还有土地买卖手续等均在此办理;县衙门还负责征税,包括土地税在内。狄公走过过道尽头大厅的格子门时,从敞着的门格里看见高放正在伏案工作。他与高师爷只是见过面,并不熟识。狄公一时兴起,便推门而入。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高放抬头一看,赶紧起身。
“大人,请这边坐!我给您沏茶!”
“不必了,高师爷。我不便久坐,罗大人那里还等着我呢。罗大人有没有告诉你我们到宋依文案子现场察看的结果?”
“回大人,罗大人赶着去见客人,他路过门口时进来,命我禀报吏部有关宋依文被害身亡一事,并请他们通知亲属。”高师爷递给狄公一份草稿,补充说道,“我还请吏部征求家属对后事的要求。”
“很好,高师爷。最好再请他们提供宋依文的有关背景,以便补全档案。”狄公将草稿还给高放,接着说,“孟员外告诉我们,是你把宋依文介绍给他的。你跟茶铺老板熟识吗?”
“回大人,是这样的。五年前,在下由州府举荐来此地,在棋社与孟员外结识。我们现在每七天左右见一次面,下盘棋。他人品极好,做事谨慎,却一点也不古板,并且是个对弈高手!”
“孟员外为人板正,我想,他必是治家严谨,不会有什么家丑秘闻流传在外吧,或者——”
“绝对没有的,大人!我得说孟员外是个治家典范!我曾到孟府做礼节性的拜访。那时孟老夫人还在世,我有幸被引见。本地人都知道她是位女诗人。孟员外的公子也是极有才华的后生,仅十四岁,就已在县学就读,学业优异。”
“不错,我对孟员外印象极佳。好吧,谢谢你的帮助,高师爷。”
高放引着狄公来到罗县令府邸牌楼式的大门前。狄公刚要进门,忽见一个宽肩阔背的差官由门里出来。那人身穿镶红边的黑衣,帽盔上拖着长长的红穂子,一看便知是个都头,背上有一把大砍刀。狄公想上前问他是否带来了刺史的口信,可是一看到那都头胸前挂着的圆形铜牌,便打消了念头。那铜牌表明他正在执行押解犯人赴京的公务。身材高大的差官急匆匆地穿过院子赶上高师爷。狄公心中纳闷儿,不知是什么样的要犯在押解途中经过金华。
他步入第一进院子,打开一扇红漆小门,里面是罗县令专为他安排的院落。地方不大,但自成一体,高高的围墙给人一种惬意的隐秘感。他的卧室兼客厅很宽敞,屋前有一条走廊,走下两级台阶便是方方正正的小院,铺着彩色的地砖。小院正中央有个鱼池,池子的后面是假山。狄公在红漆梁椽下的走廊上伫立片刻,欣赏眼前怡人的景色。假山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石缝里冒出一簇簇嫩竹,还夹着一小丛艳红的浆果。小院的墙外是高高的枫树,一阵轻风拂过,树叶闪着红、黄、棕的色彩。那是金秋的彩妆。狄公心里估计,这会儿约是下午申时正。
他转身推开红漆的格子门走进屋里,径自朝茶几走去取茶壶,他实在太渴了。可是茶壶是空的。算了,没关系,他马上要去拜访的两位主人都会给他茶喝的。这时候,狄公面临的直接问题是,要不要换衣服去赴宴。学士和御前侍读都比他年长、资深,按理说,应该穿着身上的全套官服去见他们。然而,他们两人如今都已不在位了,集贤殿知院事一年前便退休了,张兰波也已辞去宫里的职位,一心编撰他的诗全编。这时狄公若着官服晋见,他们可能会误解为狄公傲慢,有意显示自己是在任官员。狄公不由得叹了口气,想起一句俗话:“官大一级压死人。”最后,他决定换上长袖官袍,系上黑色的宽腰带,头戴乌纱方帽。出门时,他心中期盼着这身穿戴得到两位大人的认可。
狄公发现罗县令的宅邸前院和他下榻的小院是平房,其余的院落都是两层楼房,还带有宽阔的露台。这会儿他能看到高高的露台上许多男女仆役在来回忙碌,显然是在准备当晚的宴席。狄公估算一下,罗县令一家主仆不会少于一百人,再算算维持这座豪宅所需的银钱,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叫住一名仆从,从仆从处得知罗县令把位于第二进院子左翼,即他自己的书房让给了邵学士,而把右翼的角房分配给御前侍读张大人。狄公命那仆从先将他引至书房。他在雕花的门板上敲了敲,里面传出深沉的嗓音:“请进。”
狄公一眼就看出罗县令把他的书房安排得既美观又舒适。房间高大敞亮,宽宽的格子窗上贴着洁白无瑕的窗纸,衬出窗格上线条复杂的图形。两面墙都靠着摆满书的书架,一摞摞的书卷之间点缀着几个精美的古瓷碗和花瓶。屋里的家具清一色是紫檀木的,桌面是彩色大理石,椅子上摆着红缎子靠垫。正面墙的书架前放着一张宽大的卧榻,一个身材敦实、肩阔膀圆的男子正坐在上面看书。见狄公进门,他把书本放下,扬起一条浓重而成簇的眉毛,好奇地看了狄公一下。那人身着肥大的宝蓝色长袍,敞着衣领,头戴黑绸帽,帽前镶着一块圆形的青玉,腰间长长的带子拖在地板上。他的下巴又大又厚,腮边长着一圈短须,唇上留着精心修剪的小胡子,那时宫里的时尚就是如此。狄公知道邵大人已年近花甲,然而他的胡须仍乌黑发亮。
狄公迈步上前,深深行了个礼,双手恭敬地递上红色的名刺。邵大人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便将名刺装进宽广的袖笼中。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这么说,你就是浦阳的狄仁杰。不错,罗宽松已告诉过我,说你也在这儿。好地方啊,比客寓的斗室好多了,我在那儿住过一夜。遇到你甚为荣幸,狄县令。你收拾了浦阳的那座寺院,干得不错。为此,你在朝廷树敌不少,当然也结交了朋友。君子皆有敌友,不可能与所有人都成为朋友。”他站起来走到书桌旁,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指着一张矮脚凳说,“来,坐我对面吧!”
狄公坐下来,彬彬有礼地说:“在下久盼拜见大人,今日——”
邵大人挥了一下他那漂亮的大手。
“咱们把那一套全免了吧,好吗?这不是在宫里,不过是几个雅好作诗者的聚会。你也写诗的,对吗,狄县令?”
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狄公。
“不大写,”狄公怯生生地回答,“当年读书时倒是学过作诗的韵律,脍炙人口的经典诗集在下也读过点,有些即是大人编撰的。不过我自己只写过一首诗。”
“许多名人都是一首诗出名的,狄县令!”他说着把蓝瓷的茶壶往自己面前拉过去,“你肯定喝过茶了,狄县令。”邵大人给自己倒茶的时候,狄公闻到了一股茉莉的清香。邵大人啜了几口茶,接着说:“好吧,说说你的诗写的是什么。”
狄公清了清干渴的嗓子,答道:“大人,那是关于农业重要性的劝农诗。我作了百行律体长诗,试图把各个季节农夫要干的活儿都囊括进去。”
“是这样吗,真的?你为什么要挑那个,嗯……相当独特的题材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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