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大唐狄公案·肆(11)
狄公把长袍的下摆塞在腰带里,涉水上岸。他左手提着灯,身佩着剑,一边在茂密的树林中摸索着前进,一边寻找出口。
“你个呱呱叫盗贼!”凤儿在他后面大喊着,“祝你好运!”
狄公无奈地笑了笑,拨开细长的树枝和多刺的灌木,不停步地朝东南方走去。行进速度比他期待的快得多,他走出树林,来到一条窄道上。在他右侧,小道消失在杂草丛中,左侧却是一片空地。他找了根粗壮的枯树枝横放在路上,以免返回时迷了路,如果他还能回去的话。
沿着这条蜿蜒曲折的小路走了一会儿,他发现黑夜静谧之至。路两旁密密的树林中不断传出沙沙的响动、尖叫声和咆哮声,头顶的树枝上还传来夜禽的鸣叫声,时而还能听到夜枭的哀伤鸣叫。一些小动物见到防风灯的灯光便从他脚前仓皇逃走,可他并没见到一条蛇。“也许只是耍弄我一下!”他笑着咕哝道。她是位有胆量的姑娘。蓦地,他停住脚步,迅速往后退去。一条五尺来长的花蛇滑过小道。有胆量,还诚实。他不乏酸涩地暗自思忖。
约莫过了一刻时,他穿过了阴森森的树林,脚下的路变得越来越宽,前方的树林中也出现了亮光。接着,他看到了水,对面是高大的西北瞭望塔,瞭望塔左边是一片静静的水域,黑暗的天空下,望上去更是漆黑一片。
小路向右拐,沿着碧水宫两边的护城河向南延伸。他跪行爬过护城河边上那排矮树丛。到了水边,他惊恐地发现,护城河要比他早晨在河中看到的宽许多,那时他估计有十五尺,可事实上它宽三十到四十尺。他身下几尺处的水面相当平静,并无特别之处。透过昏暗的水面,他没有见到水下的闸门。看来,那位圆球脑袋所说的郝爷的指令是正确的。
他从矮树丛中取来一根枯树枝,向前倾着身子,探测水的深度。不错,树枝上的水痕很深,约有三尺。突然,瞭望塔的雉堞内侧传来几声吆喝,接着是铁靴踩在石头上发出的撞击声,在这宁静的夜晚,这些声音显得尤为响亮。狄公赶紧伏倒在树丛下。原来是在撤离岗哨,这表明已是午夜了。
他又爬到水边,瞪大眼睛。沿墙脚会有一条小路吗?他只能在水面上看到一片狭窄的杂草丛。他叹了一口气,决定亲自去寻找。
重新爬回路上,他从身上解下长长的黑腰带,用剑把它割成两半,又把无檐便帽塞进袖管,将半条腰带紧绕在头上,然后脱下黑袍,整齐地叠好,再把另一半腰带绕在剑上,把它和防风灯一起压在袍子上,以防一阵风吹来把衣服给吹走了。他把肥大的裤子紧绕在腿肚上,将裤脚塞进靴子里,接着用布带绑紧靴子。最后,他又把长须分成两缕,甩在肩后并结在一起,再向上挽进帽中。
重新爬回到护城河边后,他担忧地望着城垛。姓郝的曾说泰明到碧水宫的时候,箭手们会在“别处忙碌”,显然是宫里的密谋者们故意把箭手引开的。可他不得不也这么干。他慢慢地滑入水中,虽然双脚和双腿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肚子和胸脯觉得一阵冰凉。他一想起泰明是沿着闸门游过去的,便不禁蹙眉。他没法儿担当这种杂技表演。
他让鼻子和眼睛探出水面,沿关着的滑溜闸门向前蹚过去。他的双手碰到了不知什么秽物,还有柔软的缠人水生植物。闸门的木板已经腐烂,他不得不应付那些意想不到的裂口。蹚到一半,他的手突然抓了个空,身体往水下沉去,头顶上冒出了水泡。他努力浮出水面,抓住闸门,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向前蹚去。
一到护城河的另一边,狄公便松了口气。他在水中弯下腰来,沿着墙脚用双手在泥草中摸索。神秘人物郝爷或许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可对他的精明,狄公倒是很欣赏,因为这儿确实有个突出的木架,被一层发臭的淤泥覆盖住了,上面长着杂草,但足以落脚。他紧张地朝高出他的头二十尺的城垛望了一眼,然后慢慢地离开水中,双脚踩在木架上。他将身背靠在倾斜的墙上,双掌抓着墙面,沿着木架拐过瞭望塔一角。现在他面对着护城河,漆黑的水面上泛着亮光。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北宫墙向前走着。在泥泞的木架上,他用湿漉漉的靴中的脚趾试探着每一步,不久,眼前这死气沉沉而又黑乎乎的河便搞得他晕头转向,觉得自己和整座碧水宫正在向河流上游走去。他毅然闭上双眼,继续徐徐前行。他知道,这事儿让泰明这样瘦小的年轻人来做要轻松得多,而他这般身材与体重的确带来了诸多不便。每隔一步,他的一只脚就会深陷到淤泥里,而且,他还要判断木架的哪个部分容易被踩坏。在一个淤泥不多的地方,他回转过身,使自己面对着墙壁。此时,他睁开了双眼,看到经风雨侵蚀的砖头间的沟沟槽槽,这些沟槽使他有可以攀抓的地方。
当左手碰到突出的第一道水门的石头时,他松了口气。他把手伸进去,抓住缩进墙一尺左右的铁栅栏上的一根铁条,再从拱门下荡过去,伸手抓住上面一根横杆,双腿勾住下面一根横杆,让双脚伸进栅栏,靴子正好离开水面。这个姿势可不舒服,但绝对安全,因拱门的上半部分挡住了瞭望塔的视线。他担心地想着,他还要经过好几道水门,记得早上他数过有八道水门。他现在是在步泰明的后尘,唯一不同的是,泰明是去偷项链,而他是去悄悄听取公主的意见。为了不违背她的旨意,这是征求殿下意见,获取大秘密的唯一办法。同时,沿着泰明走过的这条路线,说不定还能发现他隐藏项链的线索呢。
狄公休息了一会儿,回到拱门的左侧,继续沿着木架前行,右脸颊紧贴着毛糙的石墙,两只靴子上满是淤泥。
渐渐地,他习惯了这种像螃蟹一样爬行的奇特姿势,而且很庆幸自己不会被箭射到,因为他注意到瞭望塔向外突出一尺左右,士兵如果不探出身子朝下看的话,不会发现紧贴在石墙上的他。当狄公伸出左手欲抓住沟槽间的砖块时,又觉得一阵高兴,因为他的左手再一次碰到了突出的拱门。这次的拱门要比前一道低得多。可是,当他弯腰朝装有栅栏的凹处望去时,却倒吸了口冷气,身子差点失去平衡。栅栏里面,一只白皙的瘦手正紧抓着最下面的一根横杆。
十六
狄公尽力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又朝那只手看了一眼,发现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只刻有龙纹的纯白玉手镯。他马上想到这不是水门,而是一间地牢的拱窗。沉重的铁栅栏前是一块三尺宽的突出灰色大石板,高出水面一寸多。他跳上那块大石板,蹲下身子,漆黑的栅栏里传出一声压抑的叫声,那只白手也随之消失。
“夫人,我是梁谋。”
两只瘦手紧抓住最下面的横杆。在手的下面,依稀可看到一张白白的鹅蛋形脸。显然,装有栅栏的窗子靠近地牢屋顶,离地面很高。
“怎么……你到这儿来干吗?”凤仙夫人用压低的颤抖的声音问道。
“我本想去见公主。我想了解更多的事情,好完成殿下嘱我去办的事。你怎会到这该死的地牢里来?”
“狄大人,发生了些可怕的事。从昨晚到现在,我还未吃过一点东西。请给我些水喝!”
狄公从头上解下黑腰带,折起来盛满水后,他边把临时做的滴水布袋传到栅栏里,边提醒道:“把脸浸在里面,可不要多喝了。”过了一会儿,她缓过气来,说道:“事实上我得的是风湿性哮喘。当时你离开后,我想还是吃你开的药,可一位宫女偷偷地在药里下了另一种药,因此我刚把药服下便觉得天昏地暗,跌倒在地,四肢不停地抽动。公主非常惊恐,马上唤来御医,御医说我病得很重。我晕了过去,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此地牢一角的湿地上,没人来看过我。”她停了一会儿后,又疲乏地说道,“他们的打算,我明白得很。早上他们会过来,那时我就快要饿死、渴死了,他们再让我吃已下过毒的东西,然后把我带到公主那儿,说大夫已经尽力,可我还是死了。宫中的护卫到了中午便会把公主带回京城,这样,便不会再追查我的死因。能让我再喝点水吗?”她从铁栅栏中把那湿腰带传了出来。
“密谋策划的人是谁?”他一边把水递给她,一边问道,“这也是我要问公主的一个问题。”
“你最好别去见她,大人,她现在肯定不相信你,以为是你开错了药。你问是谁与我们为敌?公主和我怎生知道?每日从早到晚我们身边有几十个人,个个都彬彬有礼,脸带微笑,讨主子欢喜,怎能看得出谁是被收买的内奸,谁在串通密谋呢?我只是想,我是公主殿下最亲密的朋友,他们竟敢在我身上下手,宦官总管和吏部侍郎大人是此行宫内职位最高的,他们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们或许受骗了也说不准。谁知道有多少人被收买而说谎,又有谁知道多少忠心的奴婢被诬陷而关进地牢呢?在这宫里,只有一个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大人,那就是三公主。”
狄公点点头。
“夫人,我来碧水宫看你的时候,宦官总管和吏部侍郎都对我怀有敌意。侍郎大人更是想尽办法要把我抓起来。是谁告诉公主我已到河川镇,又怎的知道我的化名?”
“是葫芦大师。五年前,碧水宫还没有成为公主的避暑之地时,葫芦大师就常到宫里来,因为陛下让他给皇太子讲授人生哲理。三公主常在一旁聆听,且对大师抱有仰慕之心。在葫芦大师告老还乡回到河川镇后,公主还经常召见他,因她喜欢跟他聊天,且对他非常信任。由于大师在宫内深受爱戴,而且年高德劭,故而宦官总管不敢与他作对。大师定是知道公主遇到了麻烦,因为昨日他向她闺房东角的露台上射了一支无头箭。你知道,他是位弓箭高手。”
“我见过他,”狄公说,“一个大好人,持一把剑。”
“那是当然的。以前他常教太子们剑术,尽管他双脚都是跛的,但他可是个杰出的剑客。他坐在凳上二手一剑,三位有经验的剑客也无法近他的身!对了,他射来的箭上附了一封信,告诉公主你要来、你的化名以及你待的地方,并且建议公主与你联系。公主马上召见我,说她想让你替她找回项链。于是,我便派我女儿去找你,因为在这儿她是我最信赖的人。”
“我知道。我已有了项链盗贼的线索,那是个被贼帮收买的年轻人,而那伙盗贼又被宫里的密谋者收买。那年轻人未将项链交给他们便逃走了,而贼人们未等他吐露项链的密藏处便把他给杀了。我还没找到那串项链。”河面上吹来一阵冷风。他衣衫单薄,浑身是汗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你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披一下吗?”
不一会儿,一件女式的锦缎袍子通过栅栏传了出来。“这些无耻之徒连条毯子都没有给我。”她低声说道。
狄公从栅栏中拉出那团衣服,把自己裹了起来。他双腿交叉着,坐在突出的石板上,又说道:“公主与我说过,他们偷项链的目的是想离间她和皇帝的关系。我是指……陛下……呃,请允许我在这特殊环境下用语不敬。不管怎么说,就在今晚,你的对头已经采取行动,进行了谋害,以为这样便可有机会得到项链。他们为何如此急于得到项链呢?他们想让它消失,不是吗?而且,我认为项链的失窃会影响父女关系应是不可信的。当然,对于此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停住话头,希望听到回答。见没有声音,他便继续说道:“公主坚持认定是宫外的人偷走了项链,这就使我想到,公主是否害怕她的对头千方百计在接近她的人那儿找到项链,并因此诬告那人偷盗宫中珍宝。公主不愿把那人的详情告诉我,我也就不求你了。不过,这对我肯定有帮助,如果你能给我一点暗示,或者……”下面的话他没有说。
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不说话。狄公蜷缩在厚厚的袍子里,衣服上淡淡的香味和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散发出的恶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凤仙夫人终于说话了:“大人,公主当下心里乱糟糟的,几乎要崩溃了,故而不可能告诉你更多的情况,可我行,而且我也愿意。你知道,皇上说过同意让公主自己选驸马,因此朝廷里的几个派系自然即刻动了起来,想让公主从他们的人选中挑一个。皇上掌上明珠的驸马爷必定在朝中有权有势,且能给他们的派系带来好处。你可以想象,当公主对康将军表示好感时,他们有多气恼、多失望。康将军是御林军的统帅,光明正大,不和任何派系同流合污,因此那些反对他的派系决定联手把他从公主身边赶走。”
“这样的话,就好办了!”狄公插嘴道,“只要她让皇上知道她喜欢的是康将军,这样便没人敢——”
“大人,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公主并不十分肯定她真的爱康将军或康将军真的爱她,这也是项链的失窃会构成如此可怕的阴谋的缘故。康将军私下和公主见过面,在他离开后,公主便发现项链不见了。有人向公主暗示,当然是以间接的方式暗示的,此物是康将军拿走的,因他在某处有个相好,打算与她一起逃到一个偏远之处。大家都知道他没钱,为了保住今日的地位而负债累累,这就是他要把项链弄到手的首要理由。项链定在康将军那儿。”
狄公缓缓地点了点头。公主对他说她怕项链掉进河里才把它解下来,此话一开始就似乎有些靠不住。他现在还记得当时她过分强调她很孤单。
他说:“我想,公主很爱康将军,因她特地向我保证项链是被宫外的人偷走的。”
“你无法想象感情的矛盾是如何折磨她的,大人。有时,她觉得自己是爱他的,有时又觉得不是。”
“嗯,恋爱中的年轻女子不都是这样吗?”
他听到她叹了口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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