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大唐狄公案·叁(31)
卞大夫进门一看,也很恼火,他赶忙辩解道:“一个月前我还派人来过,他回话说这里一切都井井有条。这个人就是董迈,即董老员外的儿子,他对这幢宅子了如指掌。真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我——”
狄公插话道:“二位慢慢谈吧,我去去就回。”并示意洪亮随后跟上。
二人走出花园,狄公对洪亮低语道:“今天一大早团丁撤离后,那凶手来过。他定是信了那御珠的传说,返回楼阁内寻觅那颗珍珠来了。我们再看一看他有没有去过正房。”
几只巨蝇围着他们嗡嗡叫个不停,狄公使劲地拍打着。
他们把几间空房都察看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状。积满灰尘的地上只有狄公和洪亮的脚印,他们便又走回楼阁内。洪亮边走边说:“这阁子已被翻了个遍,看来凶手并不曾找到他要的东西。”
狄公点头称是。成群的巨蝇围着他们飞着,狄公只好一边拍打,一边对洪亮道:“这些苍蝇真是可恶至极。洪亮,你看,我就是在这里的墙头上发现那只乌龟的。”狄公手指着墙头道:“它当时正在那上面爬——”
狄公突然停住了。他快步走到矮墙跟前,双手撑着墙,俯身往墙外看,洪亮也跟了过来。二人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墙外那条浅沟里,一具男尸正躺在荒草间。这具男尸蓝衣蓝裤,头顶上有一摊血,无数巨蝇正在尸体上爬着。
狄公迅即转过身,飞身跑进阁内。卞大夫和匡闵还站在屋子的一角交谈着。狄公大步走过去问道:“匡员外,我来时你已到了多久?”
“只比大人早了一小会儿工夫。”匡闵答道,“我连正房都不曾看过。我是先到这花园,站在这里看了看墙外的菩提树林,为的是——”
“二位请跟我来。”狄公喊道。
狄公引着二人跑到矮墙旁,匡闵俯身一看,立刻跑到一旁,呕吐不止。“大人,那是夏光。”卞大夫惊叫着,“您看他左颊上有条疤!”
狄公将袍襟掖到腰中,飞身上了墙,又一弯腰跳了下去。卞大夫和洪亮也紧随其后翻过了矮墙。
狄公蹲在死尸旁,仔细察看其血迹模糊的头颅,然后在周围的荒草间又察看了一番,发现了一块青砖,便俯身捡起,递给洪亮,说道:“夏光的头颅就是被这块砖头砸的,有人从背后下的手。你看,这砖角上还有血迹。”
狄公站起身说道:“大家搜查一下附近的树丛,或许还有其他线索。”
“大人,快看,这好像是木匠的工具箱。”洪亮叫道。他在树丛下发现了一个长方形的旧木箱。狄公示意他打开,洪亮便把系在木箱上的皮带解开,里面有两张锯片,一把锤子,还有几把凿子。
“把这个也带上。”狄公道。又转向卞嘉:“帮我脱去他的上衣。”
二人把上衣从死者肌肉发达的躯体上剥了下来,发现死者左臂的上部缠着一块破布。卞大夫解开了破布,原来里面是一道很深的刀伤,便仔细检查起来。
“大人,我看,伤口是新近被一锋利、细长的薄刃刀刺伤所致。尸体尚温,死了可能还不到半个时辰。”
狄公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他摸了摸死者的袍袖,里面空无一物。又翻了翻腰带等物,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连块汗巾都没有。
“我们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就是仵作的事了。”狄公干脆地说道。
十
三人又翻过墙头,回到了花园里。匡闵急着问夏光的死因,狄公打断了他的话,对洪亮说道:“你即刻打马去白石桥村,把那个里正喊来,再叫上十个八个团丁。”洪亮走后,狄公在花园里踱起了步子,还不住愠怒地甩动着袍袖。
洪亮果然神速,不到几刻,就已经返回,身后还跟着一个神情紧张的里正和一群惊恐万状的青壮团丁,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
狄公让里正命人将带来的竹竿先扎成担架,然后将尸体运回衙门,并拨出几人看守这幢宅院,到衙役来接换为止。看见他们一个个不悦的样子,狄公厉声道:“天已大亮,还怕什么!”
狄公又对卞嘉和匡闵道:“二位向团丁们借两匹马,随我回白石桥村去。”几个人骑着马很快就到了白石桥村。狄公下了马,让匡闵领着到他的客船上去看看。
原来是艘很大的帆船,在桥那边的码头停泊着,占了不小的地方。四名无精打采的船夫正在将一面竹席做成的帆高高升起。狄公吩咐匡闵、卞大夫和洪亮在岸上稍候,自己则迈步走过跳板,上了船。狄公站在船头,大声呼唤船主,等了半晌,蓬头垢面的船主才出现在了舱口。船主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到甲板上,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狄公。显然,船主和船夫们一样,昨晚看完龙舟赛后,多喝了点酒,刚才还在沉睡着。
“带我去见孙小二。”狄公命令道。
船主见狄公来头不小,赶忙踉跄着走到了船尾。这里有两个较矮的小舱。船主在窄门上叩了半天,里边的人才将小窗子推开,将头探了出来。这人脖颈细长,皮包着骨,颔下长着一撮乱糟糟的小胡子,头上还紧紧地缠着一条白布。
“为何非要这般使劲叩门?”那人气恼地说道,“我头疼得像裂开了一样,能否不要来打扰我?”
“我是本地县令。”狄公正色道,“不必拘礼,待在那儿不用动。孙小二,我只是想问,昨晚你是怎么打发的?”
“大人,小的一直躺在床上,连晚饭都不曾吃上一口,全身不住地难受。”孙小二直了直身子,趴在窗台上接着说道,“开头就觉得不对,先是发烧,接着就是不想吃东西,紧跟着是有些恶心,吐酸水,然后就是——”
“也真够你受的。孙小二,我再问你,昨晚匡员外有没有来看过你?”
“来过。晚饭前,匡员外来看过我一次,说要跟他的一个朋友去看船赛。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舱就在我的隔壁,他晚上肯定就在舱里。大人,可曾出了什么事吗?”
“不错,确实出了事,有个人被害了,我正在调查此案。”
孙小二恨恨地看了一眼邋邋遢遢的船主,叹了口气,说道:“真可惜,这被害之人不是我们的船主,还从没租过这么糟糕的船呢!”
船主还在愤愤地嘟囔着,狄公转向他,厉声命令道:“你马上把船开到浦阳城西门下的护城河,把船停靠在那里,至于何时起锚,静候通知。”
狄公又转过身对孙小二道:“孙小二,看来你得在浦阳城里待上一两天了,抽空去看看病,切莫耽搁了。”
孙小二申辩说他还有急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耽搁,狄公已背过身去,迈步上了岸。
狄公走到匡闵跟前说道:“匡员外是此案的重要证人,因此,也只好先待在浦阳了。我已命船主将船开到城西门下的护城河去,你可以待在船上,也可以到城里找客栈下榻,但要立即将住处禀报衙门,好随时听候传唤。”
匡闵皱着眉头,还想说什么,狄公已转向了卞大夫,干脆地说道:“卞大夫,我还要麻烦到你,眼下不要离开浦阳。告辞了。”
狄公飞身上马,洪亮紧随其后,二人打马沿官道疾驰而去。这时早已日上三竿,骄阳似火,烤得二人脸上火辣辣的疼。
“随身带顶草帽就好了,”狄公道。
“大人,一会儿还要热,您看,一丝风都没有。而且,那边聚集的乌云也不是好兆头,恐怕午后要有暴雨。”
狄公没有作声,二人一路无话。待看到浦阳城的南门时,狄公突然开了口道:“这是两天内的第三起命案了。特别是这夏光,他是唯一可能解开这谜团的人。”接着,狄公又冷静地说道:“洪亮,这事搅得我心里很不安。浦阳城里竟有如此肆无忌惮、残忍至极的罪犯在逍遥法外,我身为地方官,不能速速侦破此案,有何面目见父老乡亲!”
南门的军校看是狄公到了,赶忙直挺挺地立在城门楼里。这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门楼的窗户里传了出来。狄公赶紧下了马,俯身往窗子里瞧去,原来是两个兵卒在整理竹签府牌。狄公看罢,站直了身子,手里拿着马鞭摇晃着,好像想起了什么。他总觉得这噼里啪啦的竹签声应该让他想起什么似的,可就是想不起来,不由得紧皱双眉。
军校看着狄公,有些给弄傻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大人,天很……很热吧?”
狄公还在冥思苦索,全然没有听见军校说什么。突然,他张开大嘴,开心地笑了起来,转过头对身后骑在马上的洪亮叫道:“看来,就是这么回事!”然后又对军校吩咐道:“叫那两个兵卒把竹签按号头理好,若是发现有两片号码相同的,立即送到衙门里!”
说罢,狄公拍打着坐骑,进了城。洪亮不解狄公为什么对竹签这么感兴趣,正待要问,狄公又说道:“洪亮,我去见申八说的那个女人,你去寇府问问下人寇元亮今晨是否出去过,威吓也罢,贿赂也罢,只要能问个确切!”
“大人,若是这样,早上升堂之事该怎么处理?”洪亮忧虑地问,“琥珀被杀的消息已传遍了全城,夏光的死讯很快也会众人皆知,如果衙门里不给个说法,人们难免会摇唇鼓舌,编造出许多离奇的故事来!”
狄公把纱帽从汗涔涔的前额上向后推了推,说道:“洪亮,你说的也是。通知一下衙门上下,今日不升早堂,不过,中午还是要升堂问案,那时我就可以查出些眉目来,把案情向大家做一番交代。来,洪亮,我们把帽子换戴一下,那女人姓甚名谁,干什么营生,我都不甚清楚,还是微服私访吧。”
狄公将洪亮的小圆帽往头上一扣,便和洪亮分了手,打马朝关帝庙方向奔去。狄公戴着那顶便帽,一身灰尘,再加上满脸的汗水,他心想,这回可没人知道我是谁了。
十一
狄公很快就到了关帝庙前,他拦住了一个小叫花子,向他询问紫莲姑娘的住处,小叫花子连看都没看狄公一眼,只是用肮脏的食指指了指前面拐角附近的一幢高大的木房子。
狄公下了马,把马拴在门旁的铁环上,抬眼望见门上悬挂着一方朱漆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武德道场。从上面的大方钤印来看,这应是哪个皇太子的手笔。狄公怀疑地摇了摇头,径自走了进去。
大厅里宽敞、幽暗,颇觉凉爽。大厅中央,铺着厚厚的芦席,六个裸着上身的彪形大汉分成三对正在练习拳脚。再往前,两个头发凌乱的恶汉各自操着一根竹棍正在对打。靠墙的长凳上,坐着六七个徒弟,早已跃跃欲试。对狄公的到来,谁也没有在意。
一个持棒的恶汉被击中了手腕,疼得立刻撒手扔棒,捂着手,骂不绝口。
“莫四,休得出言肮脏!”大厅的最里面传来了一声怒斥。
那恶汉满脸惊恐,寻声一望,慌忙乖顺地应道:“师父息怒,弟子该死,下次不敢了!”说罢,把酸痛的手腕放在嘴边吹了吹,赶忙哈腰捡起竹棍,和刚才那个恶汉又对打了起来。
狄公从这些练武的汉子中间穿过,直接向最里边走去。走到里边,狄公不由得呆住了,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个斜坐在椅子上的胖大女子。这女子手大、脚大、肚子大,浑身上下一般粗细,整个水桶形的身材塞在椅子里,俨然一座肉山。其上身穿着短袖衣衫,下身穿着褐色粗布宽腿裤子,穿着打扮像个地地道道的武林师傅。胸部和腰间各扎着一条红带子,把便便的腹部多少收回了一些。见狄公走近,那女子将毫无表情的圆脸慢慢抬起,粗声粗气地问道:“那陌生人,你要做什么?”
狄公大剌剌地回道:“在下姓甄,是京城来的拳师,要在此地逗留些时日。申八引荐我到这儿来,看大姐能否帮忙一二,收几个徒弟,也好混碗饭吃。”
紫莲听罢未置可否。她的一头浓密的黑发拢于脑后,盘了一个硕大的发髻。她抬起粗壮的右手拍了拍发髻,盯着狄公打量了半晌,才突然开口说道:“让我试试你的手劲!”
狄公无奈,只好伸出手,紫莲用又硬又大的手攥住了狄公的手。狄公身强体壮,素以勇武著称,自是不甘示弱,但还是不得不拼尽全身的力气才撑得住紫莲姑娘这铁钳似的一抓。突然,紫莲姑娘松了手,赞叹道:“真是有把力气,不愧是个拳师。现在的拳师怎么都有连鬓络腮的大胡子!”她身子一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形如此轻便,令狄公好不惊讶。她阔步走到酒坛前,弯腰舀了两大碗香气诱人的白酒,将其中的一碗往狄公面前一递,满不在乎地说道:“甄师傅,都是武林中人,来,干它一大碗。”
紫莲和狄公一般高低,头好像直接长在又宽又圆的肩头上。狄公呷着酒,好奇地问道:“敢问大姐在哪里学得这等好身手?”
“我生在塞北,从小练就一身武艺。后来因为生计问题,我领着一群胡族姑娘到处打把式卖艺。几年前,我们到了京城,刚刚搭好了场子,就惊动了三皇子。他命人将我们召进东宫,让姑娘们一一献艺,三皇子对我们很是欣赏,经常与我们切磋技艺,东宫上下也都喜欢看姑娘们的摔打表演。姑娘们穿着短衫短裙,煞是俊俏。这种穿着在我们练武人中实属正常,但有人硬说这有伤风化。”
紫莲姑娘将碗中的白酒一饮而尽,把碗往地上愤愤地一摔,接着说道:“去年,礼部尚书在圣上面前奏了一本,说我们的表演过于下流,伤风败俗。什么下流,下流个屁!实则是那些嫔妃在背后捣的鬼。她们心怀妒忌,受不了她们的男人一睹女人的真正风采。要不是她们有鼻有眼,你真不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东西。后来,圣上下了旨意,三皇子只好将我们送出东宫。”
“这些女子于何处安身呢?”狄公问道。
“众姐妹都回塞北去了,只有我留了下来,因为我喜欢待在中原。向三皇子辞行时,三皇子很是不舍,还赠给我一锭金子,嘱咐我道:‘紫莲,日后洞房花烛之时,别忘了禀告我,我要给你的新郎做一个全银的梯凳,好让他能够得到你。’殿下一向出言风趣,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紫莲姑娘说到得意处,晃着头,微笑着,沉浸在往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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