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大唐狄公案·叁(30)
狄公不由得眉头一皱,用手拽着一缕胡须,说道:“此话当真?这就怪了。果真如此,卞大夫这人倒有些不可思议了。我一直认为他是个手头阔绰、家财颇丰、笃实敦厚之人。这人平素不苟言笑,面皮白净,一缕黑髯,衣冠楚楚,俨然是个正人君子。可我也感觉他对董迈之死很敏感,极想将董迈的死因说成是心脏衰竭所致。有没有听到人们说关于卞嘉的话?”
“大人,这倒没有。卞大夫是浦阳城内公认的名医。申八这人言辞闪烁,有意含糊其辞。我敢说他对董迈和夏光的事肯定知道得不少,绝不像他说的那样。可这厮无论如何也不肯直截了当地说句话!”
狄公点了点头,说道:“显然,他是想让我们直接向那个紫莲姑娘打听董迈和夏光的事。我们今天上午就去拜访那女子。不知夏光回到寓所没有,我想,先见见夏光才是,然后再去听听申八钟情的那个女子对夏光和董迈的看法。”
“只是夏光到现在仍未回寓所。适才班头说负责监视夏光寓所的衙役来报,夏光到现在仍未露面。”
洪亮停了停,毫无底气地说道:“大人,说到申八钟情的那个女子,老家伙有可能是暗示他对御珠买卖一事已有耳闻,想让我清楚紫莲姑娘对御珠一事略知一二。要不然他为何反复说她曾被选入宫中?当然,这御珠一事也可能纯属子虚乌有!”
狄公捋了捋胡子,说道:“这话有理。别忘了,洪亮,皇宫内,包括各色女侍、宫女,可是数以千计。至于那颗御珠的传闻,你还是将它抛在脑后吧,我可以断言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是地地道道的传奇故事!”
洪亮吃惊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狄公又接着说道:“洪亮,这是骗人的把戏,我确信寇元亮知道此事。昨夜我辗转反侧,脑袋里全是御珠的事。御珠如何丢失,又是如何到了董迈之手,我把前前后后的经过再三思谋了一番,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所谓的御珠根本就不存在。试想,正如我昨夜推测的那样,董迈和琥珀极可能早有私情。一两个月前,琥珀告诉董迈她已有身孕,怀的正是他的孩子。他们意识到这事已瞒不下去了,便决定双双逃走。但从何处能弄到一笔钱呢?两人便编造了御珠的鬼话,于是琥珀拿这番鬼话去骗那寇元亮,说董迈已将御珠藏于一个安全稳妥之处,并要求她只身一人携金锭去做成这笔买卖。这样一来,这对男女就可以在菩提树林边的董府废宅内相会,然后带上这十锭金子逃之夭夭。这安排真是天衣无缝,妙不可言!然而,他们不知寇元亮早已看出他们二人的暧昧关系,正待伺机报复,这回正可将计就计。寇元亮当然知道董迈和琥珀都知道的那个隐秘地点就是董老员外的那幢废宅,除非他是个傻瓜。他佯装对琥珀所言信以为真,实则早已设下了毒计,先是在白石桥村的酒楼里毒死董迈,继之则是雇一个恶棍到那废宅的楼阁里杀死了琥珀,替他拿回那十锭金子。洪亮,你以为我的推断如何?”
洪亮仍是满腹狐疑,面带困惑,慢慢地答道:“大人,昨夜您在推断寇元亮是这起案子的始作俑者时,小的就想陈述一下愚见,但当时正在推断有几种可能性,所以小的就没说了。现在大人已断定是寇元亮犯下这一罪行,小的就想说出我不敢苟同之处。那寇元亮是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君子,在下怎么也想不出他会做出如此恶行。何况还有其他可能性可供考虑,刚才我们不是说到卞大夫和——”
“嫉妒可使一个温文尔雅的正人君子做出暴虐人寰的事来。”狄公打断了洪亮的话,“寇元亮犯案的可能性很大,我们此刻便去那幢废宅再看一看那个楼阁。我确信那颗珍珠根本就不存在,不过我还是想在白天查看一下杀人现场,况且清晨到郊外去遛遛马也对身子骨有益。从那废宅回来后,若是还没有夏光的消息,我们就直接去找申八钟情的那个女子,看看她能否提供什么线索。上午开堂前,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夏光,把他知道的问个明白。”
狄公站起身,目光正好落在刚才乌龟爬过的那本书上。
“对了,洪亮,”狄公道,“我忘了跟你讲,我刚才不是说昨夜没睡好吗,便提前一个时辰起了床,把从衙门书库里借来的那本书翻了几页。”
狄公说着便拿起那书,一边把夹着书签的那页翻开,指给洪亮看,一边说道:“这是一本记载本地风土人情的书,是五十年前这里的县令自己刻印的,这位县令对浦阳的历史兴趣颇浓。一天,他到菩提树林中倾颓的河神娘娘庙前散步,那时,林间还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入。他在书中是这样说的:
外墙及庙门皆遭地震毁损,断垣残壁,瓦砾遍地,唯正殿与神像完好如初。神像为一女神,高丈余,立于台座之上,白石雕就,庞然巨物。神像前设方状祭坛,亦由一独木凿成,彼此辉映,匠心独运,可谓巧夺天工矣!”
狄公把书拿近自己的眼睛,接着说道:“这是前人用红笔留下的一条眉批,是这样写的:
是说有误。余于此公撰文十年后游斯庙,方知祭坛乃两白石镶接而得。曾闻昔日庙祝空其里而密贮金银法器云云,今已移置别处,抑或交信徒留存,亦不得而知。余欲观其究竟,遂命工匠取灰泥于祭坛及底座镶接处,终未见其为中空。浦阳县令段某谨识。”
“段县令为官清正廉明,宵衣旰食,最是为民所景仰,此处所记当为不虚。我接着读正文。”狄公又读了起来。
“神像左手食指戴硕大红宝石戒指一枚。里正告知,此宝石乃人间最不吉利,故无人敢窃。方状祭坛四角顶各有一孔,以绑缚人牲之用。每岁五月初五,民间抓阄得壮男,便绑缚于此。祭主以玉刀斩其血脉,任其血尽,四股血注洒在神像上。继而抬其尸游于堤岸之上,击鼓鸣锣,人声鼎沸,俨然节庆,祭毕,投尸于波涛中。斯俗泯灭人性,荒蛮绝伦,所幸官府明察,二十余年前即严令禁绝此等淫祀。
神像终日遍体湿透,余亦见此奇观,终不解惑。或云此系雨露湿气所为,抑天润其耶?凡此种种,以待后来博学之士解疑断惑也。余欲于此地稍稍观览,不期阴风鬼影,狐声树鸣,每每不绝,一行人皆毛骨悚然,匆匆归府,唯于断垣残壁之上携一古砖,以志此行。”
狄公读罢,不由得叹道:“此记载真是离奇。”狄公合上书,放到书案上,向洪亮一招手,两人便来到院子中央。衙役将二人的坐骑从马厩中牵出,二人飞身上马,出了衙门,直奔城南门而去。
二人沿运河打马飞驰。运河两岸清风习习,薄雾飘悬,狄公与洪亮不由得心旷神怡,好不畅快,很快就到了白石桥村。
他们首先找到了那个里正,里正把昨夜派人守候在菩提树林的情况禀报了一遍,他说站岗的团丁在那里苦守了一夜,直到破晓时分才撤了回来。其中一个团丁硬是说他听见菩提树林里有鬼鸣啾啾,有的还说看见一团白影在树丛间飘来荡去。几个团丁吓得魂不附体,拥挤在楼阁矮墙围起的花园里,好歹熬过了这一夜。里正还说团丁将琥珀的尸体运去衙门之后,他便用盖上红印的封条将那阁子的门封上了。
狄公点头表示满意,二人打马继续往前走。正逢早市初上,小商贩们正忙着摆摊位。过了街市,二人沿着通往树林的小路径直向前,很快,便到了董府废宅前的那棵古松旁,昨晚琥珀正是从这里引着狄公进入董宅。狄公下了坐骑,把马拴在那棵古松垂下的斑驳树枝上,洪亮也和狄公一样,把马拴上。二人便步行向前。
狄公如今才发现,原来从白石桥村到董府废宅用不了多少工夫。他们很快就到了被风雨侵蚀得不成样子的正门和爬满荒藤的院墙前。
走进拱门,狄公正欲抬腿进入矮墙围绕的花园内时,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用手轻轻地碰了碰洪亮的胳膊。洪亮一看,原来楼阁前面有一个男子,这人肩宽背阔,身着皂锦长袍,头戴纱帽,正背对着他们站着。阁门半开,盖了红印的封条已被撕开,在晨风中飘曳着。
“咳!”狄公不由得一声断喝,“什么人?在此何干?”
那人转过身来,一不慌二不忙,眼皮都没翻一下,上下打量了一下狄公和洪亮。这人生着一张温和的圆脸,颌下短须,两腮上的胡须修得整整齐齐,显得很有修养。他悠悠地打量完狄公和洪亮之后,语气平和地说道:“阁下出言好不唐突,这话本应是我问你才对。但阁下言谈举止不像寻常百姓,在下也就不去计较,只想说明二人已擅入我的地界,倒是我应问二人适才问的那话才是。”
狄公无心啰唆,厉声道:“我是本县县令,在此执行公务,调查一桩案子,快快回话,你是谁,来此何干?”
那人闻听此言,赶紧躬身施礼,彬彬有礼地说道:“不知县令大人驾到,得罪,得罪!在下名叫匡闵,药材商,自京城来,四年前就已从原屋主董一宽员外手里买下了这幢宅院。”
“真是咄咄怪事!此话当真?可有何凭据?”狄公有些不解地问。
那人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从袍袖内拿出两卷纸,趋步上前,拱手呈上。狄公接过一看,一张是地契,另一张是董府废宅近水居的详细地图,上面均有浦阳衙门的签印,还标明四年前这幢宅院就已归匡闵所有。狄公看罢,才知道这人并非无中生有,遂将纸卷还给匡闵,缓和了语气,说道:“原来如此。那你为何将官府贴在门上的封条撕破?私拆封条,你可知罪?”
“这绝非在下所为!”匡闵不由得有些愠怒,回道,“我一到这里就发现阁门半开着。”
“早不来,晚不来,因何偏偏这个时候来?”
“因何偏偏这个时候来?这可说来话长。大人若是想听——”
“正要听你道来,但要长话短说。”
“那我就说个大略。”匡闵镇定自若地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四年前,和我做生意的卞嘉卞大夫写信告诉我,说这幢宅院,也就是董老员外的近水居廉价卖出,劝我买进,因为毗邻的菩提树林盛产蓍草。我做药材生意,店里很需要这种药材。大人肯定知道,蓍草的根须有很重要的药用价值,因此,我才欣然将此宅买下。可当时正好我的药铺里这类药材已经进满,所以我又等了两年才打算派人来这里察看情况。刚好那时卞大夫写信说这里旱情正紧,我若派人去那林子可能会招致当地百姓的责怨,说不定会出乱子,因为他们说这菩提树林是河神娘娘的圣林。那河神娘娘一直被视为——”
“河神娘娘的事情本县知道。”狄公不耐烦地说道,“还是说你自己的事吧。”
“谨遵大人吩咐,在下不再赘言就是。这两年里,我生意繁忙,琐事缠身,始终不得暇。直至昨日,我的船行至这里,停泊在白石桥村时,我才猛地想起四年前在这里买下的房产,就——”
“你因何到白石桥村来?是游山玩水吗?”
“却是正好相反。”匡闵不紧不慢地说道,“是运河上游我的一间分店有一桩要紧的买卖,不得不亲自走一趟,因此,才于三天前携伙计孙小二包了一艘船,一刻也不耽搁地上了路。哪知船一到浦阳,船夫们听说当晚要进行异常热闹的龙舟赛,那几个懒鬼就说什么也不肯起锚了。那时我转念一想,既然他们非看龙舟赛不可,我也不妨借此机会办点事情,便捎信给卞大夫,约他昨日中午到白石桥村,引我到四年前买下的那幢董府看上一看。卞大夫回话说他正全力忙着操办龙舟赛的事,要到天黑才能来看我。卞大夫果然按时到了我的船上,我们约定天一亮就在这幢废宅里会面。大人,请您莫怪,我之所以选定这个时辰,是因为想尽早开船。现在正在这里等候卞大夫,不期遇上县令大人,真是三生有幸。在下本应昨晚前去拜谒大人,怎奈一介布衣,故未敢造次,还望大人海涵。”
看见狄公脸上仍有疑惑之色,匡闵便又泰然自若地说道:“昨天晚上,卞大夫带我去了白石桥村的一家酒楼,他正在那里招待龙舟赛的桨手们。酒饭毕,我们沿运河走到船赛终点处,到了彩台下。之后,卞大夫自顾忙船赛去了,我便在河堤上溜达。此时,一个过路人把大人的官船指给我看,我便斗胆上了船。我在浦阳生意往来甚多,理应对县令大人表示敬意。底层甲板上没有人,无法烦人通报,我便兀自登梯到了上层,但见大人与妻妾们正站在护栏旁赏景,在下不想败了大人一家的雅兴,遂悄然退下船去。到底层时正碰上管家,我告诉他就不要惊动大人了。在下本不想提及此事,不想大人催问得紧——”
“如此说来,本府倒是得罪匡员外了。”狄公定睛看了看匡闵,心想,原来他就是昨晚管家说的那个不速之客。又问道,“那么,你的那个伙计,孙小二,不曾陪着你吗?”
“回大人,不曾。他身体不适,昨夜回到船舱里就早早地安歇了。我看完船赛后,租了匹马,骑马回到了白石桥村。船夫们都在外面逍遥,一个也不见回来,我只好沏了壶茶,自顾吃完,便也回舱安歇去。”
“看来匡员外所言确是实情。那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把这楼阁修葺一番?”
“修葺一番?大人定是指拆除了。”
狄公不待再问,心里已经明白了一二。他迈步走上台阶,推开阁门,走了进去。洪亮和匡闵也跟了上来。狄公站在门里,难以置信地审视屋内。墙上一片片的灰泥被剥下,里面的青砖都露了出来,而一部分的天花板也已被拆下,地上的花砖已被起走,甚至连竹榻的四腿都劈开了。
“这里在干什么?”狄公身后有人吃惊地问。
狄公转身一看,原来是卞大夫,不由得板起了脸,随口道:“是卞大夫到了。有人在此胡闹,我们正在清点损失。”
匡闵也冷冷地说道:“记得卞大夫曾答应替我照料这幢宅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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