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大唐狄公案·叁(20)
洪亮一见狄公,忙跑上前来问长问短。一见洪亮比先前遇险时好多了,狄公心下甚为高兴,遂将拘捕林樊及搜得林宅连接此观的秘道之事说了一遍。
洪亮帮着狄公穿上外袍,狄公对乔泰道:“你速带上五名衙役去林樊的田庄!那儿有四名衙役守候。你们将田庄内所有人等抓来,且将码头边货船上的人也抓来。乔泰,夜长梦多,我不想生出其他变故,望你能将林樊那恶贼的所有亲信手到擒来!”
乔泰一听,正中下怀,顿时欢天喜地,兴奋不已,当下在衙役中挑了五名身强力壮之人,领命而去。
狄公遂往钟亭走去。
此时滑轮早已安妥,笨重的大钟已为粗麻绳缓缓提起,钟钮挂于横梁之上,铜钟离地约三尺。狄公对着钟下的地面细细察看了一阵。适才他们在铜钟内慌乱挣扎、设法逃脱时,那具骸骨早被踏得四分五裂了。
“想必乔泰已将我的命令传达给你们了,”他对衙役班头道,“我再说一遍,你们将尸骨收齐之后,须将铜钟下的尘土细心筛上一遍,可能还会找到些其他重要线索。此后,你们须去帮其他衙役细查林宅,留四人在此看守,明日一早向我禀报!”
狄公和洪亮随即离开了圣明观。两顶便轿已在前院等着,他们遂乘轿回衙。
次日黎明,天晴气爽。
狄公命文案馆书吏在地契登记册内查找有关圣明观及林宅的文案。之后,他与洪亮在书斋后的花园内用了早膳,此刻天已大亮。
用完膳,狄公返身回到书斋,仆役奉茶才毕,马荣和乔泰便走了进来。
狄公让仆役也给两人送上茶来,随后问马荣道:“林樊的亲信是否已顺利擒拿?”
“很是顺利,”马荣笑着道,“那时我返回林宅后,发现管家仍在大人您击倒他的地方昏躺着。我将此人连同林樊俱交与衙役带走,接着我等便搜了整座宅院,却只寻得一人,那是个粗鲁的魁梧恶汉,他本欲反抗,可众人喝止了他,那厮便乖乖地让我等将他给绑了。就这样,我等共抓了四名人犯:林樊、管家、一名打手和一个年老的看门人。”
“我也带了个人犯来,”见马荣说毕,乔泰遂补充道,“经盘查,那处有三人是住在林樊田庄内的,他们都是老实巴拉的广东乡民。在货船上,我等共找到五人,系船主和四名船夫,那些船夫都是些粗笨懵懂之人,但船主有犯下大罪之嫌。我把农夫及船夫关在当地里正的屋内,把那船主带回衙门下了大牢。”
狄公点了点头。
“唤衙役班头!”他对身边的仆役道,“随后去梁老夫人家,告诉她事出紧急,本县要马上见她。”
衙役班头恭敬地向狄公请了安,他站在书案前,看来很是疲倦,可脸上表情显得很得意。
“属下根据大人您的吩咐,”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等收齐了梁寇发的尸骨,把它们放入一盒中,现已带回县衙。我等仔细筛了铜钟下的尘土,但未曾发现任何东西。之后属下亲自监督,众衙役彻底搜查了林樊的宅院,并把屋子全查封了。最后属下还亲自察看了那卧房活门下的水道。”
“属下发现,那凹洞的阶梯下停着艘平底小船。我拿了根火把沿水道走,发现水道汇入水闸外侧的河流。属下在那处岸边又发现另一石拱门,它藏在高高的荒草杂树之下。这门很低,小船可没法打底下过,但人要是跳进水里的话,便可轻松涉水蹚过。”
狄公抚弄着他的长髯,不悦地瞥了班头一眼。他冷冷地道:“你在晚间倒真是热情过头了!我很遗憾,你探察水道后,并未将你隐藏的细软拿出。林樊的宅院内有些小物件,你大可将它们纳入袖中。不过也请你好自为之,免得有朝一日惹祸上身。你现在可以走了!”
衙役班头狼狈不堪,匆匆离去了。
狄公对几位干办道:“这个贪婪狗贼适才说的那番话,至少说明了那日林宅管家是如何离开本城,却又未曾引起水闸守卒的注意。显然他是由地下水道而出,行至那门下,再涉水游入河中。”
狄公正说着,文案馆的书吏走了进来。他躬身施礼后,将一捆文案放在狄公面前,说道:“根据大人您清晨的指示,我查阅了地契登记册的案卷,找到了那些有关林樊财产的卷宗。”
他冷静而严肃地说道:“这第一份文案要追溯至五年前,它记录了林樊购得宅院、道观和田庄的内容。这三处房产原本都是属于本地士绅马员外的,他如今住在东城门外。”
“这道观原先曾为一秘教帮会的总会所在,早已为官府所查封。马员外之母虔信道教,她在观内请了六名道士,让他们替其死去的丈夫做法事,有时还深更半夜地让道士做道场,甚至设坛焚香、扶乩请仙。她在道观与宅院间建了条通道,如此一来,她便可在任何时候前往道观了。”
“六年前,马老夫人辞世,马员外遂封了此宅,但他允许道士仍留在道观内,条件是他们须维护修葺此观,道士们则可靠做道场法事以及卖护身符等过活。”
书吏停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接着又继续道:“五年前,林樊对本城西北角的几处地方勘察了多次。没过多久,他便以低价买下宅院、道观及田庄,得了个大便宜。大人请看,这是附于文案后的宅地布局图册。”
狄公将此文案浏览了一遍,翻开图册。他将洪亮等叫到跟前,说道:“可以想象,林樊那恶贼原本是打算高价购进的!这些地产对他图谋贩卖私盐确实有利。”
狄公长长的手指在地图上勾画着。他说道:“你们看这图册,林樊购买这些宅地之际,宅院、道观两院间的通道仅由一把木梯相连,那扇铁门及机关活门都是林樊后来加建的。此时尚无那地下水道的踪影。正因如此,我等还需核查一下更老的地图。”
“那第二份文案,”文案馆书吏接着道,“则需追溯至两年前。那是由林樊签章后交与本县县衙的诉状。他禀道,圣明观内的道士不守道门规矩,生活放荡,饮酒赌博,任意滋事,因此,他想让众道士离开此观,故恳求官府查封圣明观。”
狄公道:“那时,林樊定已发现了梁老夫人在此地跟踪监视他!我猜,林樊那厮叫那些道士离去时,肯定给了他们不少钱。要找到这些居无定所的道士几无可能,故而我等永远无从知晓他们在林樊的密谋中担了何种角色,亦不知他们是否了解铜钟之下的那场谋杀。”随后,他又向文案馆书吏补充了一句:“我须保存这些文案以备参考。你现在去找幅本县的老地图,要能标出百余年前的位置。”
书吏走后,一位军差捧着封盖过封印的公函走入书斋内。他恭敬地将公函交与狄公,并称此件乃要塞统领遣其送来。
狄公拆开浏览了一遍,又将此件交与洪亮,道:“这是封正式公文,说今日一早,浦阳守军已返回,重新执行守备任务。”他向后靠在扶手椅上,要了一壶刚沏的热茶,然后说道:“让陶干也来此,我要与诸位商量一下,如何开审林樊一案。”
陶干来后,众人皆饮了杯热茶。狄公才将手中茶杯放下,衙役班头进门禀报,说梁老夫人已到。
狄公迅捷地扫了一眼他的干办们。
“艰难的会面!”他低声说道。
梁老夫人望上去比先前精神了许多,头发整齐地盘起,双眼炯炯,透着股锐利之气。
洪亮让梁老夫人坐在书案前一把舒适的扶手椅上,狄公正色道:“梁老夫人,本县现已找到了足够的证据,将那林樊下了县衙大牢。本县还发现了林樊在浦阳所犯下的另一桩凶案。”
“大人找到了梁寇发的尸身?”那老妇人惊叫道。
“本县尚难断定那是否为您的长孙,梁老夫人。”狄公答道,“只发现了具尸骨,无其他物件可证明此人身份。”
“那定是他!”梁老夫人大声喊道,“林樊那恶贼,得知我等追到浦阳的消息,便起了杀心,图谋杀害我的孙儿!容老身禀告,当初我等逃离那座着火的旧砖堡时,一根房梁恰好落下,砸断了我孙儿的左臂。逃出虎口后,我才把他的断骨接上,可再也未能复原。”
狄公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缓缓捋着长髯,随后道:“梁老夫人,很遗憾,本县得告诉你,那具尸骨左上臂确有一断处,未曾接好。”
“我就知道是那林贼杀了我的孙儿!”梁老夫人捶胸顿足,恸哭起来。她浑身颤抖,泪水自凹陷的脸颊处不住地滚落下来,洪亮赶紧替她倒了杯热茶。
狄公等她稍稍平静后,方说道:“老夫人,目下你大可放心,那个行恶之人定会受到严惩。本县不想叫你悲伤过度,但还是须再问你一些问题。在你呈递的状子上说,你与梁寇发逃离着火的砖堡后,曾在远亲那里寻到一处避难之所。你能否详细告诉本县,你们是如何逃脱了歹人的追杀,又是怎样寻到亲戚的?”
梁老夫人茫然地望着狄公。忽然,她痉挛地呜咽起来。“那……那太可怕了!”她讷讷地道,“老身不想……不想再提起它……老身……”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公对洪亮做了一个手势,洪亮便扶着梁老夫人走出了书斋。
“毫无办法!”狄公无奈道。
陶干拉了拉左颊上的三根长毛,好奇地问道:“大人,在下不明白,有关梁老夫人逃离砖堡的细节为何这等重要?”
狄公答道:“还有些疑点令我困惑。不过,这些可待日后讨论。现在先让我等商议一下,如何对付林樊那恶贼。他可是个异常狡猾之徒,我等须谨慎行事。”
洪亮道:“大人,在我看来,我等可由梁寇发一案着手。谋杀可是重罪,要是可以定他这项罪名的话,其他罪名,如袭击我等或贩私诸罪,自可忽略不顾!”
其他三人都点头赞成,唯狄公一语不发,凝思默想。最后,他道:“林樊有足够的时间销毁其贩运私盐的罪证,我们无法在此事上收齐证据来定他的罪名。再者,即使能叫他承认违禁偷运,他也会设法从我等掌中逃脱。那些查禁贩私的案子不归县令所管,只能由州府处置,如此便给了林樊时机,任由其亲朋好友互相勾结,到处行贿。”
“此外,他将我等困于铜钟内,显系蓄意谋杀,况且,他要杀的还有位朝廷命官!我须查一下大唐刑律,如若我未曾记错的话,图谋杀害朝廷命官,便是藐视朝廷,犯上作乱。或许这是条快捷方式。”
说罢,狄公紧锁双眉,捋着长髯。
“但梁寇发被谋杀,不是更能定林樊的罪吗?”陶干问道。
狄公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答道:“眼下未能掌握足够的证据。我等并不知谋杀是何时发生,其间情形如何。文案上记载,林樊因众道士生活放浪而将道观封闭,因此,他大可借题发挥,天花乱坠地解释一翻。例如,他可说当年梁寇发监视他时,已与那些道士结成朋友。这样人们便可推测梁寇发与道士赌博时发生了争执,之后道士们杀了他,将其尸体藏在铜钟之下。”
马荣坐在那头,兀自生着闷气。
他不耐烦地道:“既然我等已知道那厮犯了弥天大罪,为何还需自找麻烦,研习刑典、字斟句酌地替他定罪?哼,将他放到刑具下,看他招还是不招!”
狄公道:“别忘了,林樊是上了年纪之人,真要对他动大刑,他很可能因此一命呜呼,果真如此,我等麻烦便大了。不,切不可如此莽撞行事,我等唯一的希望,便是寻得更多的证据。今日下午升堂时,我欲先审林樊的管家以及那个货船船主。他们皆为冥顽之辈,若有必要,审案时不妨动些刑。”
“马荣,你即刻与洪亮及陶干一同前往林宅,为审案做准备,来次彻底搜查,或可觅得些其他线索。此外——”
未及狄公说完,门忽然被撞开,衙役班头冲了进来,一脸沮丧。
他跪在狄公书案前连连磕头。
“快说,”狄公怒喝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那狗贼确也该死!”班头哀号道,“今日一大早,林樊的管家同我手下的一名狱卒闲聊,那蠢驴告诉了林樊管家,林樊已被县衙擒获,且下了死牢。适才我去巡视牢房时,发现那管家死了。”
狄公以拳重击书案。
“没用的蠢材!”他咆哮道,“难道你没查过那些人犯的身子,看看他们是否藏有毒药?你未曾将他们的腰带收去吗?”
“大人,属下一切都照常规行事!”班头哭丧着脸,答道,“可哪料到这家伙咬断自己的舌头,流血过多而见了阎王!”
狄公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后他稍稍平静了些,说道:“也罢,此事你确实无能为力。那是个凶狠顽固的血性之徒,此类人想自杀当是无人能阻。你快回牢里,把船主手脚用铁链锁于墙上,再以根木棍塞于口中。不可再失去一个证人!”
班头离开后不久,文案馆的书吏又进了屋。他打开一份年代久远、纸张已泛黄的卷宗。这是幅一百五十年前所绘的浦阳全图。
狄公指着县城西北处,满意地说道:“水道在此处很清楚地标示出来了!那时它尚为明渠,流向一个人工挖出的小湖,此湖位置便是现在道观之所在。后来水渠被覆,林宅就建于其上。林樊定是偶然发现了地下的秘密水道,同时顿悟其宅院比他原先设想的更适于违禁贩私!”
狄公又将此图卷起。他望着洪亮、马荣一干人,正色道:“你们即刻上路!但愿老天有眼,叫你们能在林宅内觅得些线索,目下确实非常需要一些线索!”
洪亮、马荣和陶干很快离去了,可乔泰镇定自若,虽说未曾加入讨论,但他认真听着每句话。他不无忧虑地摸着他的短须,说道:“恕我直言,大人,我以为您似乎不愿讨论梁寇发一案。”
狄公看了他一眼。“你说得不差,乔泰!”他从容地道,“我以为当下讨论那桩案子,时机尚未成熟。我虽有个想法,但因缺乏证据,连自己也难说服。总有一天,我会向你及其他几位说明白,但并非眼下。”
他从书案上拿起一份文案读了起来,乔泰遂起身走出了书斋。
狄公见四下无人,便将文案一扔,从抽屉内取出一大捆卷宗,其中一份关于梁、林世仇案。细读之下,狄公不禁双眉紧蹙。
二十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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