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大唐狄公案·贰(43)
狄公与陶干回到了走廊,在第一扇窗前停下,他们收拾好孙明的斗篷,此物可作为孙明由此落地的证据,随后便合上了窗。窗外正对着那夹道,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突然间,有一黑影直下,猛扑至夹道中,紧跟着另一黑影亦飞了下来。原来是山鹰闻到了血腥味,欲来分享美食。
狄公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出了大殿,转身往东楼走去。走过夹道那扇横闩着的大门时,只见带着血迹和断指的残肢,正紧紧地挂在门沿上端。刹那间,他想到了孙明临死前疯狂的挣扎,他欲越门而出,但最终没能翻过。之后,秃鹫飞来了,叼走了已被黑熊咬断的肢体,飞往遥远的山中。这倒应了玉镜那地室壁上镌刻的两句箴言:“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狄公回到东厢三楼的住所,因身子疲倦,心力交瘁,每一步阶梯都在折磨着他,令他痛苦万分,背也阵阵酸痛,因此每到一楼梯转角处,皆须扶栏歇息一阵。当他拖着疲沓的身子回到房间敲门时,双腿已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几欲摔倒。
在更衣室内,丫鬟们已经起床了,正忙着生火熬粥。
狄公进了卧室,三位夫人也已起身,窗帘依旧拉着,蜡烛朦胧的红光柔和地照着房间,叫人舒心。大夫人穿着敞胸的内衣,正在梳妆台前装扮梳洗,二夫人及三夫人穿着睡衣,在帮她梳妆。
狄公累极了,重重地坐在茶几旁的圆凳上。他脱下帽子,除去头上的绑带,觉得击伤的肿块小了许多,只是碰着时略微有些隐痛,便又小心翼翼地将帽子重新戴好。三夫人在旁担心地望着他,关心地问:“老爷,你头疼好点了吗?药和绑带有没有用?”
“啊,夫人,好多了,谢谢你的偏方!”狄公深情地朝三夫人笑了笑。
“我知道定会有用的!”三夫人很快地说,同时递与他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道:“我去将窗帘拉开,打开窗子,但愿暴风雨早已过去。”
狄公慢慢地呷着茶,眼睛注视着大夫人抚弄松散长发时的优美身姿,二夫人拿着一面光滑透亮的银镜,供她照看。狄公以手遮眼,一切都是那么平和,昨夜的恐怖与战栗皆随暴风雨而去,好似一切皆未发生,真是个离奇的梦魇。
大夫人抚摩着乌黑油亮的长发,二夫人为她卷起个高耸的云髻,着实雍容华贵。大夫人满心欢喜,谢过二位,伸手拿了件睡衣,盖住裸露的肩膀,款款走到茶几旁,向狄公道早安。见到他憔悴不堪的脸,她惊问:“你一夜都去哪里闲逛了?到底忙些什么?我见你回来过一次,从药匣里拿了些东西便走了,老爷,到底发生了何事?”
“小事一桩,有个人病了,需要点药,外加些零碎的小事须照看,现在一切都好,没事了!”狄公含混地答道。
“可你不应该整夜闲荡,你还在发烧呢!”她温和地责备狄公。接着,她话题一转,“这下好了,我马上给你煮碗麦片粥,此物对你身体康复大有益处!”她走到开着的窗户前,遥望外面的景色,欢快地说道:“多好的天气!回汉源真是一段愉快的旅程,这可算得上是美妙的一日了!”
印永清 译
断指疑云
狄公坐在府邸后的长廊下享受夏日凉爽的清晨。他刚和家人一起用过早膳,正独自品茗,这是他调至汉源做县令之后养成的习惯。他将藤椅拉近雕花的大理石围栏,慢慢地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胡须,欣赏着眼前的景致。只见长廊前的山坡上满是郁郁葱葱的树,像一道自然的屏障,远处传来小鸟欢快的叫声以及瀑布的奔腾声。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要升堂的时间,狄公不禁喟叹轻松平静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树枝的断裂声,两只黑色的猴子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它们在林间来回跳跃,所到之处,树叶纷纷落地。狄公面带微笑地注视着这两只猴子,欣赏它们在林间跳跃的那种轻巧自如的姿态。这些猴子在山坡上生活,尽管生性羞涩,但已熟识了每日清晨在此饮茶的狄公的身影,所以有时也会逗留一会儿,取食狄公喂食的香蕉。
树叶再一次沙沙作响。一只猴子跳了过来,在长廊前一棵树上停了下来,吊在一根低枝上,隐约可以看到它的左爪里抓着一件小玩意儿。它那棕色的圆眼睛好奇地瞪着狄公。狄公终于看出它爪子里的东西了,那是一枚绿宝石戒指。狄公知道这些猴子经常捡拾一些小玩意儿,但若那玩意儿不能吃的话,它们很快就会丢弃。若是现在不让这只猴子丢掉这个小玩意儿,那么这枚戒指将会被它随意丢在树林中的角落里,恐怕就再也无法寻觅了。
狄公苦于身边没有什么水果可以吸引猴子的注意,只好自袖中取出取火盒,并将盒内的东西倒在桌子上,开始摆弄它们,并用力嗅闻每一样东西。他用余光注意到那只猴子正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猴子扔掉了戒指并跳到一棵矮树上开始模仿狄公的动作,这时,狄公注意到它的毛发上粘着几根草。没过多久,这只猴子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友好地叫了一声后便飞身跳上高高的枝头,消失在绿色的丛林中。
狄公翻过围栏,踩在布满苔藓的巨石上,找到了戒指后便回到长廊里。狄公仔细把玩这枚戒指,从指环的大小可以断定戒指的主人是个男子,指环为两条交缠在一起的金龙,上面镶着一块质地上乘的翡翠,它的主人一定急着到处找它。狄公正欲将其纳入袖中,无意中发现指环内侧暗褐色的污点,再凑近些看这些污点,好像是干涸的血迹。
狄公转过身去拍了拍手。当他的老家人走近时,狄公问:“山坡上可有人家?”
“回大人,没有。山坡太陡了,又有那么多树。倒是山顶上有几座宅院。”
“嗯,我看见过那些夏日避暑用的宅子。你可知道什么人住在里面?”
“回大人,做典当生意的冷掌柜和做药材生意的王掌柜都住在那儿。”
“冷掌柜我不认得。王掌柜嘛,是不是集市里孔庙对面的那个药铺的老板,短小精干,却整日里忧心忡忡?”
“大人说得是。小的听说今年他的生意不景气,独子又是个呆子,明年就满二十岁了,却还不会读书。真是作孽呀!”
狄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山顶上的宅子都有院子,猴子们胆子小,不可能跑到宅子里去。就算是在宅院里的某个僻静角落里捡到了戒指,猴子也没耐心抓着它穿越整片树林。戒指一定是在山坡上捡到的。
狄公打发走了老家人,又看了看手中的戒指。恍惚间,翡翠的光芒黯淡了,好像一双阴沉的眼睛忧伤地望着他。狄公将戒指纳入袖中。他将发布个失物招领的告示,等到戒指的主人领回这枚戒指,整件事就结束了。
狄公转过身,穿过居室来到庭院里,这儿通往官邸的中心练兵场。
院子四周的高墙遮住了晨光,使人感到些许凉意。衙役们列队站在院子中,衙役班头正在检查他们的装备。狄公正待到公堂上去,却突然想起什么而停住了脚步,问那班头:“官邸后的林子里有没有什么人家?”
“回大人,据小的所知,那儿没有住家。只是山腰上有间小屋,早先是个樵夫用的,不过已经空了很久了。”接着,他又加上一句,“流浪汉们晚上常在那儿歇脚,所以我时常到那儿去巡视,看看有没有出什么乱子。”
狄公心想,在那间荒废的小屋里,也许发生了什么……“你所说的时常是何意?”狄公追问。
“是……是隔三四十天就去一次,大人,我——”
“这也算时常?”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本县希望你……”
狄公欲言又止,他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种不安的感觉使他的情绪有些失控,一定是早膳后品茗伤了他的脾胃并影响了他愉快的心情,也许不该吃肉。他换了一种比较友善的方式问道:“小屋离此多远?”
“一小会儿的路,大人。山坡上有条小路通向那儿。”
“唤陶干。”
班头奔向公堂并很快带回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儿,只见此人身着棕色旧长袍,头戴高高的纱质方帽,天生一副苦相,长脸,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左脸颊的痣上长着三根毛。待他向狄公请过安后,狄公将他拉到一边。他给陶干看了看戒指,并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定也注意到了它上面的血迹。也许是这戒指的主人在林子里散步时划伤了手指,摘掉戒指去溪边洗手时,戒指被猴子捡走了。这枚戒指看起来很值钱。现在离上堂还有一刻钟,我们不妨到林子里去看看,说不定戒指的主人正四处找它呢。噢,今天有重要的信件吗?”
陶干拉长了脸,答道:“大人,江北公干的洪参军让人带来了封信笺,说马荣和乔泰在江北仍旧一无所获。”
狄公锁紧了双眉。洪亮和另外两个侍卫到江北去查一起发生在临县的要案已经两天了。他叹了口气说:“走吧,轻松地散个步对我们有好处!”他又令班头带上两个衙役一同前往。
他们从后门出了官邸,走向一条通往树林的泥泞小路,班头在前引导。
这条小路蜿蜒曲折,甚为陡峭,一路上只有枝头上欢快鸣叫的小鸟儿陪着他们。走了一阵后,班头停住了脚步,指着不远处一片高大的树林叫道:“就在那儿,大人!”
片刻间,他们就置身于一块被高大橡树环绕的空地了。空地后有一间茅草顶的小木屋,门窗紧闭,小屋前有一个树桩做成的砧板,砧板一旁有堆稻草。这个地方寂静得像个坟场,异常荒凉。
狄公踩着满是露水的草丛走到小屋前打开了房门。灰暗中,他看见了一张松木桌子和两把椅子,墙边有张空的木板床。地上躺着一具尸体,身着破旧的蓝色衣裤,下巴耷拉着,双目凸出。
狄公唤来衙役打开窗子,他则与陶干俯身验看尸体。死者已不年轻,瘦高个儿,五官端正,胡子灰白但修剪齐整。其头顶灰白的头发上有一大块血污,右手放在胸前,左手紧贴着身体向前伸展着。狄公欲抬起死者的手臂,却发现其手臂已经僵硬了。
“他于昨晚被害。”狄公断定道。
“看,他的左手。”陶干叫道。
只见此人左手除大拇指外,其余四根手指皆被切断,只余下瘀血的残指。
狄公反复察看这只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可留意到食指上那一圈发白的痕迹吗,陶干?那纹理恰与戒指上的相符。不错,此人便是戒指的主人,可他遇害了。”他起身令衙役将尸体抬出屋去。
待两个衙役抬走尸体后,狄公和陶干立即检查这间小木屋。地面及桌椅的表面都有一层厚厚的灰尘,但那木板床一尘不染,屋内也未曾发现任何血迹。陶干指着地上杂乱的脚印,分析道:“昨晚显然有许多人停留在此。这个脚印似是一个纤弱女子留下的,那个脚印则似为壮汉所留……”
狄公点头赞许。他又扫视了一下地面,说道:“也未见尸体被移动的痕迹,应该是被人从外面抬进来的。他们打扫了床板,却未将尸体放在上面,着实令人不解。我等出去看看吧。”
走到室外,狄公指着那堆稻草,对陶干说:“所有的事实都吻合了。我看见猴子身上粘着几根这种草,一定是尸体被抬进小屋时,戒指从断指上掉入了这堆草中。猴子今早经过此地时,被金子的光芒给吸引了,便捡起了这枚戒指。虽说走那条羊肠小道到达山脚下需要些时间,可猴子在树间跳跃,片刻就可走个来回。”
陶干此时正俯下身去察看那块砧板,说道:“这上面也找不到血迹。看来那四根手指不是在这儿被弄断的。”
狄公肯定地说道:“被害人显然不是在这儿被残害的,他是被杀之后才转移到此的。”
陶干说道:“凶手定是身强力壮之人,大人。背个人走这条小路可不容易,除非他还有个同伙。”
狄公又对陶干说道:“再验验尸体。”
陶干低头察验死者的衣物,狄公则细察死者的头部。他断定凶手一定是使用了某件尖而锐利的凶器将此人置于死地的,可能是铁锥之类的东西。他又看了看那只完整的右手,手上生满老茧,但指甲保养得很好。
“看不出什么,大人。”陶干说,“甚至连块手巾也找不到,凶手一定拿走了一切能辨认出死者身份的东西。”
“别忘了,我们还有一枚戒指。”狄公说道,“凶手发现戒指不见之后,一定会想到戒指是从断指上滑落的,他一定来搜寻过,但毫无所获。”
他问无聊地站在那里摆弄牙签的班头:“你可认识此人?”
班头缓过神来看了看尸体。
“没见过,大人,从没见过。”
狄公又向站在两旁的衙役投以询问的目光,只见他们也摇头,便说道:“也许是从外县来的流浪汉。”
“用树枝做副担架将尸体抬回衙门,且让县衙里的人都来认一认。先让仵作检视尸体,再去集市将王掌柜叫来。”
下山途中,陶干好奇地问:“您认为药材商知道些什么吗?”
“不过是想到尸体可能是从山顶上背到这儿来的,想问问他昨晚是否看到过流浪汉和地痞在山顶上聚众闹事。我也想知道除了他和冷掌柜之外,还有谁住在那儿。不好!我的长袍被勾住了。”
当陶干摆弄那些树枝时,狄公继续说道:“从死者的衣着和相貌来看,他是个苦力或流浪艺人,但他的脸看上去很有教养。黝黑的皮肤和生满老茧的双手只能说明他常年奔波在外。我想,他一定读过书并且很富有,你看他拥有一枚如此贵重的戒指便知道了。”
陶干起先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说:“小人以为贵重的戒指并不能代表此人很富有。流浪汉一般都很迷信,他们身上常戴着偷来的珠宝,因为他们相信这能为他们带来好运。”
“也许。不过我得先沐浴更衣,我全身都湿了。等会儿在我的书房里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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