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大唐狄公案·贰(20)
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思忖,玉碑的题字是从古代的佛经上摘录的,如果不加删改,很难用它来隐喻机密。要说有什么奥妙,肯定在棋谱里。
狄公缓缓地捋着胡须。这张棋谱毫无章法可言,乔泰曾经说过黑白棋子的位置是随意摆放的,特别是黑子,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狄公眯缝着眼睛想,会不会这其中的含义在黑子上?而白子是随后放上去的,以作为一种障眼的手段?
他快速地数了数黑子所占据的位置,横竖各占八格,八八六十四,正好是玉碑上的字数!
狄公拿起毛笔,对照棋谱上十七个黑子的位置,在玉碑的题字上画了十七个圈。他舒了一口气,谜底终于揭开了!这十七个字连在一起组成一个句子,意思便昭然若揭。
狄公放下毛笔,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他已经知道白莲教发号施令的所在。
狄公起身,快步向门边走去。他的四名随从正站在门外回廊的一角,低声议论着狄公如此沮丧的原因。他示意他们进屋。
他们四人走进后堂,立即发觉“乌云”已经消散。狄公神情昂然,站在案桌前,双臂拢抱在宽袖内。他神采奕奕地看着四人,说道:“今夜,我将了断扑朔迷离的杏花被害一案。我已经弄明白杏花在花船宴席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的真正含义。”
十八
狄公将四名随从召唤在身边,对他们轻声耳语,和盘托出自己的打算。“切记小心为是!”他叮嘱道,“衙门内有奸细,当心隔墙有耳!”
马荣和乔泰匆匆走出后堂,狄公对洪亮说道:“洪亮,你快去衙役房,注意那里的兵丁和衙役。只要有外人来,立即将他们拿下!”
吩咐完毕,狄公走出后堂,与陶干一起走上楼梯,来到县衙的楼厅。他们走上露台。
狄公不安地看了看天色。月光皎洁,天气炎热,外面一丝风都没有。他舒了一口气,在玉石栏杆边坐下。
狄公两手托腮,望着黑黝黝的市镇街巷。时已入夜,敲过初更,百姓早已吹灯入睡。陶干站在狄公身后,用手捋着鬓发,眺望着远处。
好一阵子,两人相对无言。街市上传来竹梆声,更夫在巡夜打更。
狄公突然起身。
“夜深了——”他说道。
“大人,凡事都不容易呀!”陶干安慰狄公,“也许比我们预计的需要多费些工夫!”
猛然间,狄公拉了拉陶干的衣袖。
“看!”他大声说道,“开始了!”一缕白烟从东边的屋顶处升起,不久便有了火光。
“快来!”狄公喊了一声,匆匆下楼。
他们刚到楼下庭院里,县衙门口的大铜锣就响了。两名勇武的兵丁发现火情,正用木槌敲着铜锣。
衙役和兵丁纷纷冲出侍卫房,边走边用手系紧头盔。
“快去救火!”狄公命令众人,“留下两人守在门口!”
狄公与陶干走上街头。他们看到韩府大门洞开,众仆役有的扛着,有的抱着细软什物跑出韩府,熊熊火舌正舔着宅院后面堆放杂物的屋顶。左右街坊聚集在街口观望,里正让大家排成一字长阵,把水桶传递给站在围墙上的衙役。
狄公站在大门前,声如洪钟地对众人喊道:“两名衙役把守大门,不要让盗贼溜进府内!我进去看看是否还有人留在里边!”
狄公与陶干冲进人去楼空的宅院,径自朝佛堂奔去。
站在佛龛前,狄公从袖内取出那张佛经纸片,指着上面用毛笔圈过的十七个字。
“看!”他说道,“此句是玉碑上题字的关键。连在一起,这个句子是:‘曰:汝悟我言,即压此语,乃得入此门,享吉祥。’看来,玉碑是一道通往密室的暗门。来!你拿着纸!”
狄公用食指压住玉碑第一行中的“曰”字,那一块玉便动了一下。狄公再用大拇指使劲压“汝”字,该方块便向里凹进半寸。狄公依次按压下行中的“悟”字,那小方块玉同样向里凹进半寸。当他按压最后一行中的“祥”字后,只听见轻微的咔嗒声,狄公推动玉碑,玉碑便缓缓向里移动,露出四尺见方的入口。
狄公从陶干手中接过灯笼,爬了进去。
陶干想随狄公进去,但发觉暗门逐渐闭合。他眼疾手快地抓住门里的把手,转了一下,门又开了。
狄公顺着暗道往前行进,约十步光景,暗道变宽加高,他便站直身子,继续向前行进。在灯火的映照下,前方有一段陡峭的台阶,下面一片漆黑。狄公向下走了约二十级石阶,来到一个十五尺见方的洞穴。洞穴是在山岩中开凿出来的,靠洞壁的右边放着十几只硕大的陶罐,均有羊皮纸封口,其中一只陶罐的封口已被撕开,狄公把手伸进罐内,抓出一把干米。洞穴左边有一扇铁门,铁门上方有一拱形门,通向另一个暗道。狄公转动铁门上的把手,铁门向里转动,没有一点声音。显然,门上的铰链经常上油,保养得很好。狄公一动不动地站着。
那是一间呈六角形的小屋,每面洞壁上点着一支蜡烛,屋子中央的方桌边坐着一个男子,正在细读一本名册。狄公只见到他宽阔的后背和微耸的双肩。
狄公和陶干踮起脚走进屋内。那人突然转过身来,原来是王员外。
王员外一跃而起,将椅子向后一扔,砸中狄公的两腿。狄公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狄公急步上去抓王员外,王员外围着方桌绕行,同时拔出长剑。狄公两眼盯着王员外那张因激怒而变了形的脸,忽听嗖的一声,什么东西从王员外肩上飞过。王员外灵敏地俯身闪避,身手之矫捷一反平时笨重呆滞的样子,令人惊异。飞刀啪的一声插进靠后墙的柜门上。
狄公抓起桌上沉重的青石镇纸,一面侧身躲避王员外迎面劈来的长剑。狄公用力掀翻方桌,王员外急速后退,但方桌的角仍然撞到了他的双膝,使他站立不稳,向前扑去,同时挥舞利剑直刺狄公。利剑刺破狄公的衣袖,狄公赶紧用青石镇纸向王员外的脑后砸去。王员外扑倒在掀翻了的方桌上,头上鲜血直流。
“刚才我的刀差点要了他的命!”陶干后悔不迭。
“嘘!”狄公压低嗓门说道,“洞里可能还有人!”
狄公蹲下身子查看王员外的后脑。“镇纸比我预料得要重得多,”他说道,“他断气了。”
狄公站起身来,目光落在门两边靠墙放着的两摞黑皮箱子。每摞足有二十来只,每只箱子都有把手,而且都挂着铜锁。
“古时候,我们的先祖,曾用这种箱子存放金子,”狄公对陶干说道,“可是这些箱子好像是空的。”狄公感到奇怪,他环顾四周后,继续说道:“韩永涵懂得一个道理:如果一个人能把真事编进谎言里,他的谎言最能骗人。当初他告诉我们他被绑架一事,他所描绘的白莲教所在正是他自己的宅院!韩永涵必是白莲教的头目。他派刘飞坡去别处,让他对那里的小头目传令。而且看来,王员外也是白莲教内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陶干,用你的汗巾将王员外头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他头上还在流血。擦完之后就用汗巾扎在他头上,我们必须赶快把他藏起来,不能留下任何痕迹。我们不能让韩永涵知道有人来过这里!”
狄公拾起王员外刚才细读的那份名册折子。他凑近烛光细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字迹相当工整。
陶干擦去桌上和镇纸上的血迹,用汗巾包扎好王员外的头部,并将尸体放在地上。当陶干扶起方桌时,狄公激动地说道:“这是一份白莲教谋反的计划。可惜上面的人名、地名,用的都是暗号!一定还有解破密语的卷册。快到后墙的柜子里找找!”
陶干拔出插在柜门上的利刀,打开柜门,察看柜内的物件。柜子的下面一格放着一排石制印章,上面刻着白莲教的教义。陶干从上面一格里拿出一只紫檀木雕花小盒,递给了狄公。盒内是空的,可是盒子的大小恰好可以放进两份名册。狄公将刚刚从地上拾起的名册折好,折子的封皮贴有紫色的锦缎,正好可以放进盒内,旁边的空位可放同样大小的另外一个折子。
“必须找到另一个折子!”狄公急切地说道,“那折子一定能破解密语!看看墙内有没有夹缝?”
狄公掀起地毯,察看石板地面;陶干拉开破败的幔帘,查验墙面。
“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陶干对狄公说道,“洞顶好像有些缝隙,我觉得有空气进来!”
“那是通风用的,”狄公忍不住说道,“房屋顶上也有类似的设置。我们去看看皮箱吧!”
他们摇了摇所有的箱子,可都是空的。
“我们到另一个暗道去看看!”狄公说道。陶干拿起灯笼,走出屋子来到岩洞。陶干指着拱门旁边地上的一方形洞,说道:“那是一口井!”
狄公看了一眼,点点头,说道:“是一口井。韩隐士考虑得相当周到!这个洞穴显然是让他家人避难用的,这儿有金子、有米、有水。把灯笼举高一点!”
陶干将灯笼高高举起,烛光照在拱门上。
“第二个暗道修筑得较晚,大人!”陶干说道,“这里没有山岩,四壁是土墙,护板看上去还很新!”
狄公从陶干手里拿过灯笼,让灯光照见暗道地面上靠墙放着的长方形箱子。“把它打开!”狄公吩咐陶干。
陶干蹲下身子,把利刀插进箱盖。盖子一掀,陶干急忙转过脸去,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从箱子里迎面扑来,狄公用汗巾捂住口鼻。箱内是一具腐烂的尸体,尸体的头部只剩下一个骷髅,已成碎片的衣袍上爬满了可怕的小虫。
“快盖上!”狄公说道,“以后再来查验,眼下无暇顾及!”
狄公沿石阶走下,走了二十来尺,有一扇又高又窄的铁门挡住了去路。狄公转动把手,将门打开,往里一看,原来是花园,园内月光融融。正面对着他的就是那座爬满青藤的凉亭。
“是刘飞坡的花园!”陶干在狄公身后轻声说道。他把头伸出去看了看后又说:“门外是假山,门就是假山中的一块石头。那个凉亭就是刘飞坡午后小睡的地方。”
“这暗门和暗道就是刘飞坡失踪的秘密!”狄公说道,“我们回去吧!”
陶干似乎不愿离开,他毫不掩饰地由衷赞叹这暗门设计精巧。此时,两人听见远处传来韩府内呼叫救火的嘈杂声。
“把暗门关上!”狄公低声吩咐陶干。
“真是巧夺天工!”陶干深感遗憾地关上了门。他跟在狄公身后穿越暗道,灯笼的火光照见一处凹壁。他拉了拉狄公的衣袖,指了指凹壁里的枯骨。狄公看见四具骷髅,便说道:“白莲教教徒在洞穴内杀害了他们,尸骨在此处已堆放多时。箱子里的尸体是不久以前的被害者。”
狄公快步走上台阶,走进六角形的房间,对陶干说道:“帮我把王员外的尸体抛入井内!”
二人把王员外的尸体抬到洞穴,抛入黑黝黝的井里,水中传来扑通的响声。
狄公又折回屋内,吹熄了蜡烛,关上了门。他们走过山洞,登上石阶,进了暗道。二人出了暗道,站在佛堂时,玉碑暗门悄然无声地关上了。
陶干随意按压玉碑上的字,可是当他按第二个字时,前面一个又恢复到了原位。
“韩隐士确实手艺高超,”陶干说道,“要是不知道暗语,就是按到头发白了,也开不了这扇门!”
“的确如此!”狄公赞同道。他拉着陶干的衣袖走出佛堂。
在庭院里,他们二人遇到几个刚从外面回来的韩府仆役。
“火已经扑灭了!”他们喊道。
狄公和陶干在街上遇见韩永涵。韩永涵穿着便服,对狄公感激不尽地说道:“大人,多谢衙门派人及时相救,大火已经扑灭,损失算不上惨重。堆放杂物的那间屋顶烧去了大半,所有谷仓被救火的水浇湿,已经无可挽回,但别处均告无恙。想必是干草着火,引起此灾。您的两名衙役神速爬上屋顶,大火才未能蔓延。所幸今日无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也十分担心起风呀!”狄公真心诚意地答道。
韩永涵与狄公彼此客气了一番之后,狄公便与陶干返回衙门。
后堂内,两个怪模怪样的人正等着狄公。他们衣衫不整,脸上污黑一片。原来是马荣和乔泰。
“最可气的是,”马荣蹙额皱眉大发牢骚,“我的喉咙和鼻子被烟呛得难受极了!不过,我总算知道了,放火比救火容易得多!”
狄公闻言,哑然失笑。他在案桌后坐定,对马荣和乔泰说道:“你们二人又建奇功!不过,现在我尚不能让你们歇息片刻,还有更紧要的差事需要你们去办!”
“我就喜欢办差!”马荣兴冲冲地说道。
“你与乔泰先去沐浴更衣,”狄公说道,“吃点东西,然后穿戴好头盔铠甲,再来见我!”说完,又吩咐陶干:“快去唤洪亮前来!”
众人离去后,狄公拿起笔,饱蘸浓墨,备好空白折子。然后,他从袖内取出洞穴中带回来的名册折子,细读起来。
洪亮与陶干进屋,狄公抬头,说道:“将杏花一案的所有卷宗和有关文案找来,放在桌上。你们根据我的示意将有关章节念与我听!”
两人着手准备,狄公开始书写奏折。狄公写得一手娴熟的行草,只见他龙飞凤舞的在折子上疾书。时而,他稍停片刻,让洪亮和陶干念得大声些,以便他能将重要证据逐字录下。
终于,狄公放下毛笔,舒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将折子与洞穴中的名册一道卷好,包在油纸内,让洪亮密封后盖上官印。
马荣和乔泰身穿铠甲、护肩,戴着高高的头盔走进后堂。两人显得更加威武高大。
狄公给他们每人三十两纹银,凝视二人良久,对他们说道:“你们二人立即骑马上京城。路上须更换马匹,如若驿站无马匹,你们可向百姓租借,这些银两想必够用。一路顺利的话,天亮之前定能赶到。”
“一到京城,立即去见刑部尚书大人。刑部大堂门前银锣高悬,百姓均可在天亮之后的第一个时辰内鸣锣喊冤。你们鸣锣之后,对刑部官吏说,你们远道而来,有冤情求见尚书大人。尚书一到,你们便跪拜呈递此件,无须多言!”
狄公将密封折子交给马荣。马荣笑着说道:“这不难!大人,能不能不穿这一身又重又硬的铠甲?我们换上轻便的猎服岂不是更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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