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唐狄公案·贰(4)
狄公当即回答:“本案的细枝末节尚不能泄漏半点。各位还有什么见教?”见无人应答,他继续说道:“各位还有陈述高见的时候及机会。不过,即日起,请各位好自为之。我身为县令,决定亲自审理此案。现在,证人彭员外起身回座。传证人王员外前来陈述当时的情景。”
王员外说道:“记得狄大人为汉源舞姬杏花敬酒之后,我从左门离开宴厅去客舱。那儿空无一人,我便由过道去了茅房。如厕之后,回到宴厅,听见康氏兄弟正在争吵,经刘员外劝解之后,我与他们一起交谈了几句。”
“在过道及茅房里,可曾遇见什么人?”狄公问道。
王员外摇摇头。洪亮用笔录下王员外的供词后,狄公便传韩永涵上堂。
韩员外开始了他的叙述,态度显得傲慢无礼:“我对乐手领班赞美了几句后,顿感有些头晕,便来到船前的甲板上散步,靠在宴厅正门的右边站立片刻。望着湖上的夜景,我醉意稍醒,于是在甲板的瓷凳上坐下。这时牡丹姑娘寻来唤我回厅。后面的情形,大人已经知晓,无须我多言。”
县令大人传唤了乐手领班,那时他正与众乐手站在宴厅的屋角。狄公问道:“你能否证明韩员外一直待在甲板上,未曾离开过?”领班看了看众乐手,他们摇了摇头。领班颇为不悦地回答道:“大人,我们当时因忙于调弦对音,未曾注意厅外。后来牡丹姑娘来找韩大人,我便与她一同出厅,见到韩员外正坐在瓷凳上,如他适才所说那样。”
“你可以回座了。”狄公对韩永涵说。接着狄公便差人将刘飞坡带到桌前。刘员外此时不如先前那样泰然自若了,紧张得嘴唇微微抽动,不过语气仍然沉稳。他说道:“杏花舞毕,我见彭员外身体不适,便与他从左门出厅来到船的右侧。这时王员外刚刚离座出厅。彭员外俯身在栏杆处歇息,我去了茅房后便折回,一路未遇见什么人。彭员外说他已觉无碍,我们便一同返回宴厅,这时见康氏兄弟争吵,我便劝酒和解。就是这些。”
狄公点点头,便传彭员外前来。彭员外证实刘飞坡所言确凿。接着狄公让苏员外来到桌前。
苏员外浓黑的双眉下,两眼露出阴郁的神色。他看了看狄公,动了动肩膀,用毫无生气的嗓音叙述道:“在下绝无谎言。我看到彭员外和刘员外先后离席走出宴厅,桌上只剩下我独坐。我与两个献演剑舞的女子闲谈了片刻,其中一个说我左袖上沾有鱼汤,于是我起身出厅,沿着过道到了第二间客舱。这间房是我订下的,房内仆役为我备有干净衣服和洗漱用具。我匆匆换好衣服走出房间。在过道里,我见到了杏花,她正经过客厅向前走去。我赶上了她,对她刚才的妙舞赞赏了几句。可是她显得心绪不宁,急匆匆地说在宴厅见,便由左边拐弯处继续赶路,我则从右侧的门回到宴厅。那时王员外、刘员外和彭员外皆尚未回到厅内,因此我只得继续与那两位舞剑女子闲聊。”
“你见到杏花时,她身穿什么衣服?”狄公追问道。
“她依旧穿着那袭白绸舞衣,大人。不过舞衣外面披了一件绿纱上衣。”
狄公唤他返回,并差马荣到梳妆间去传那侍奉舞姬的胖妇前来。
胖妇禀告狄公,她丈夫在柳巷经营一座楼房,杏花和另外五名舞姬均在此楼内以献舞为生。当狄公问她最后何时见到杏花,她答道:“回大人的话,杏花献舞完毕回房,我见她脸上脂粉散乱,便对她说:‘你赶快梳洗更衣,我的宝贝儿!你看你浑身湿透,小心着凉!’我唤丫鬟将杏花那件蓝色长衫取出。可不曾想,杏花将丫鬟推至一旁,披上那件绿衫,便走出去了!这就是我见到杏花的最后一面。大人,我敢对天发誓!这可怜的孩子怎会遭此毒手?那丫鬟说得实在离奇,她说——”
“多谢!”狄公急急打断了她的话,同时命马荣将丫鬟带上堂来。
丫鬟来到堂上,恸哭不已。马荣拍拍姑娘的背,想止住她的哭泣,可是没有用。她一边哭一边说道:“大人,是那可恨的湖中水怪将杏花害了。我求求你,大人!我们快快上岸去吧!不然,这妖怪会把船弄翻,沉入湖底的!我亲眼见到了那可怕的妖怪!”
“你在何处见到那妖怪的?”狄公问道,觉得十分诧异。
“那妖怪在窗口向杏花姑娘招手,唤她出来。那时妈妈正叫我替杏花拿那件蓝色长衫。杏花姑娘看见了妖怪,它正向她招手。大人!杏花怎敢违抗神怪的旨意?”
人群中传来低声密语。狄大人拍击桌面,随即问丫鬟:“那妖怪是何模样?”
“妖怪是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大人!我透过纱帘,看得很清楚。他一只手挥动着大刀,另一只手……呃,向杏花招手!”
“他是怎样的穿戴呢?”狄公问道。
“我说过,那是妖怪,不是吗?”丫鬟愤懑地说,“他无形无状,只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可怕黑影!”
狄公示意马荣,将丫鬟带下。
随后,狄大人又提审了牡丹和另外两个舞姬。狄大人曾亲自差遣牡丹姑娘去寻找杏花,而其他几个则压根儿没有离开过宴厅。她们说她们一直在与苏员外交谈,并没有看到王员外、刘员外和彭员外离开。至于苏员外究竟何时返回宴厅,她们说记不清了。
狄公起身,称他将审问侍从和船工。
狄公登上陡峭狭窄的扶梯,后面跟着洪亮。马荣和船主则奉命去提唤船工。
狄公坐在船栏杆旁的鼓形瓷凳上,将乌纱帽向上推了推,说道:“这儿与厅里一样闷热!”
洪亮连忙将扇子递上。他略带沮丧地说道:“刚才的审问没啥进展吧,大人?”
“不知道,”狄公答道,一面猛摇着扇子,“不过,我对案情至少了解了一些。天哪,王员外的话一点也没错,这些船工真是狂妄之徒,一看就叫人没有好感!”
说话间,船工们已经来到狄公面前,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有的还对着马荣骂起人来。船主急忙上前制止,让他们休得放肆。仆役和厨工与这些船工相对而立。洪亮对狄公说过,舵工和侍奉宾客的仆人一直津津有味地听马荣讲那些添油加醋的风流艳事,他们连半步都未曾挪动,所以狄公觉得没有必要提审他们了。
狄公先行审问了宴厅内的仆役,可是他们均无要事提供。他们说舞姬献舞开始,他们便抽空下到膳房,匆匆吃了点东西。只有一人来过宴厅看看宾客们有何吩咐,并说曾看见彭员外俯身栏杆,呕吐不已,但未见刘员外与彭员外在一起。
经过对厨工和船工的仔细盘问,狄公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大概,他们均未曾离开过底舱,舵工叫他们停船休息之后,他们便开始摸牌赌钱,根本无暇离开牌局。
狄公站起身来。船主一直注意着天空,突然面带忧虑地对狄公说道:“我担心会有雷雨,大人!还是快快将船开回船埠为是。花船在狂风暴雨中可不太好驾驭呀!”狄公点头称是,并走下了陡梯。他径自向大客舱走去,那里,乔泰正守着杏花姑娘的尸身。
四
狄公刚在梳妆台前的矮凳上坐定,刹那间,雷声隆隆,闪电划破夜空,大雨如注,哗哗地拍打着舱顶,船身摇晃不止。
乔泰急忙奔出屋外将窗户遮板上紧。狄公静观眼前一切,用手慢慢捋着长须。洪亮和马荣站立两旁,望着卧榻上一动不动的尸体。乔泰返回屋内,闩上门。狄公抬头看着他的三位亲随。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狄公露出一丝苦笑,并说道,“我等还在说这里平安无事呢!”他摇了摇头,神色沉重地继续说道,“如今,我们面临血案,且疑雾重重,其中居然还有神鬼作祟。”狄公看见马荣忧虑地望着乔泰,连忙接着说道:“我在审讯时,之所以没有打断有关妖怪神灵之说,目的是想消除凶手的疑心和警觉。切记,凶手并不知晓我们是在何处又是如何发现尸体的。凶手一定迷惑不解:尸体为何没有沉入湖底?各位,我可以断言,凶手是一个血肉之躯,绝非神灵鬼怪,而且我已经明白他为何要下此毒手!”
狄公随即对三人说起杏花在宴席上对他说的那番惊人之语。他最后说道:“依我看,韩永涵嫌疑最大。只有他一人在宴席上佯装睡态,且能窃听杏花对我所言为何。他是一个老于此道的高手。”
洪亮附和道:“韩员外也有作案的时间。刚才在审讯时,没有人能证明他一直在前甲板上未曾离开过。他极有可能从船的左侧向船后部走去,然后在窗口招呼杏花,让她出来。”
马荣问道:“但是,丫鬟所说的那黑影手中的一把大刀又做何解释呢?”
狄公耸了耸肩。
“恐怕这是丫鬟的幻觉,”狄公说道,“不要忘了,那丫鬟是在听说杏花被害之后才讲出她那神奇古怪的故事。事实上,她看到的人影所穿的宽袖长袍与我等所穿的长衫并无二致。那人用一只手招呼杏花,另一只手中可能拿着一把折扇,这就是丫鬟所说的那把大刀。”
这时,船身剧烈地晃动起来,波浪拍打花船,发出巨大的声响。
狄公继续说道:“遗憾的是,韩永涵并不是此案唯一的疑犯。诚然,只有他可能听见杏花所言,但其他宾客也极有可能看到杏花对我耳语,并从她欲言又止的神态中觉察到什么。当时杏花对我耳语时,她的两眼看都不曾看我。凶犯一定感到事关重大,这才决定铤而走险。”
乔泰说道:“这么说,除了韩员外,还有四位可能是本案的疑凶:王、彭、苏、刘。对康氏兄弟可以排除嫌疑,因为狄大人说他们未曾离开过宴厅。而以上四位均离开过,只是时间长短有所不同而已。”
“正是,”狄公接过话头,“不过,彭员外似乎可以不在其列。道理很简单,他身单力薄,无法击昏杏花,而后将她拖至舷梯旁。我审讯船工,也正是为了弄清彭员外是否在船工中有帮凶。但结果是,船工均未曾离开过底舱。”
这时乔泰也似有领悟地说道:“看来,韩、刘、王、苏完全有能力杀害杏花。特别是苏员外,他可是个身高马大的家伙!”
狄公说道:“韩永涵的嫌疑最大,其次就是苏员外了。如果是他杀害了杏花,他确实是个既凶残又冷酷的凶手。当杏花还在献舞时,他一定已经成竹在胸,精心策划出这场凶案了。他故意弄脏衣袖,借此便可堂而皇之地离席更衣,这样,在沉尸湖水后,他的长袍看上去也不至于沾水弄湿。亦即他须径自到梳妆间的窗口,将杏花引出,击昏后,又将她沉入湖中。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还必须返回客舱,更换衣服。对了!乔泰!你马上到苏员外的客舱去,看看苏员外换下的衣袍是否湿透!”
“我马上就去,大人!”马荣自告奋勇道,他注意到乔泰脸色不好,因为他知道这位老兄有点晕船。
狄公点头同意。他们便静候马荣的回音。
马荣返回,口中嘟囔不已:“一屋子的水,到处是水,苏员外的长袍却是干的,竟然滴水未沾!”
“好!”狄公说道,“但这并不能证明苏员外可以脱此干系。不过,这一细节我们不妨记住。现在,这几位嫌疑凶犯的先后次序应是:韩、苏、刘、王、彭。”
“大人,为什么把刘员外放在王员外的前面呢?”洪亮问道。
狄公答道:“因为,我猜想,杏花与凶犯之间必有私情,不然,凶犯对她招手,她不会马上应允并随他而去,也不会一个人跟着凶犯去到客舱。须知,舞姬与一般妓女的身份有所不同。只要付钱,妓女可以投入任何一个客人的怀抱,可对于舞姬,你必须先讨她的欢心,才能得手。否则,你即使有钱也属枉然。舞姬,特别是像杏花姑娘这样知名的舞姬,凭借舞艺能比出卖身体赚取更多的金银钱财,因此,她们的主子一般也不会强迫她们对客人献媚取悦。我现在完全相信,像韩永涵和刘飞坡这样养尊处优、风流倜傥的当地名人,怎可能会得不到色艺双全的姑娘的芳心呢?还有苏员外这样带有几分粗野的高大汉子,对女人也是极具吸引力的。可是又矮又胖的王员外和干瘦老朽的彭员外就几乎不可能了。对!干脆将彭员外从名单中划去吧!”
马荣没有听见狄公的最后几句话,他望着卧榻上的尸体,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突然,马荣惊呼起来:“看!她的头在动!”
几个人同时向卧榻望去。杏花的头左摇右摆,盖脸布滑落在地,烛光摇曳,照着她那湿漉漉的长发。
狄公急忙起身向卧榻走去,看着那张惨白的脸,惊愕不已。原本圆睁的两眼已经合上了。狄公随即将枕头置于死者头部两旁,并迅速拾起布巾盖在死者脸上。狄公重新坐下,平静地说道:“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查出刚才提及的三个人中谁与杏花过从甚密,关系异常。最佳途径莫过于询问与杏花同住一屋的姑娘,这些姑娘之间通常无话不谈。”
马荣说道:“可是让她们对外人道出隐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雨已停歇,船行驶得较为平稳,乔泰看上去好多了。他说道:“大人,我以为,当务之急是赶快到柳巷去搜查杏花姑娘的房间。船一停靠船埠,凶手必定会设法掩盖他的罪行。假如杏花在她房内留有书信或其他信物,凶手定会趁船靠岸时立即赶往那里销毁罪证。”
“所言极是,乔泰!”狄公赞许地说道,“船一靠岸,马荣立即赶往柳巷。凡是有人强行进入杏花的房间,当即捉拿不误。我乘轿前往,然后我们一起搜查她的房间。”
外面人声嘈杂,显然船已经驶近船埠了。狄公起身对乔泰说:“你在此等候官兵到来。告诉他们立即查封这间客舱,并叫他们派两名官兵在客舱门口把守,直至明日清晨。我马上叫杏花的主人明天派一名操办殡葬事宜的来此将杏花入殓。”
当他们走出房间,登上甲板时,狄公抬头望去,明月当空,清冷的月光照得四周一片凄凉。暴风把彩灯刮得无影无踪,骤雨将宴厅竹帘打得七零八落,原本热闹喜庆的花船现今已是一片狼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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