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大唐狄公案贰(2)

4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52章 大唐狄公案贰(2)

第52章 大唐狄公案·贰(2)

马荣、乔泰听后不禁开怀大笑。他们原是饮酒高手,狄公此言正中其下怀。

四人沿着石阶下楼来到中庭。官轿已停放在此。狄公与洪亮一同上轿,十二名轿夫将轿杠搁在长满老茧的肩上。两名衙役提着写有“汉源县衙”字样的灯笼走在前面引路。马荣和乔泰走在轿后,随后跟着六名戴着帽盔、身穿铠甲、腰缠红带的官兵。

衙役打开缀有铁钉的厚重的官府大门,于是一行人上了大街。轿夫步履稳健,踩在石阶上,向城中走去,不久便来到了孔庙前的闹市口。那里人头攒动,百姓们在点着油灯的各种食摊前流连。衙役敲着大锣,大声吆喝:“回避!回避!县令大人驾到!”

人群向两旁退去,男女老少的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目送一行人穿街而过。他们前呼后拥顺着地势向坡下走去,穿过一条穷街陋巷之后,便来到通往湖边的街道。约莫走了半里,终于进了一条柳树成荫的胡同,这便是柳巷,是歌妓舞姬云集的场所。这里每座楼前都挂着缤纷的彩灯,丝竹弦歌在夜空中飘浮着,姑娘们穿着艳俗的衣裙倚在楼上红漆的回廊栏杆边叽叽喳喳地闲聊,注视着狄公一行人。

马荣平日里自称酒色之徒,且颇感得意。他这时急切地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上如云的美女。他相中了一个圆脸、丰满、讨人欢喜的姑娘,她正靠在最大一座楼的栏杆上。马荣用力对她挤了挤眼,那姑娘也会意地对他笑了笑。

轿夫放下了狄公的官轿。身穿锦缎长衫的本地士绅已站在那里迎候多时。一位身材高大、穿着绣有金色团花的紫色长袍的员外走上前来,向狄公作揖施礼,嘘寒问暖。他是当地的豪富地主韩永涵,汉源县的名流。他家世代居住此地,其气派非凡的宅第坐落在山腰上,与县令的官邸毗邻。

韩员外与狄公登上了泊在船埠的一条富丽堂皇的花船。船的甲板恰好与船埠平齐,船舱的廊檐下挂满了彩灯,将花船照得金碧辉煌。当他们由舱门口步入宴厅时,坐在门边的乐手们奏起了欢快的迎宾礼乐。

韩员外引着狄公穿过铺着地毯的宴厅,来到置于厅后的一张高高的主桌边,请狄公坐在他的上首。其他宾客在主桌后面两张相对而放的桌子边就座。这两张桌子恰好与主桌成曲尺形。

狄公饶有兴味地审视着周围。他常听人谈论汉源的花船,那是漂浮于水上供人聚谈玩乐的地方,既有美酒佳肴,又有美女陪伴,客人还可在那儿过夜。今天排场之奢华出乎他的意料。花船宴厅有三丈余长,两边竹帘低垂,红漆的舱顶吊着四只彩绘的大灯笼,木柱精雕细刻,流光溢彩。

船身轻微摇曳,船离开了埠头。当乐声停歇时,狄公可以听见底舱中传来船夫们有节奏的摇橹声。

韩员外为狄公一一引见宾客。落座在右手桌上座的是位面容清癯的老人,背稍稍有些佝偻。他叫康伯,是富甲一方的丝绸商。他向狄公欠身施礼时,狄公注意到他有点紧张,双唇微微颤动,眼睛左顾右盼。坐在康伯旁边的叫康仲,是康伯的兄弟。康仲长得肥头大耳,显得趾高气扬。狄公暗自寻思:兄弟俩的容貌和品性竟然如此大相径庭,叫人难以置信。与他们兄弟同桌的第三位宾客,人称王员外,五短身材,态度傲慢,是金器同业中的大户。

左面桌子的上座是身材高大、两肩宽阔、身穿一件褐色锈金花纹袍服的刘飞坡。他头戴薄纱小帽,宽大黝黑的脸庞上显出威严的神色,加之他粗黑的络腮胡,让人觉得他更像官场中的大臣。然而韩员外对众人介绍说,他是来自京城的富商,其豪华的避暑山庄就建在韩员外的宅院旁边。每到夏天,刘公就在那里消暑纳凉。与刘飞坡同桌就座的还有彭员外和苏员外,他们都是银器同业和玉器同业中的大户。两位商界名流之间的莫大差异给狄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彭员外又老又瘦,两肩瘦削,胡子花白;而苏员外年轻健硕,两肩厚实,脖颈粗壮,俨然一副武林中人的做派,粗犷的脸上现出阴郁的神情。

韩永涵击掌示意,乐手们又吹响了欢快的曲调。四名仆役托着酒菜进入厅内,来到狄公右边,将酒菜放至桌上。韩员外举起酒杯,祝词开席。

众宾客品着菜肴,韩员外侃侃而谈。显然,他是一位颇有雅趣和学识之人,但是狄公觉察到,韩员外谦恭的言辞中似乎缺少些许诚挚。一开始,韩员外言语谨慎,面面俱到,然而酒过几巡,他便稍微放松了些。他笑着说道:“狄大人只喝了一杯吧?我可已经干了五杯!”

“我喜饮好酒,”狄公答道,“而且只有在像今晚这么丰盛的宴席上,我方才饮酒。韩员外如此款待,实在是盛情难却呀!”

韩员外欠身说道:“我等希望并深信狄大人在本城起居安适,生活康乐。不过,我等俗人恐难让大人尽兴,况且这里穷乡僻壤,民风淳朴,想来无甚要事劳烦大人吧?”

“我已略微阅过县衙内的卷宗,”狄公说道,“汉源百姓可谓勤勉守法,真乃本县之大幸哪!至于穷乡僻壤,民风淳朴,韩员外则是过谦了。且不说你,就是朝廷的名臣梁孟广大人,不是也将汉源择为自己的隐退赋闲之地吗?”

韩员外举杯向狄公敬酒,然后道:“梁大人能来此赋闲真是抬举了敝城。无奈,梁大人这半年来贵体欠安,我等未能聆听教诲,不胜遗憾。”

韩员外将酒一饮而尽,狄公觉得韩员外不愧为海量。他接过话头,说道:“半个月之前,我求见梁大人,方才得知他贵体有恙,想必无甚大碍吧?”

韩员外凝视了狄公片刻,然后答道:“梁大人已入耄耋之年。平时除了偶为风湿和眼疾所扰外,贵体一直尚健。然而,这半年多来,他的神智……呃……狄大人,你不妨问问刘公,他们两家的后花园紧紧相邻,他可能常常见到梁大人。”

狄公闻言,不禁马上转换话题,说道:“得知刘公在商界得意,我颇感意外。刘公本应是驰骋官场的高才呀!”

一听此话,韩永涵对狄公耳语道:“大人此言极是。刘公乃京城名门之后,他的父母一直希望他能平步官场,无奈他两次应试均落榜。如此打击令他伤心不已,故而投笔从商。孰料他在商场得心应手,在本州府之内已是家财万贯。他的商号遍布各地,因而常常周游四方。大人,请勿对他言及此事,也不可提到这是我向你告知的。你知道,落榜这件事仍是他的一块心病!”

狄公点头称是。韩永涵继续饮着酒,狄公则漫不经心地听着两边桌上宾客的闲谈。只听踌躇满志、谈笑风生的康仲举杯对刘飞坡大声说道:“小弟我向刘公贺喜,祝令爱新婚宴尔,白头偕老!”众宾客纷纷击掌叫好,但是刘飞坡只欠了欠身子。韩永涵马上告诉狄公,刘飞坡的爱女月仙日前刚刚与隐居的前县学教授蒋举人的独子结婚。结婚大礼在城的另一端蒋府内举行,盛况空前。只见韩永涵大声应道:“蒋公今夜未能赴宴,我等深感遗憾。他曾应允来此,临了却托词未到。难道那天大喜日子,醉意太浓,蒋公尚未醒酒不成?”

此言一出,引来满堂笑声。然而,刘飞坡只耸了耸肩,神情淡然。狄公暗自思忖,这个刘飞坡恐怕也尚未从那天的盛宴中缓过神来吧。接着,狄公向刘飞坡贺喜并说道:“未能登门祝贺并拜会,不胜遗憾。如若能亲聆蒋公的教诲,定会受益匪浅!”

刘飞坡面露愠色,冷冷地答道:“在下是个商人,不想附庸风雅。可我也听人说过,博学未必德高!”

众人顿感尴尬,一时无言以对。韩永涵急忙暗示仆役将竹帘卷起。

宾客纷纷搁下筷箸,观赏起船外的夜色来。此时船已行至湖心,浩渺的湖水那端,汉源城的灯火一片闪烁。此时花船停在湖中,唯有微波轻轻摇荡着船身。船夫们正吃着夜宵。

顷刻之间,狄公左边的珠帘被掀起,叮当作响。六位女子来到宴厅里,对宾客行万福礼。

韩永涵将两名姑娘留在主桌侍奉狄大人和自己,另外四名姑娘到两旁桌上陪伴客人。韩永涵将站在狄公身旁的姑娘引见给狄公,说她叫杏花,舞艺超群。只见她眼眉低垂,但狄公仍可看出她五官端正,面容姣好,只是神情显得冷漠。另一个名唤牡丹的姑娘,活泼开朗,在引见时,对着狄公嫣然一笑。

杏花姑娘替狄公斟酒。狄公问她多大年纪,她轻声且颇有教养地说快十九岁了。她的口音使狄公想起了自己的祖籍,不禁惊喜,便问道:“姑娘莫非也是山西人氏?”

她抬起双眼,并且点了点头,但仍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时,狄公才注意到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的确是绝色佳人,同时,狄公也觉察到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阴沉和忧郁。这样的眼神在妙龄女子的身上是不多见的。

“我是太原人氏,系出狄氏家族,”狄公自报家门,“姑娘家住哪里?”

“小女子家在山西平阳。”姑娘轻声答道。

狄公将酒杯递给了杏花。他当下忽然明白,为什么这姑娘会有异样的眼神。平阳在太原以南,距离不过几里路,那里的女子自古以来就擅长巫术,并能口念咒语,装神弄鬼替人治病。据说有些女子还精通妖术。狄公心中好生纳闷儿,像杏花这么年轻美貌的姑娘,显然并非出身卑微,何以会从遥远的山西来到这汉源小城,行此等低贱的营生?于是狄公与杏花谈起了平阳秀丽的山水和历史遗迹。

韩永涵一直在和牡丹姑娘玩接诗酒令。他们轮流背一首诗中的句子,要是谁接不上句子,就得受罚喝酒。看来,韩员外已经被罚了不少酒,谈话已变得含混不清了。这时他正斜靠在椅背上,打量着高朋满座,宽阔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狄公看着眼皮沉重的韩员外几乎要昏昏入睡了。牡丹姑娘走到桌前,兴致勃勃地看着韩永涵强打精神欲睡不能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

“我得再替他温些酒来。”说着,牡丹绕过桌子走到杏花跟前,转身来到康氏兄弟的桌前,提起仆役刚放在桌上的酒壶,将韩员外的酒杯斟满。

狄公拿起了酒杯,此时韩永涵已鼾声微作。狄公暗暗想着:“万一宾客都喝得酩酊大醉,这宴席岂不兴味索然?而且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我得趁早离席才是。”他又呷了一小口酒,突然,他听见杏花在他耳边轻声但字字真切地说道:“大人,待会儿小女子有事相告!有人正在本城策划一起阴谋,万分危急!”

狄公迅速放下手中酒杯,转身看着杏花。杏花不敢正视,两眼低垂望着韩员外的肩头。此时,韩永涵鼾声已停,牡丹也正向这边走来,双手捧着盛满温酒的杯盏。杏花瞧着别处,急急对狄公说道:“我请大人下棋,因为——”杏花顿了顿,因为她见牡丹已来到桌前。杏花欠身从牡丹手中接过酒杯,并将它送至韩员外的唇边。韩员外仰脖一饮而尽,他笑呵呵地说道:“哈哈!瞧你这个丫头,你真以为我连酒杯都拿不住了吗?”说着,便揽住杏花的细腰,往自己怀里拽。须臾,他对杏花说道:“给狄大人献上几段你拿手的好舞,如何?”

杏花浅浅一笑,同时,娴熟地从韩员外怀中挣脱出来。她向众宾客躬身施礼,旋即消失在珠帘后面。

韩永涵不知所云地对席间各位说了一番关于汉源的教坊中歌妓舞姬的舞艺绝技。狄公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心中却思虑着适才杏花说的话。他倦意顿消,暗自庆幸自己的直觉准确无误,汉源城内果然潜伏着邪恶和杀机!观赏歌舞之后,他必须见机行事,与杏花姑娘单独一晤。要是杏花聪明过人,她定能从平时宴席上的闲聊中悟出个中内情和隐秘。

乐手们奏起了迷人的舞乐,鼓点击出节拍。两个姑娘轻移莲步,旋至宴厅中央,跳起剑舞。她们手执长剑,穿梭迂回,千姿百态,时而两剑相碰,发出铿锵之声。乐曲随之激扬,颇有威武之势。一曲终了,满堂喝彩,狄公也对两个姑娘的舞姿倍加赞叹。不料,韩员外却用贬低的口吻说道:“那不过是雕虫小技,谈不上舞艺精湛!你等着看杏花姑娘的妙舞吧!看!她来了!”

杏花站在地毡中央。只见她贴身穿一袭白绸衣裙,宽袖长及地面,腰间系着碧绿绸带,肩披薄如蝉翼的翠玉纱巾,纱巾曳地飘动。一头秀发挽成高髻,鬓间插一朵白色莲花,雅致高洁。她挥动长袖暗示乐手,悠扬的竹笛声犹如缥缈的仙乐。

杏花徐徐抬起双臂,高过头顶,两腿原地不动,随着音乐节拍摆动丰臀。白色衣裙映衬出她年轻姣美的曲线身段。狄公暗自赞叹,她的身段完美无瑕,世间少见。

“这叫云仙霓裳舞!”韩员外声音喑哑,对狄公耳语道。

钹声响起,杏花缓缓垂下双臂,与肩平齐。她的两指指尖夹着纱巾,然后舞动双臂,轻摆柳腰,恰似绿色波浪在她四周起伏翻滚。顷刻,古筝和胡琴响起极具韵律的妙乐,杏花则摆动双膝,随之带动整个身躯,犹如微风吹起阵阵涟漪。叫人啧啧称奇的是,她人仍在原地,并未挪动半步。

狄公未曾见过此等妙舞。他不禁注视着杏花,但见她神情漠然、孤高。她双目低垂,可她摆动的柔软如水的肢体艳丽逼人,激情迸发,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骤然间,她那白绸衣衫从肩头滑落,露出了丰满圆润的乳峰。

狄县令一面冷眼凝视着杏花美艳动人的舞姿,一面审视着周围的宾客。康伯连看都没看杏花一眼,但他的兄弟康仲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舞者的每个动作。同时,他与坐在身边的王员外说着什么,脸上则带着诡谲的笑容。

韩员外冷冷地说道:“这两位员外应该不是在谈论舞艺吧?”显然,他的醉意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洞察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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