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唐狄公案壹(44)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47章 大唐狄公案壹(44)

第47章 大唐狄公案·壹(44)

这是间宽大的卧房,窗户敞开,狄公坐在窗下的一张茶桌旁,看着他那两位夫人把衣箱扔在地板上,又在一片混乱中向第三只发动攻势。大夫人的闺中密友曹姑娘正在角落里的铜火盆上烘干衣物,红红的炭火上架着铜盖,衣物被一件件地摊在铜盖上。火盆散发的热气和湿衣服蒸发的水汽,弄得房间里简直没办法待下去了,但这三个女人好像完全没感觉似的。

狄公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窗外。从这间位于二楼的卧房望出去,原本可以清楚地看到城中房舍弧形的屋顶,但现在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铅灰色的浓雾中,只能分辨出模模糊糊的轮廓。这浓雾似已渗进了他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令人窒息地蠕动着。此时此刻,他是多么懊悔那时脑子一热,去要什么灰色的夏季长衫!他只动了动嘴,便劳动大夫人检视了四只衣箱,发现衣物都发了霉,她当即又召来了二夫人和曹姑娘。现在这三位全身心地都扑在这件事上,显而易见地,已没心思弄早茶了,更别提什么早饭。而这才是她们对蓬莱艰辛岁月的最初体验,因为狄公就任蓬莱县令只不过七个月。他伸直了腿,因为膝盖和双脚都肿胀得抬不起来了。曹姑娘停住了手,从火盆上拿起一件白色的长衫。

“这件一点都没湿。”曹姑娘叫道。当她伸直手臂把衣服挂到衣架上时,狄公注意到了她那苗条而又丰满的身段。他猛然严厉地喝问大夫人:“你就不能让丫鬟们来做这些事吗?”

“当然可以,”大夫人扭过头来答道,“但贱妾先得自己看看坏没坏。老天爷呀,瞅瞅这件红裙子,天哪!”她又对曹姑娘说道:“衣服都霉烂了,你还总说这衣服配我好看得很!”

狄公猛地站起身。胭脂水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还夹杂着衣物若有若无的潮味,使得房间里充溢着浓烈的女性气息,这气息出其不意地刺激了他那敏感的神经。“我要出去走走。”他宣布。

“你不用早膳了?”大夫人叫道,眼睛却仍盯着手中那件红衫几块褪了色的地方。

“我会回来用早膳的。”狄公嘟囔着,“把挂在那儿的蓝袍子给我!”曹姑娘帮着二夫人替他披上衣服,询问道:“这么热的天穿这件衣服是不是太厚了?”

“至少这是件干衣服。”狄公简短地答道,同时沮丧地意识到曹姑娘是对的,因为这厚重的织物紧贴着他汗湿的身躯,就像穿了件铠甲一样。他咕哝着道了别,便下楼去了。

沿着通向县衙后门的半明半暗的走廊,狄公快步地走着。他很高兴洪亮还未到来。这家伙非常了解他,一下子就能嗅出他心情不好,并猜得出是为了什么。

狄公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后门,滑进了湿淋淋、空荡荡的街道。是啊,到底为了什么呢?他一边在黏湿的浓雾中穿行,一边问自己。当然,在这第一次外放的任所度过的七个月是枯燥的。起初的几天令人兴奋,接下来又发生了“五朵祥云”“红丝黑箭”两起凶案,但这之后就没什么有劲的事儿做了,净是官府乏味的那一套:填不完的案格,归不完的公文,签不完的文书。在长安时,他也有很多纸上官司要做,但都是些重要公文。再者,这一地区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河道以北的区域是战略要冲,处于军塞防御使的管辖之下;东城门外的高丽聚居地也有自己的官府。他气恼地朝一块石头踢了一脚,马上叫骂起来。原来,那“碎石”是一块大石头的顶部,他的脚踢得生疼。前一夜,在缠绵的卧榻上,大夫人又催着他迎娶曹姑娘当三房。她说,她和二夫人都很喜欢曹姑娘,曹姑娘也觉得这最好不过了。“再说,”他的发妻带着惯有的坦率,说道,“你那二夫人虽是个好人,却没念过什么书。有了曹姑娘这样一个知书达礼、聪明伶俐的人儿在跟前,周遭的人都会活得更快活。”可如果曹姑娘嫁给他只是因为感激他把她从那场可怕的灾难里救出来,那可怎么办呢?要是他不那么喜欢她就好办多了。再说,娶一个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不就扯平了吗?他是堂堂的县令,有权娶四个妻子。但他自认为两个就足够了,除非这两个都养不出一男半女。这问题太难、太让人糊涂了。他裹紧了长袍,天开始下雨了。

望着通向孔庙的宽阔台阶时,他释然地吁了口气。西楼的第三层被改建成茶馆了,他想去那儿吃早茶,再走回县衙。

在低矮的八角形房间里,一个邋遢的店小二正斜靠在柜台上,用火钳拨动着小茶炉的炭火。狄公满意地注意到这小伙子没认出他来,因为他没有作揖行礼的意思。狄公要了壶茶和一块干毛巾,便在柜台前的一张竹桌旁坐了下来。

店小二递过来一块放在竹篮里的脏兮兮的毛巾。“客官,请稍待片刻,水马上就要烧开了。”当狄公用毛巾擦干他的长须时,店小二又说道,“客官,您这么早就出来溜达,肯定已经听说了那件惨事了吧!”他竖起大拇指,向敞开的窗户一指,看到狄公摇了摇头,便兴致勃勃地说开了,“昨天晚上,一个家伙在哨塔里被人劈成了好几块,就是沼泽里那座。”

狄公立刻放下了毛巾:“一桩谋杀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客官,是卖杂货的小哥告诉我的。他跑来送货的时候,我还在擦地板呢。天蒙蒙亮时,他到哨塔里跟一个半痴的小妞收鸭蛋,结果就看见了血淋淋的尸体,而那傻姑娘缩在角落里哭。他跑回城里,报告了驻守在这里的兵士,校尉就带了几个人到哨塔里去了。看,他们在那儿!”

狄公站起身走到窗前。居高临下,他可以越过城墙的顶部望见一片长满青青芦苇的沼泽,再往北,隐约可见灰色的河面。从城北的码头延伸出一条坚硬的土路,直通向沼泽中央那座孤零零的破旧哨塔。几个头戴银盔的兵士在从哨塔到码头的路上行进。

“被杀的可是兵士?”狄公迅速问道。

尽管县城以北属军队管辖,但民间的案子还是归县衙来审。

“大概是吧。那傻姑娘虽又聋又哑,长得倒不赖,因此八成是哪个当兵的晚上来找她说说知心话。您懂我的意思吧!哈,水开了。”

狄公眯起了双眼。两个兵士正从驻地向县城急驰,马匹踏过被水淹没一半的垫高的道路,溅起阵阵水花。

“客官,茶来了!当心,茶很烫,我把它放在窗台上。对了,我想起来了,被杀的那人不是士兵,卖杂货的小哥说那是个老商人,就住在北城门附近,他一看就知道是何人。不过,兵士们很快就会抓住凶手的,他们可厉害了!”他兴奋地用胳膊肘捅了捅狄公,“他们在那儿!我不是跟你说了,他们很厉害嘛!看见那家伙了吧,他们正用链子把他从哨塔里拖出来呢!他穿着打鱼人那种棕色的衣裤。好,他们现在要把他带到要塞去了,要——”

“与他们何干!”狄公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他飞快地喝了口茶,烫着了嘴唇。付了账,他便匆匆飞奔下楼。一个平民百姓杀了另一个平民百姓,这明摆着是县衙的事嘛!那可是个绝好的机会,该告诉那帮武夫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一次就足够了。

厌倦的感觉一扫而空。他从街角的铁匠铺里租了匹马,跳上马鞍,直驰北门。守城的兵丁吃惊地看到一个衣冠不整的骑士戴着湿答答地粘在头上的便帽。但认出他是他们的县太爷时,这些兵丁马上垂手施礼。狄公下了马,做了个手势让班头随他到门边的塔楼里。“沼泽地里的骚乱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大人,老哨塔那儿出了人命。军塞的兵士已经找到了凶手,正在堡垒里审问。小人猜他们马上就要去码头。”

狄公在竹凳上坐下,递给班头几个铜板:“叫你的手下给我买两张油饼来!”油饼刚从街头小贩的锅里煎出来,散发着大蒜和生莲诱人的香气,狄公虽饥肠辘辘,却食不知味。他满脑子净想着军队如何滥用职权,此外,舌头也被那杯热茶烫伤了。他悲哀地回想起住在长安的岁月,那时没这些让人心烦的问题,各级官吏的权限都在条令中有详细的规定,不管是一品宰相还是七品芝麻官,都有各自明确的权限。油饼快吃完的时候,班头进来了。

“大人,军士已将囚犯带往码头边的塔楼。”

狄公一跃而起:“点四个人跟我来。”

河边的码头上,徐徐的轻风正驱赶着迷雾。狄公身上那件湿淋淋的长袍紧贴着他的肩膀。“这种天气最易感染严重的风寒。”他嘟哝着。全身戎装的兵卒把他带进了塔楼里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房间的后部有一张粗糙的木桌,一个身穿铠甲、头戴帽盔的军官正坐在桌子后面,缓慢而用力地填着一份文书。

“我就是狄仁杰,此地的县令。”狄公开口说道,“我要了解——”他突然顿住了,因为那军官已抬起了头。他脸上有一道可怕的伤疤,从左颊一直到嘴唇,变形的双唇半掩在乱蓬蓬的胡须中。狄公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军官已站了起来。他麻利地抱拳施礼,口齿不甚清晰地说道:“大人大驾光临,在下不胜欣喜。我刚刚写好给大人的呈文。”

他用手指着角落里一副用罩单遮盖的担架,补充道:“那就是死尸,凶手被关在后厢房里。在下猜测,大人想把他直接押往县衙的大牢?”

“对,确实如此。”狄公挫了锐气,丧气地答道。

“好。”校尉折起写好的呈文,把它递给狄公,“请坐,大人。如您稍有闲暇的话,在下想跟您谈谈对此案的看法。”

狄公在桌旁坐下,他一挥手,让校尉也一道坐下。他慢慢抚弄着长髯,暗自想道,这可与他预料的情景截然不同。

“是这样的,”校尉说道,“我对那片沼泽了如指掌。住在哨塔里的聋哑女子虽有些痴呆,却不会害人,所以,得知她房中躺着一具死尸,我就想到了奸淫和抢劫,便派了几名手下去搜索哨塔与河岸之间的沼泽。”

“为何独独搜索此处?”狄公插问道,“也可能被杀于路上,凶手再移尸哨塔,不是吗?”

“不,大人。我营的堡垒位于码头与哨塔之间。白天,我的手下按班次监视过往客商,夜晚则沿路巡逻。大人想必知道,这是为了防止高丽细作进出县城。顺便说一句,这条路是穿越沼泽的唯一路径。沼泽环境异常凶险,穿越时有陷于沼泽或流沙中的危险。我的手下发现尸体时它尚有余温,可以推测死者是在黎明前被害的。而除了卖杂货的小子外,再无他人经过此路,可见凶手与死者均从北边而来。那是一条从哨塔通往河岸的水路,被芦苇遮盖,熟悉地形者可躲过兵丁的盘查而溜进哨塔。”校尉摸了摸胡须,接着说道,“那就是说,他已成功地弄到了我们的船只。”

“你的手下是在水边抓到此人的吗?”

“是的,大人。他们发现了一个少年渔郎,名叫王三郎。他藏身于小船内,正在清洗裤子,想把沾在上面的血迹洗掉。我的手下喝住他,他却双桨一荡,想把船划进中流。得亏弓箭手拉弓疾射,箭杆上连着绳索钩住了船身,在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就把船拖回了岸上。他说他根本不知道塔里有个死人,一口咬定到塔里去是给那聋哑女孩带条大鲤鱼。他说他裤子上的血迹是在清理鱼的时候弄上的,还说要等到黄昏时分再去看她。我们搜遍他的全身,在他的腰带里找到了这些东西。”

校尉撕开了放在桌上的一个小纸包,让狄公看里面三块闪亮的银子:“我们根据死者携带的名刺查明了他的身份。”他从一只大纸袋里倒出了一堆东西,里面有一摞名刺、两把钥匙、几枚铜板和一张当票。校尉指着当票说道:“这纸片落在尸体旁边的地板上,定是从他长衫的口袋里落出来的。死者名叫钟旺,住在北门,开了好大一家典当铺子,很是富有,在这一带很有名气。此人嗜好打鱼。据在下推测,昨夜钟旺在码头上碰到了王三郎,就出了些钱,让三郎带他到渔船上来个泛舟清流、月下垂钓。王三郎找了个理由,诱骗老头子来到城北的荒凉地带,在那里杀了他。他原本想把尸体藏在塔楼里。您知道的,那塔楼半已荒废,那半痴女子又只住在第二层。可没想到,女子醒来后看到了这一幕,王三郎见势不好,只得抄起银子逃走。请大人注意,这只是在下的推测,因为那女子虽在现场,却没什么用处。我的手下想从她嘴里问出点东西,她却只是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些胡话,什么‘雨神仙’‘黑妖怪’的,然后就又是哭,又是笑。可怜哪,一个不会害人的呆子。”

他走到担架旁,掀起罩单:“这就是死尸。”

狄公弯腰俯视着这具瘦骨嶙峋的尸体,但见他裹在一件式样简单的褐色长衫里,胸膛露出几片干涸的血迹,袖管处沾着泥块。死者表情平静,相貌却甚是丑陋,干瘪皱缩的皮肤,略微歪斜的鹰钩鼻子,大嘴上长着两片刀刃一样薄的嘴唇,灰白的头发,头顶还秃了一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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