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唐狄公案壹(33)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36章 大唐狄公案壹(33)

第36章 大唐狄公案·壹(33)

两人一阵沉默。其后,狄公决定再试探一次,遂漫不经心地说道:“今天,我刚好在一家店铺看见一幅画,乃当地一位画家所绘,其名冷德。据说他和滕夫人很熟。”

只见潘师爷愣了一会儿。但过后,他道:“对于这件事我并不清楚。不过,现在想来,是有可能的。那画家是她姊夫的一个远房亲戚,经常去她姊姊家的庄园,想必他是在那里和她见过面。太可惜了!这么一个有才华的画家,年纪轻轻就死了。他擅长画花鸟,尤其是莲花,而且技法独特。”

狄公心想,这回又碰了一鼻子灰。他已经知道那对情人的秘密相会处,但还想知道那个盯梢者的神秘面目。可是,他刚涉及这个话题,就被堵死了。然而,鸨母关于那个人的外貌描述又和潘师爷十分相符:又高又瘦,像是当官的,有点瘸……他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于是狄公倾身向前,以神秘的口吻说道:“潘师爷,昨天您向我介绍了本地的许多名胜古迹。这些地方白天看看是很有意思的,不过,到了晚上,孤独的游客自然把兴趣转到……转到……呃,比如说,比较实在的方面来。无疑,贵县有些地方的姑娘特别迷人——”

“对于这种无聊的消遣,我既无爱好,又无兴趣。”潘师爷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因而我无法给您提供这方面的情况。”不一会儿,他似乎想起,这个俗气的人毕竟是刺史介绍来的,于是强装着笑容,补充道,“要知道,我很早娶亲,现有一妻一妾,生了八个儿子和四个女儿。”

狄公后悔自己问了那番话。毫无疑义,潘师爷绝不肯窥视他人淫欲。那个神秘的盯梢者必定另有其人,一个目前还不知道的人。也许滕夫人的手迹能提供线索。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继续道:“我是个商人,虽然不懂什么诗文,但对这方面很感兴趣。我向来是县令大人的诗歌爱好者,不过,对于他夫人的诗集,我还从未看过。您能否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她的诗集?”

潘师爷噘起了嘴巴。“这很困难。”他答道,“滕夫人的性情非常乖巧,也特别谦虚。县令大人说,他总是劝她将自己的诗作刊刻,但每次都遭到拒绝。到后来,他只好作罢。”

“太遗憾了。”狄公道,“我还指望在看了她的诗歌后能就这方面和县令大人聊几句,以此表示我对他的安慰。”

“这个嘛,”潘师爷道,“我兴许能帮上忙。前几日滕夫人派人送来一本她的诗抄,册内附有一张便条,要我核查诗中一些有关威平的历史典故是否正确。我正准备把这本抄册还给县令大人。您需要的话,就在这里看看。”

“太好了!”狄公道,“为了不影响您的公务,我就坐在那边窗口拜读。”

潘师爷拉开抽屉,取出一本用蓝纸裹着的厚厚抄册。狄公拿着它到了窗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首先,他快速地翻了翻抄册。这是用那种工整的小楷抄写的,笔迹和在那个风流场所看到的很像,但稍有差别。当然,这可以解释为,这些诗是在书房静心抄写的,而那两句诗是在秘密相会时仓促写下的。

接着,他开始从头细看这些诗。不多时,他就被美丽的诗句吸引住了。狄公持有儒学的狭窄观点,认为诗言志而关乎德,他本人在年轻时就写过一首长诗,述及农业的重要,但对于那些抒发个人情感或记录瞬间思绪的诗作,他没多大兴趣。不过,他必须承认,滕夫人驾驭语言的能力和丰富的想象使她的诗歌有一种无可抗拒的吸引力。她特别擅长用修饰词。一般,她只用一个修饰词,但这个词能准确地概括出事物的整体特征。有些生动的比喻似乎在滕县令已刊刻的诗集中也见到过。显然,这对夫妇一块儿切磋诗艺,琢磨词句。

他坐在那里,将抄册放在膝上,捋着胡须陷入沉思。其间,潘师爷投来一个诧异的眼光,但他没有察觉。他想,像滕夫人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女诗人,温文尔雅,乖巧伶俐,还幸福地拥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丈夫,会暗中与人通奸吗?她,一个能将自己的细微情感如此生动地反映在诗歌中的女子,居然会屈尊俯就去污秽的风流场所,忍受鸨母的谄笑,克制塞小钱的尴尬,这似乎太不可思议了。当然,对某个粗俗的小伙子突然产生情感,一见钟情,这样的事也不是绝无可能。女人的情感是很难捉摸的。然而,这位年轻的画家又和她丈夫同属一类,并无异样的趣味。他百思不得其解,便使劲地拉扯着胡须。

突然,他想起两者笔迹的细微差别。也许那个与冷德私通的女人不是滕夫人,而是她的姊姊,亦即那个年轻的寡妇。说不定当时是她姊姊戴着她的耳环和手镯,因为姊妹之间换戴首饰是常有的事。既然冷德是她姊姊的一个远亲,和她姊姊碰面的机会自然要多得多,何况她还有其他两个姊妹。他问潘师爷:“请您告诉我,滕夫人的其他两个姊妹是否也住在北门外的庄园?”

“据我所知,沈相公,”潘师爷答道,“滕夫人只有一个姊姊,也就是那个庄主的寡妇。”

狄公将抄册还给潘师爷。“好诗!”他赞叹道。此时,他确信那个年轻的寡妇就是冷德的相好。她的笔迹没有理由和滕夫人不相似,因为两人还是小姑娘时,就由同一个私塾先生教授读书、写字。也许她打算等守孝期满后嫁给那个年轻的画家。当然,私通是不对的,但这就不是他要考虑的事了,而且他也不愿思索那个有窥探他人隐私嗜好的神秘盯梢者是谁。总之,他对这事判断有误。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对潘师爷说要见县令大人。

当狄公与滕县令一道在书房的茶几旁边坐下后,他道:“滕大人,明天我们就动身去州府。我已尽了最大努力,但依然没有找到丝毫证据能证实我说的您夫人的死系外人所为。您说得对,倘若真是如此,那就太巧合了。我向您道歉,滕大人。今晚我会设法想出一个可信的理由,解释滕夫人的尸体如何在沼泽地被发现。至于延误向刺史报案一事,我将负全部责任。”

滕县令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狄大人,对于您为我做的一切,我深表感谢。其实,我才该向您道歉,因为在您休假时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其实,您的努力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您的同情、理解和乐于助人,我将没齿难忘。”

狄公心里一阵激动。本来,滕县令完全有理由连声责备他,因为他妄称能找到证据,因而延误了报案,加之,又给滕县令虚假的希望。他由此联想到,当时幸亏找了个借口将仵作支开。在这么热的天气,尸体腐烂得很快,精细地验尸已是不可能了,从而避免了滕县令获知自己在杀害夫人之前还曾经对她进行强暴。迄今,狄公仍然觉得这事不可思议。不过,一个人在头脑发狂的情况下,是什么事都可能做的。他说道:“我希望您再给我一个机会,以便我在另一桩案件,亦即在葛齐元自尽的案件上替您出力。想必您会说心绪不佳,无力听我的解释。不过,我碰巧了解到此案的一些非常有用的情况。钱庄掌柜冷青向我承认,他骗取了葛齐元的大量钱财。因为这样,我才给您捎信,请求将他捕获。刚才我闻说您已经立即应允了我的请求。我本无多大能耐,却蒙您如此信任,甚感惭愧。不过我相信,至少在这桩案件上,我不会使您失望。”

滕县令疲惫地用手摸了摸额头。

“哦,真的,”他道,“我差点把这桩案件给忘了。”

“我看这桩案件您今天就不要考虑了。如果您能允准,我想和您的师爷一道进行勘察。”

“悉听尊便。”滕县令答道,“您说得很对,我确实无法集中精力来思索这桩复杂的案件。还是专心思量明天面见刺史大人时如何应答吧。狄大人,您很体贴人。”

狄公感到惭愧。从外表看,滕县令是个冷漠的人,但他内心其实是很通情理的,而自己居然傻乎乎地认为滕夫人一直对丈夫不忠。他道:“滕大人,多谢了。我想,为了能同您的师爷一道阅看公文,您最好向他公开我的身份。”

滕县令拊掌同意。他叫来老管家,说要召见潘师爷。

潘师爷闻说狄公的真实身份后吃了一惊。他立即连声致歉,说自己怠慢了狄公。然而狄公打断了他的话,请求滕县令允许两人告辞。

当举止失措的潘师爷领着狄公去他的办公房时,狄公发现天已经黑了。他对潘师爷说道:“我想,咱俩不如到外面透透气。今晚我请您吃饭,劳您替我找家餐馆,叫几个地方特色菜。”

潘师爷再三推辞,说无法承受如此恩宠。狄公坚决不从,说到了外面,他依然是牙人沈默。终于,潘师爷拗不过他,便同意了。两人一道离开了县衙。

十三

潘师爷在山岗上找了家小餐馆。从餐馆的楼厅里,他们能俯视月光笼罩的县城。他们要了清蒸河鱼、烤鹬、火腿、鹌鹑蛋等地方特色菜,狄公吃得津津有味。他想到,此时乔泰还在凤凰客栈狼吞虎咽地喝着纯豆粉粥,不免心里有点内疚。

其间,潘师爷扼要地介绍了葛齐元案的发生经过。之后,狄公向他述说了冷青骗钱、孔山偷窃账簿、葛齐元在钱柜存放二百两黄金等情况。他隐约地暗示,是孔山敲诈了冷青,而他设法使孔山交出了两张金票。

然后他问:“县衙有没有孔山的文案?”

“没有,大人,这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见。真令人吃惊,大人两天里就掌握了这么多重要的情况,令在县衙干了多年的在下甚感惭愧。”

“我是碰巧了解到的。另外,我听说葛夫人要比葛员外年轻得多。请您告诉我,葛员外是什么时候娶葛夫人的?他有没有别的妻妾?”

“葛员外原有三房夫人,原配和第三房在婚后不久就死了,第二房也于一年前去世。由于葛员外年过六十,儿子都已成人,女儿也已出嫁,大家都认为他不会娶妻,充其量讨个小妾照料自己。然而,有一天,他去了一家小的绸布店。这家绸布店常常从他的铺子里进货,店主徐某已经死了,他的寡妇想继续支撑门面,但背了许多债。葛员外迷上了这个寡妇,坚持娶她为妻。起初,大家都把这事当成笑料,但葛夫人以自己的所作所为纠正了人们的看法。她善于持家,而且自葛员外患胃痛起,她就没离开过他的病床。所以大家一致认为她是一位非常贤惠的夫人。”

“有没有人说她对自己的丈夫不忠?”狄公问。

“从来没有。”潘师爷即刻回答,“她的名声极佳。正因为如此,在那场悲剧发生后,我不敢让她上公堂做证,而是去葛府当面询问。当然,询问时按照惯例,她坐在帘后,旁边站着奴婢。”

狄公想,还是去会会这个妇人,因为潘师爷的评价和乔泰的艳遇根本对不上号。他说道:“我很想看看悲剧发生的现场。反正,黑夜才刚刚到来,我们不如去葛府。您就说我是官府里的人,临时被派到县衙办事。”

潘师爷点点头,说道:“正好我也想再去那里看几个地方,尤其是卧房。现在我们不用担心会给葛夫人带来不便,因为据说她已经搬出了卧房,到西边厢房去睡了。”

狄公付了账。他提出雇一顶轿子,但潘师爷说他能拐下山,于是两人一路闲逛,到了城中心的葛府。

迎面是一幢很高的门楼,朱漆大门,饰有一排排铜钉,两侧则是很粗的花岗岩柱。管家在正厅迎候他们。厅内装饰得颇为雅致,摆放着古香古色的桌椅。他先是给他们拿来茶点,然后将他们的来意禀报给葛夫人。过了一会儿,他拿来几把钥匙,说葛夫人已经同意了。

接着,他点亮了一盏灯笼,领着他们穿过弯弯曲曲的走廊和庭院,来到一个围有竹篱笆的花园,花园后面有一幢低矮的平房。他解释说,已故的葛员外之所以把这里作为卧房,是看中它的宽阔平台,从那里可俯视河面和花园。

管家打开结实的房门,先进去点亮了中间桌上的蜡烛。“要是不够亮,”他道,“我就点亮那盏大油灯。”

狄公迅速察看了这个房间。里面空空荡荡的,仅有几样家具。空气污浊,显然门窗已经有几天没有开过了。他向对面的窄门走去。管家为他开了门,他步下三级台阶,到了一条很短的过道。在过道末端,他拉开门,看见一个很宽的大理石平台。平台前面是花园,斜斜地一直延伸到河岸。左前方立着葛员外最后一次摆宴所在的亭子,在月光下,它的绿色琉璃瓦十分醒目。

他在平台上站了一会儿,欣赏美丽的景色。之后,他走回屋内。他注意到,通往平台的那扇门虽然很矮,但只有比他个头高很多的人才可能撞上。当他回到卧房时,看见左边墙壁倚着一个穿白衣的高个子妇人。她年约三十,椭圆形的脸蛋,五官俊俏,宽松的孝服也无法掩盖她标致的体形。狄公一边看着这个双眼低垂、相貌出众的妇人,一边想,乔泰好眼力。这家伙不像他的拜把兄弟马荣,只喜欢打情骂俏的粗俗女子。他上前行了个大礼,葛夫人也欠身回礼。

潘师爷恭敬地介绍狄公说:“这位是沈相公,临时被派到县衙当差。”葛夫人扬起明亮的大眸子,打量了狄公一眼。她转身面对管家,说:“你可以走了。”接着,她示意狄公和潘师爷坐在窗前的两张椅子上。窗户又宽又低,紧挨着他们进来的那扇门。她依旧站立,身子挺得笔直。狄公坐下后,注意到她身后的阴影中站着一个娴静的小丫鬟。葛夫人一面摇着白绸扇,一面冷漠地对潘师爷说道:“二位不辞辛苦来这里调查,我作为女主人,理当亲自前来效命。”

潘师爷正欲连声道歉,狄公抢先发了话。

“夫人如此深明大义,我们实在感激。”他毕恭毕敬地说道,“我明白,这次来到悲剧发生的现场,将给您带来多大的痛苦。不过,我这也是受公事所迫,因为必须尽快将您丈夫自尽一案的相关事务查清。为此,我们不请自来,还望您能谅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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