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我在花园中的梨树荫下用一片芭蕉叶挡着脸静坐，如今已是炎炎夏日，距离新帝登基，那姹紫嫣红的春时光，已然过去三月有余了。
这段日子里顾清川好生地做着他的皇帝，将天下治理地井井有条百姓和睦，从未再来找过我，更无一丝消息提到我。
他好似，已经将我这个人，彻底地忘记了。
我却依旧时常想起他，我甚至想，倘若让爹爹把兵权交出来呢？他会不会就此放过我和我父兄？
不会。
自古功高盖主手握兵权的臣子，有哪一位甘愿将兵权亲手交出来？不是不愿，只是他们知晓，自己的主子忌惮嫉恨了自己许久，即便服软，也不会落得好下场。
他们都明白，所以宁愿孤注一掷谋反。成了，自然尽得天下纵享人世繁华，败了，也不过一死，同不反的结果一样罢了。
我不知爹爹会否也选择这样决绝的结果。可扪心自问，倘若他真的选择了，我又希望以怎样的方式收场呢……
我正胡思乱想着，前院突然跑来了个家丁，匆匆忙忙地喘着气喊我到前院接旨。
我有些疑惑，还是跟着他去了。
顾清川，你终于想起我了吗？你找我，究竟所为何事呢？
我不大敢想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威远大将军苏家小女苏流萤多年来以男身示人，朕甚疑虑，遂登基以来多番探查，终知晓其真实身份。今邻国使臣来访，愿与我国结秦晋之好，朕特下旨派苏流萤以清荷公主之位一月后嫁往邻国，以抵欺君之罪，不得有误。
钦此。”
“臣女接旨。”
我手中没有菱花镜，看不清自己此刻的脸色该如何形容，但应当是极差的。
极难过，极难堪，极失望，极……心死。
若说从前我对顾清川这个人，这三个字还有些许的期望，如今，已彻底没有了。
他从前对我说的话，此刻我全然忘记，对他的记忆只剩下他让我嫁去邻国，去为了他的国、他的子民和亲。
我突然想起从前，我刚出生时，爹爹怕我的身子太过虚弱，就此夭折，便请了个皇城甚有名的算命先生来算算我的命格，那个先生同爹爹说：“令千金不会丧命，相反，她甚有福，是帝后之躯。”
爹爹明显受到了惊吓，以为是我大抵仍要嫁去邻国，便一心想要遮盖住我的女子身份。时隔多年，爹爹，哥哥同我都觉得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并不十分灵验，已然忘记了这一桩事，即便想起也不过是当作个笑谈，也不过是在我知晓了顾清川的真实身份后，有了些指望。
指望着有一日，我能做他的皇后。
可如今我才发现，原来我不能够做他的皇后，却可以被他拱手送给旁人做旁人的皇后。
我接了圣旨，不觉泪已浸渍满脸。而对于这道圣旨的态度，将军府的众人好似难得达成了共识，那便是——
不去。
我想了想，开口劝道：“你们还是让我去吧。我这个人呢，从小便没甚大志，装成个男子，却从未有过男子汉真正的担当。也没有多么高尚，我并不想为国捐躯，不过是……希望在以后的人生中，能够真正地变回一个姑娘家，做一些姑娘家所能做的，最好的事。”
“如此，也算不辜负了我这一生。”
爹爹忽然就上前抱住我，我知他一定是觉得过于愧对我，我甚至能听到他低声的呜咽，可我无能为力，我只有拍一拍他的后背，同他说：“爹爹，你别难过。”
嫁衣赶制得很急，比之当年哥哥大婚时更为匆忙，且因着我此番是以公主之身远嫁，又是两国联姻的大婚，制作更为精美，工序更为繁杂，我曾亲眼去瞧过，赶制的师傅个个皆是熬得身心俱疲，两只眼下的黑影重得难以形容。
出乎我意料的，爹爹同哥哥这些日子里也并未每日都来陪我，只偶尔吃饭时能同他们打个照面，比之从前见面的时间竟是更少。
只有大嫂每日都将我带出去瞧一瞧，好似这皇城以后我都再见不着，要让我拼命记住似的。
事实上，我好似真的再见不着了。每每思及此，我便有深深的伤感。
唔，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
如今，我终于可以穿回女装，彻底地成为一个女子了。
这些从前我只能望一望想一想并不能真正穿在身上的各式各样的美好的衣物，终于让我彻底地肆无忌惮地附着于身了。
我也不再是将军府二公子苏留盈，而是将军府大小姐苏流萤了。
这一切，都要感谢顾清川。
那个被我埋于心底的人，我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他。
可嗣鄍来了。
我收到入宫的圣旨时正同大嫂在皇城最有名的品味斋吃他们最有名的荷花酥，若是按今日算起来，距离顾清川那道让我嫁去邻国的圣旨已过了二十日。
圣旨说今晚有大宴，请我这个名义上的清荷公主务必出席。
不得不说这桃花酥当真是好吃得紧，不知邻国可有这等美食，若是没有，我觉得自己挺亏的。
大嫂将我望着，问道：“萤儿，你害怕吗？”
我死命往嘴里塞着桃花酥，反问：“为何要怕？”
“这次入宫……”她望瞭望我，欲言又止。
我不作声，任她纠结，事实上我满嘴的桃花酥也作不了声。大嫂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皇上忌惮爹爹，这会子他原因不明便召你入宫，你不怕他人多势众，活捉了你要挟爹爹？”
我喝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才将桃花酥咽下去，还要再顺几口气，可见美食虽好，吃时也须谨慎啊，若是今日我被这桃花酥噎死了，不知这场婚事又会如何收场。
“首先，我今日进宫便顶的是清荷公主的名，是位要同邻国联姻的公主，为了两国友好，纵然顾……皇帝他再恨爹爹，也不会有甚行动。其次，我今日进宫是大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是我出了什么事，皇帝第一个逃不了干系，且我出了事，以爹爹的性子，便会立即同他拼个你死我活，这同自古以来皇帝以最简易的方式夺了最大功臣权力的规律相悖，势必会损耗众多兵力，搞不好还会民不聊生。他再怎么，也不会蠢到捉了我去要挟我爹爹，这实在是最不明智的做法。”我努力地将筷子在桌上竖起来，继续：“因此，我今日进宫，必定只是吃个饭，莫怕莫怕。”
大嫂大抵也是担心我担心得太狠了些，如此被我安慰了，才略略松了口气。
“是我多虑了。”
是夜我将大嫂这些日子里为我买的最好看的那套白色衣裙穿了，白色是他最爱也最常穿的色泽。这些年里我大多穿着深色的衣物掩饰身份，可也看过不少爱穿白色的人，却依旧觉得他穿得最好看。
他当了皇帝，平日里该是只能穿着明黄或是紫色的衣物，再不能穿着这一身白色四处招摇，不知他可怀念。
宫里派了轿子来，大嫂送我上轿，我忽地想起爹爹和哥哥还未归来，有些奇怪，便问大嫂：“大嫂，爹爹和哥哥呢，他们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
大嫂眼神忽然闪躲起来，催着我上轿，我想了想，便也算了，未再深究。
宫中——
今夜这场宴设在皇宫后庭，从前进宫时，我都不过是去了朝堂大殿之上，这皇宫的内里，我还当真是头一次见。
满庭的长明灯照亮了整个夜空，远处的群山依稀可见其黑影，红色的宫墙被映衬得如同烧天的火光，入眼处处皆是红花碧草，一池的水波荡漾，以及被隐藏在夜色中略显遥远的各个宫殿。
这后庭在如此夏夜，当真是举世无双的美景。
王公大臣还有一众妻妾亲眷来了许多，皆是穿得花枝招展好似要将旁人都比下去。而新帝登基，宫中嫔妃只有寥寥几位，皆是登基后新娶的，若论贤德，自然没人比得过他尚为太子时娶的那位皇后，今日后宫之中也只有她来了这宴席，可见皇帝待她同旁人的差别。
宴席还未开始，我又站得远，便只能隐约瞧见她穿了一身红衣，同那个主座上地位最高的男子很配。
宫人请了我进宴，一路向前，半晌，竟是到了皇后的身旁。
皇后见了我，先是一愣，而后便满目的赞赏，急忙将我拉着坐在她身侧，同我轻声道：“从前听闻清荷公主一贯风雅高洁，我还不大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这等大的宴会只着一身简单白衣，既清缈又别致，实在美极。”
我很难得地被大肆奉承了一番，略微有些不适应，尴尬地笑一笑后眼光有些飘忽，游移之处，便瞧见了许久不见的顾清川。
他果然不再穿白衣，而是暗红的华服，此刻正同侧座上另一个男子轻声言语。
我同往日一般依旧这样望着他半晌，他却根本没瞧见我，原是再也不似那个旁人眼中的小傻子，眼中只有我一个。
也罢。
我又将眼光移了移，预备瞧一瞧那个同他说话的男子。
这一瞧就将我瞧懵了。
那个男子是……嗣鄍。
他竟来了皇城？
皇后原本同一众女眷寒暄着，恰巧他们于此时散了，便顺着我的视线瞥了一眼，而后便又热情地为我讲解。
“那位便是邻国的皇上了，也真是一表人才。清荷福气当真不浅呐，这未来的夫君听说要将你嫁过去，便立即亲自来接你了，以后当真嫁了，还不知要怎地宠你……”
她后面的话我听不真切，脑子“轰——”地炸开来，我不曾想他当真来了，来接我……这个已被我接受的事实，不知为何瞬间又让我觉得好似是个梦，可是这个梦，似乎只能做下去，醒不过来了。
我又将视线转到顾清川身上……
顾清川，我就要离开了……
你真的要将我嫁给旁人吗？你如今竟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了吗？
Copyright 2024 乐阅读www.22i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