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多依(六)

2024-03-06 作者: 乌蒙一凡人
第八章 多依(六)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一曲秋思,道尽羁旅悲凉。

然而,早在马致远之前千五百年,也有一人,在孤独的旅途中,在弥留之际,回忆前尘往事,嗟叹不已。

凛冬将至,官道上已经看不见行人和马匹,初雪覆路,过往的车辙很快消失于无形。空旷的山,悄无声息。

一辆马车踢踏经过,马脖上铃儿叮当,把仿佛死寂的群山唤醒过来,于是便有了回响。

赶马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壮年人,手持长鞭,击打在马背上。

被击打的马儿嘶喊一声,顾不得累,嘴里喘着粗气,呼出后变成白雾,凝练在空中。

大概是冷,赶马的汉子将马鞭夹在臂下,双手合拢,使劲揉搓,又对在嘴边,哈出长长的白汽。

马车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正在.,听那声音,显然是忍受着剧烈的痛苦。

那汉子一听,拉开帘子,瞟了一眼。更加用力的击打马臀。

“驾!驾!”

马儿撒开了腿,迅疾奔跑,连同马车,很快没入山路,只留下淡淡的车辙,无声无息间又被积雪覆盖。

马车到了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虽然简陋,尚能遮风挡雨。看得出来,客栈生意清淡,毕竟,很少有人会在大冷天出门。店老板也很好奇,今天的客人为何要选在这样的日子,受这样的罪。

尤其是那个老人,不仅老,而且有伤,看上去,伤势还不轻!

“店家,快去烧点水!还有,这里有副药,请帮忙煎一下,给我送过来。”那汉子吩咐道。

店家领命,忙忙的去了。

汉子回到马车边,躬身从马车里抱出一个老人,瘦骨嶙峋,眼睛微闭,有气无力,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

“老师,我先背你进去休息,药已经煎了,很快就好!”

那老人缓缓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开口,声音虚弱,几乎听不清楚。

汉子把耳朵凑近。

“老师,你说什么?”

“彭城,……到了没有?”

“老师,快到了,只要三天,我们就可以赶回彭城。”

“三天?”老人大口喘气,说一句话要费好大的力气。

“我怕是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汉子眼睛好像湿润了,终究强忍住。

“不会的,老师。待我们赶回彭城,治好您的背疮,说不定,大王请您回去的专使就会到了。现在,大王可离不开您。”

那老人苦涩一笑。

“先进客栈吧。”

“是,老师。”

不大一会儿工夫,店家就将热水烧好,药也煎好,用一个土碗盛好,端了过来。

汉子便伺候老人服下药。

接着,汉子解开老人的衣服,背上是一个巨大的、溃烂的毒疮。

汉子便又用热水替老人擦了毒疮,再敷上药,洗净脚。

那老人似乎是筋疲力尽,此时也不再.,沉沉睡去。

汉子有条不紊处理完之后,打开房门,找来店家。

“有什么好吃的,补身子的,尽管弄来!”从衣兜里,拿出一锭金子。

店家大喜,却又支支吾吾。

“客官,小店现在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几只山鸡,倒也肥壮,您看……”

“也罢!尽心的炖好,用鸡汤给老师滋补!有饼吗,拿几个过来,我先对付一下。”

“有、有、客官,本店的荞饼,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立马给您送来!”

汉子哼了一声,不知是喜是怒,转身回房。

雪下得越发大,天色渐黑,万籁俱寂。

汉子半夜醒来,在昏黄的烛光下,看见老人没有睡,挣扎着坐在床上,眼睛直直看着前方,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赶紧过去。

“老师,天太冷,您还是睡一会儿,明日还要赶路呢!”

老人先前喝了点鸡汤,此时精神仿佛好了许多,声音连贯流畅。

“项坤,难为你,还跟着我。”

那汉子原来叫项坤,此时听老师说话,道。

“弟子服侍老师,本是天经地义,何来难为?”

老人淡然一笑,黑夜中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扫在项坤身上。

“徒儿,我范增得势之时,府中食客何止上百!如今,却像猢狲一般散去,趋吉避凶,世间道理,莫不如此。但有一徒儿,足慰老怀,死而无憾矣!”

项坤大恸。

“这些人毫无见识!老师,我相信,霸王定会知道您是不可或缺的,届时一定……”还没有说完,范增就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了。

“你跟为师多年,又与项籍乃是从兄弟,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此事休要再提!”

顿了一顿,叹口气。

“君臣之间,芥蒂已生,纵然我回去,还有何用!你记住,作为谋臣,如果君王不信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走。”

“可是,老师,项王那是受了陈平的离间之计!”项坤再为项王辩解,其实心里也知道,老师说的对。

“君臣无间,谁能离间;君臣有间,何须离间?!记住了。”

“是,弟子谨记。”

“我死之后,你也不要回去了,还是回江东,娶妻生子,做一个普通人吧。这天下,你也不要过问了。”

“老师?”项坤不解。

“我这是为你好,项籍现在拥兵百万,看上去无限风光,实则物极必反,盛极必衰,颓势无可避免;反观汉王刘季,原本兵寡将微,但在得到张良、萧何、韩信之后,如虎添翼,其人赏罚分明,声势益彰,如今好似旭日东升,渐成方兴未艾之势。”

范增深吸一口气,续言道。

“前几日,我曾在马车中百无聊赖,为汉王刘季卜了一卦。你知道是什么吗?”

“老师请讲。”

“哼,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这是极端吉兆!”

项坤更加着急。

“老师,那我们更应该马上回去,禀告霸王!”

“傻孩子,天意不可违!如果项籍小子能听我范曾的话,那刘邦早死了好几回了!还能等到现在?鸿门宴上,项庄的剑都已经放在他的脖子上了!荥阳城中,弹尽粮绝,岂能不死!如今,他羽翼已丰,无可奈何了。这都是天意,天意要汉兴楚亡!”

说完,重重叹气,压抑不住的激愤,溢于言表,浑浊的泪水顺着老脸流下来。

“老师,既如此,徒儿该怎么办?”

范增看着眼前的徒儿,知道他心里还是想着要为西楚出谋献策,至少谋得和汉王对抗的方法。

“痴儿,为师知你所想,想要为国尽忠,但是,你想想,你是我范曾的弟子,却也是项籍的从弟,你一路跟我,他何曾挽留?或者给个时限,让你回去?很明显,他也忌恨于你。你得我所学,本可助他一统天下,现在,就算你有奇思妙计,他又怎会听你信你?你我追随他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还要我说吗?”

项坤也知道,项籍为人自大,猜忌,此时再思考老师讲的,情知此后再不会与项籍相知,辅政更是如同镜花水月,泡影一般,竟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忍不住悲从中来,只想放声大哭,一泄胸中委屈。

范增费力伸出手,抚摸徒儿头,半晌,说道。

“如我所料不差,三年两载,项王必然兵败,汉王将占领中原。”眼望窗外漆黑的天空,继续说。

“你若有心助他复国,现在就回到江东,招兵买马,做好万全准备,一旦项羽回江东,就有一只大军相助,届时卷土重来,结果尚未可知。”

项坤大喜。

但范增又说一句话,让项坤像是头上着了一盆冷水,打心眼里凉透。

“不过,项籍自负,眼高于顶,他又那么年轻,不知道屈伸,让他承认失败,比杀他还要难!为师很难想像,他会回江东,意图东山再起。”

再次叹气。

“这都是我这个亚父失职,没有教好他!我有过,到阴曹地府,恐也无颜见武信君项梁,惭愧!”

项坤再问。

“老师,如果不愿回江东,那我……怎么办?”

范增深深看了徒儿一眼。

“切记,徒儿。你我皆是谋臣,终其一生,可以择明主,显韬略,翻云覆雨,只在一念之间。但是,决不可从幕后走到台前,亲执权柄,否则,定遭天谴!”

“谋士,一定要在无声无息中,掌控一切!”

“如果项籍不回江东,则西楚大势已去!你决不可亲自与汉王争雄,要雌伏下来,静待时机。”

“弟子知道,老师请歇息吧。”项坤看天色已晚,又想让范增养足精神,再次开口。

“让我讲完吧。”老人喘口气,精神仿佛更好。

“记住,时机不到,绝不要妄动,否则,不过生灵涂炭而已!还有,这天下你争我夺,到头来又得到什么?一抔黄土而已!坤儿,勿要执着,要时刻牢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道法于天,顺其自然。”

项坤正有些奇怪老师今日话多,又听老师讲的,句句叮嘱,他本是绝顶聪明之人,情知老师命在旦夕,刚才不过回光返照。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像我们天天的打杀,死的可不都是百姓!听老师的,除非汉王天怒人怨,否则,不要再为私仇兴兵了。用你的能力,顾好自己的家人吧,我们欠他们太多了。”

“徒儿谨记!”项坤哽咽。

“魂兮归来,家乡何处?魂兮归来,家人何处?”范增呢喃出最后一句话。

屋外,狂风卷起雪花,飘飘洒洒。

天快要亮了。

三日后,范增死在去往彭城的路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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