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两个汉子,全都横眉怒眼盯着对方,脖子上青筋暴起老高,我一进人圈就看到了。
左边这个抄着个板凳,呼呼直喘粗气,右面的不知从哪儿找来个破自行车轮子,扬着手,显见是对方一有动作就准备砸过去。
周围七八个劝架的,拉了这边拉那边,有两个一见我们过来,立时喊了起来“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我满脑袋郁闷,暗暗叹了口气。
邻里之间闹矛盾,打架。
毕业参加工作半年多了,成天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烂事儿,搞得我焦头烂额,感觉做梦都能听到卖菜声,这和我想象中的警察生活未免差的太多。
负责带我的刘警官做了十多年片儿警了,时常笑着安慰我“小伙子别那么没耐心,成天处理杀人案,中国再多两亿人都不够死的,再说,比起其他的实习警察,你已经很突出了嘛。”
他这话有点道理,俗话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每次一听到他这么说,我都能平衡一段时间。
实习警察是不允许独立办案的,通常头一年的实习期,无非是跟着发发身份证,查查户籍,接触不到什么像样的案件。
或许是我在公安大学的成绩比较突出,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不到半年,派出所便让刘警官带着我出警,这让我兴奋了好一阵子,不过没超过两个月。
因为我很快发现,估计我要是转行了,卖菜卖鸡蛋卖煎饼都会了。
成天对着一大帮大叔大妈大爷大婶,难不成派出所要改居委会?
我心里叹着气,帮刘警官劝阻着两人,今年天气热的邪门儿,打架的事格外多。
好容易劝的两边止了怒气散伙,我累的口干舌燥,一脑门子热汗,一肚皮邪火,进了车把大帽子往边上一扔,长长叹了口气。
开车的小梁,比我其实没大几岁,老爱以前辈自居,笑着跟刘警官道:“瞧瞧,咱小李可是又发火了。”
刘警官摘下帽子擦着汗,笑道:“这天气人都火大,小李这年纪,不奇怪。”
我才懒得理他,转过身把两边车窗都打开,穿堂风也带着热气,车里面跟蒸笼似的,气得我直嚷嚷“这什么破车啊,把厅里奥迪申请一个!”
小梁嘿嘿笑道:“有的坐就不错啦,前几年还蹬自行车出警呢。”
刘警官点头道:“是这话,前几年一人一个破自行车,这种天气还得衣服不乱,罪受老了。”说着转过头瞧瞧我,扑哧一笑“别气啦,到前面去,我请你俩小年轻喝饮料。”
小梁兴奋地喊了一嗓子,发动了车。
冰凉的绿茶下肚,还真别说,感觉没那么焦躁了,我想起来刚才那态度,心里有点惭愧,正想说话,车里的呼叫器响了。
刘警官接了起来“我是刘正明。”
所长那特有的沉缓声音响起,不过较之以往,语速明显快了不少“你们别回所里了,直接去祁玉村,带个嫌疑人回来。”
刘警官愣了下“什么村?我不认识啊。”
“我还不认识呢!”所长声音大不耐烦,估计也是热的“那儿不知道出了点什么事,说是那人是咱市里人,不知道怎么惹了村民了,惊动了一个村,再不带回来就出人命了,给你个电话,你打电话问地址。”
刘警官拿起纸笔记下,又赶紧打了电话过去问,对面足足给小梁说了快有五分钟,才问清楚位置。
我刚好点的情绪又转向多云“又是打架?”
“沾点边儿。”因为是小梁接的电话,他直接回答我道:“听说是这家伙刨人家祖坟,被村民发现了,狠打了一顿,让当地派出所给拘起来了,那边说,不是他们拦着,这人非让那帮子村民打死不可,问了问,这人是咱们辖区的,所以让咱们带回来调查,怕留他们那儿出大事儿。”
我一愣,这事儿倒是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不一样,市里人跑村里去掘人祖坟,这得多大仇怨?想想就透着好玩,这么一琢磨,心里气立时平了。
村子其实离市区算不上多远,不过不在高速边上,因此就显得比较荒僻。
这种季节到郊外,还是挺让人愉悦的,带着树木青草特有的香气的风一吹进车里,便感觉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惬意,实在是烦透了七姑八大姨啰嗦唠叨的我立时心情畅快了不少,小梁和刘警官的兴致也显然高了许多,我们三个就跟去郊游的小学生一样乐呵的手舞足蹈。
出了市区,沿国道又走了快一个小时,接着转上一条土路,颠颠簸簸又快半个钟头,我们才来到目的地。
一进村就觉得气氛有点紧张,沿路三三两两全是一脸警惕的村民,见我们车过来,表情极其不善。
刘警官四下扫了扫,让小梁停车又去问了问派出所的位置,上了车脸就变严肃了。
“咱别嘻嘻哈哈的,村里人的火都让那家伙勾起来了,一个不小心,咱仨也回不去了。”
小梁是个喜天哈地的性子,听了这话只吐了吐舌头,我倒是在学校里听说过,越是荒僻的村子,村民的法律意识越淡薄,别看他们天性淳朴,惹急了可是要出大乱子的,因此我也立时紧张起来。
刘警官绷着脸,指挥着小梁开车,没三分钟,我们就到地了。
说是派出所,其实只能看到房顶,根本就让村民们围满了,大概有两百多号人,密密麻麻,我们连派出所门朝哪儿开都见不到。
小梁乍着胆子拉响警笛,驱车缓缓往前开,村民们这才让开一条路,总算是把车开进了派出所院里。
车刚停稳,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汉子就迎了出来,拉着刘警官的手使劲儿摇晃“你们可算来了,让他们吵得快发疯,待会房顶都给我掀了。”
刘警官没说话,招招手示意我们进屋,关了门才问“没什么过激行为吧?”
那警察道:“那倒没有,这村子人都老实,不过我们要是不给他们交代,搞不好还真能把这派出所给掀了,我们这儿就四个警察,这事儿我们又不好处理……”
刘警官点点头,道:“嫌疑人呢?案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村子向来太平,因为离着城市七拐八拐有些路程,村民们朴实,互相之间也都熟悉,晚上睡觉不关门儿常事儿,当然说没多少人来这荒僻地方,也就没什么小偷劫匪,偏偏前两天来了个城里人,生面孔显眼得很,村民们的注意力自然而言也就放在他身上。
这人在村里溜达一下午,找借宿的地方,村里人厚道,有个农户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供应他食宿,他却到处打听村里人死后在哪儿落葬,渐渐地人就留心上了。
第二天晚上,这人睡到半夜就悄悄出门,这户人家本就对他有点戒心,暗地里跟了出去,这才发现,他偷偷在村东头坟地里挖掘,赶紧敲锣砸门一下子把全村人都惊动了,赶到坟地里把这人逮了个正着。
中国是个重传统的国家,这种做法是很犯忌讳的一件事,别说像这样的村庄里,就是在大城市,你抄起铁锹刨人祖坟,人也得跟你玩命。
结果自然不必说,这人被狠打一顿,要不是当地派出所警察来得及时,搞不好不死也残废,当下面对群情激奋的村民,好说歹说把人带走拘押起来,大概问了问情况,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就给市局打了电话。
我一听还真来了情绪,要说民事纠纷处理的不少,闹到刨祖坟这个地步的还真是没听说过,问了问,似乎也不是因为仇怨才闹到这种地步的,毕竟说“扒你家祖坟”这只是个象征性的泄愤言语,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谁真这么干。
要说盗墓吧,据当地警察说,似乎也不是,一来这人不像,二来瞧他带的工具,也不像是搞那个的,而且关键的一点,盗墓这事儿没人跑村里野坟地里盗,没什么值钱东西,来这里盗墓根本就不符合逻辑。
我们跟着那警察到了另一间屋,推门便见到那嫌疑人,正坐在桌子后面,闪了我们一眼便避开了目光,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这是个约莫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子,身材瘦弱面孔黝黑,头发乱糟糟的像刚从沙窝子里钻出来似的,脸上也有不少青肿,戴着副眼镜,感觉有点书卷气,只一个镜片裂了,镜腿也弯了,看起来有点狼狈,不过没有半点彪悍气息,这和我之前的想象差距未免太大了,我竟不自觉愣了下。
那警察将之前录口供的材料递了过来“喏,我粗略的问了下,剩下的你们来。”
我凑到刘警官身后看,字迹比较潦草,乍一眼也就能看到个名字。
刘警官拿了材料坐到那人对面,道:“孟书文?石家庄人。”
那人低垂着的头抬了下,低声道:“是。”
刘警官翻了翻材料,一皱眉“你是大学教授?”
“嗯。”那人点了点头,看起来有点丧气。
刘警官嘴里啧了声,将材料合上,起身道:“我们带回所里面问吧,他有什么东西,麻烦你们整理下,我们都带上。”
那警察道:“早准备好了,还有他的车。”他指了下窗外“不过应该开不动了。”
我顺着他手往窗外瞧了一眼,见那是辆挺旧的三厢夏利车,感觉都不知道过了几手了,挂着石家庄牌照,估计是被村民们砸的,面目全非,两个车胎都破了,能开动倒叫怪事。
刘警官皱眉道:“得了,回头叫拖车吧,我们先把他带回去。”
当下办了交割手续,我们便把孟书文带上车。
走的时候费了番周折,村民们火冒三丈,警车都让围得水泄不通,刘警官解释了半天,最后打包票一定给他们交代,这才勉强让我们走路。
我倒是对这个孟书文挺有兴趣,不过他显然不打算说什么,垂着头不愿搭理人,我只好瞧他带的那些随身物品。
说来也怪,他带的这些,除了铁锹铲子,剩下的都是些瓶瓶罐罐,还有什么试管制剂之类,也确实不像是盗墓的工具。
我好奇心更浓了,但又没法问案,只好等着到了所里再说。
一路无话,回了所里,先拿了盒饭,包括孟书文的,分别吃完,这才将他带到刑讯室里。
本来问口供的工作不是由我们负责的,但恰好所里刚抓了一伙聚赌的,一个个忙得焦头烂额,所长二话不说就把刘警官轰了出去,让我们自行解决。
没办法,刘警官只好亲自上阵。
不过这倒是遂了我的心愿。
我拿了笔记本电脑坐在刘警官身边,小梁似乎也很有兴趣,站在我俩身后。
“饭也吃完了,说说吧。”刘警官冲孟书文道:“说说你的事。”
孟书文抬起肿脸,看起来有点懵懂“说什么?还不送我回家么?”
刘警官皱了眉“想什么呢你?让人打傻了?你盗墓,还送你回家?”
“谁盗墓了?盗什么墓了?”孟书文抬了下眼镜“那些墓地里丢什么东西了?怎么我就盗墓了?”
刘警官让噎的一窒,脸沉了下来,手指敲着桌面道:“你这种行为就叫盗墓!”
孟书文一摊手,一脸的郑重其事“你看,盗是偷的意思对吧?俗话说捉贼拿赃,你得发现了赃物才算是证据确凿,我刨了几下,这怎么能叫盗墓?”
我一路上看他不说话,以为是个闷葫芦,带回所里教育一番,罚点钱了事,没想到这家伙还真不含糊,已是听得愣了,手放在键盘上呆呆盯着他。
刘警官显然有点火了,厉声道:“现在是问案,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孟书文身子缩了下,有些胆怯地道:“对啊,你问我的我都回答了啊,剩下的是你自己制造的问题,我只是回答而已。”
刘警官显得无可奈何,一脸别扭表情,摆了摆手“那你就说,你刨什么吧。”
孟书文道:“搞研究啊。”
刘警官一皱眉“搞研究搞到坟地里去了?你研究什么的?”
“植物学。”孟书文道:“之前就说过的嘛。”
刘警官啧了声,拿起材料翻了翻,回过头指给小梁看“你给这所大学打电话,把他们领导叫来,认人。”
小梁答应着去了,我看了看孟书文,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一般来说,有固定单位的嫌疑人最怕的就是找单位领导,这很容易理解,这样可能会影响他们在单位的名声、评价,直接关乎今后的发展,但看他的样子倒似乎是一点都不在意,我自然更是好奇了。
刘警官转过头继续问他“既然是植物学,你跑坟地里找什么植物?”
“谁说坟地里就没有植物了?”孟书文一梗脖子“科学研究科学研究,科学要想进步,不能被传统的思维所束缚……”
“谁跟你扯这个了!”刘警官气得拍桌子“你侵犯别人私有财产了知不知道?”
“私有财产?谁的私有财产?”孟书文身子又缩了下,喃喃道:“死人还有什么私有财产?更何况,我就是刨了几下,这也算侵犯私有财产?”
刘警官恼的呼呼直喘粗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刘警官这人很忠厚,一向和气,也怪不得连他都能发火,就连我都被这家伙搞得哭笑不得。
“那坟里埋着谁家的人,就是谁家的私有财产,你懂不懂?”憋了好一阵子,刘警官才吼出一句。
“那要这么说,那他该把他家人埋自己屋里才对。”孟书文摇头晃脑道:“他非要埋外面没人管的野地里,怎么能算私有财产?对不对?再说,就算尸骨是他家私有财产,我又没动,我只是刨了几下坟地,土地是国家的,怎么就成他家私有财产?”
我再也忍耐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孟书文眼睛一亮“你看看,年轻人就是脑子活,一下就明白我说什么了。”
刘警官狠狠瞪了我一眼,半晌才开口,感觉有点泄气“你刨人家祖坟还有理啦?”
孟书文肿脸上的表情有点无奈“你看,你非要这么问,那我就换个角度解释,考古学家天天刨人祖坟,有人说过他们犯法吗?”
“人那是考古,你是研究植物!”刘警官又吼叫起来“再说人家刨的那都是古墓,你这是跑人村里刨人祖坟,能一样吗?”
“你说这话那可就外行了。”孟书文仰着脸,就像教育小孩子那种表情“科学是息息相关的,难道说考古学家在古墓里发现了古代植物,他自己就能鉴定了?还是要交给我们的嘛。再说,古墓就不是祖坟了?你能肯定所有古墓的主人都没有后代?怎么从来没听说他们的后代告他们刨人祖坟的?”
“你……我……”刘警官气得张口结舌,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拍着桌子厉声道:“你别管别人,好好想想你自己的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孟书文愁眉苦脸晃着头“我没错,没犯法,我还没追究他们砸我车呢,他们那才叫侵犯私有财产。”
刘警官哼了一声,不再问了。
我完全同意他这个决定,这家伙说话太绕人了,拿他真是一点办法没有。
孟书文似乎非常不满我们这么对他,一直在低声叨叨着什么,刘警官也不理他,自顾自喝茶平息怒气,我赶紧回忆着补着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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