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易格小城周围一带的地区都十分荒凉贫瘠,那个小城镇倒确实就在海滩旁边。那里景色还算宜人,不过按理说应该更加秀丽一些,若不是四周都是平坦的田野又远离森林的话。可是在一个地方住惯了的话,那么总可以找出点美丽的景观来,哪怕日后到了世界上风景最美丽的陌生地方,它也会让我们牵挂在心头的。我们可以说克易格小城的郊外到了夏天还是很美丽的,城郊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海滩。那里有两个穷人家的园子就伸展到小河的河畔。
这两家邻居的孩子克努特和约翰娜尤其觉得这里非常美丽。他们老在一起玩,只消从隔开两个园子的醋栗树丛下钻过来或者钻过去就可以从一个园子到另一个园子里去。在一个园子里长着一棵接骨木树,在另一个园子里长着一棵老柳树。孩子们很喜欢在这棵柳树底下玩耍。他们也得到许可在那里玩,虽说这棵柳树长得非常靠近小溪,他们若不当心会掉到水里去的。可是上帝的眼睛看护着这两个孩子,不然他们就不会那样太平无事,何况这两个孩子自己也十分留神,不走近水边。其实那个男孩子胆小怕水,在夏天每当别的男孩子在水里嬉戏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肯跟他们一起去玩水。男孩子们取笑他,他也只得尽力忍受。
有一回邻居家的那个小女孩约翰娜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自己坐着一艘船在克易格海湾里航行。克努特泅水到她那里去。海水先淹到他的脖颈,然后淹没了他的脑袋。自从克努特听说了这个故事之后,他就容不得别人叫他是怕水的胆小鬼了。他对他们说约翰娜也曾梦见过他在海湾里泅水哪,那是他引以为自豪的事情。可是他还是不肯去玩水。
他们两家的父母都很贫穷,他们经常往来,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这时候克努特和约翰娜就在园子里玩,或者在大路上玩。大路边沿的水沟旁种着一排柳树,那些柳树的顶梢枝丫几乎都被砍伐得精光,模样一点儿也不好看,可是它们种在那里不是为了图好看,而是为了有用处。园子里的那棵柳树要好看得多,所以孩子们老是爱在树下玩耍,就像常说的那样:“流连忘返。”
克易格城里有个大集市广场,每逢集市的时候,那个地方满街都搭起了帐篷。有卖缎带的,有卖靴子的,反正各色各样的东西那里都能买到。市场上人群熙攘,拥挤不堪。尤其到了下雨天,农夫外套上的那股潮湿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可是好闻的气味照样满街飘香,那是蜂蜜蛋糕和姜饼发出来的诱人香味。有一个棚篷专门卖糕饼,里面堆满了蜂蜜蛋糕和姜饼。最妙不可言的是:那个卖糕饼的人逢到集市期间就投宿在小克努特父母的家里。所以小克努特总会得到一个小小的蜂蜜蛋糕吃,当然约翰娜也可以分到一块。不过更叫人高兴的是那个卖蜂蜜蛋糕的小贩会讲许许多多的故事,几乎每样东西都有一段故事,就连他卖的那些蜂蜜蛋糕居然也各有一段故事。有一天晚上他专门讲了一个蜂蜜蛋糕的故事,让孩子们听得入迷,再也忘记不了。
所以我们不妨也亲耳听一听,好在这个故事很短。
“且说有一回,柜台上摆着两块蜂蜜蛋糕,”他说道,“有一块做成了男人形状,戴着帽子。另一块做成个姑娘,不戴帽子,但是头上贴着一小片金色箔纸。他们的面孔都做在朝上的那一面,那是让人看得见的,而不是做在蛋糕的底上,因为那一面是朝下的,人家决不会留心去看有没有人形的。那个男人的左侧嵌了一颗苦杏仁,那就是他的心。那个姑娘却只是块清蛋糕,一点果料也没有放。
“他们两个摆在柜台上是当样品的,所以没有卖出去。日子一长,他们两个就相爱了,可是哪一个也没有把这份甜蜜的情意向对方说出来。其实只有说了出来才能够好事成双。
“‘他是个男人,理应该由他先开口。’她想道。她已经心满意足,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爱情得到了回应。
“他的想法却更其过分,有点逞凶霸道,男人嘛,通常都是死心眼。他梦想自己是个街上的孩子,手上有四个铜板,他就把蜂蜜蛋糕小姐买了下来,一口就把她吞进肚里。
“他们在柜台上摆了一星期又一星期,他们的身体都渐渐地干巴了,变硬了,她的想法更温顺、更女性味十足了。‘我能和他一起在柜台上生活了那么久,也就心满意足了。’她想道。于是她就齐腰断裂了。
“‘要是她知道我对她的爱情,那她会支撑得更久。’他想道。
“故事到此结束,这就是他们两个。”那个卖糕饼的小贩说道,“他们一生的经历,还有他们默然相对,没有能够开花结果的爱情是很能打动人心的,是不是?
瞧瞧,我把他们两个送给你们吧。”
说着,小贩把那个男人模样的蜂蜜蛋糕给了约翰娜,那块蛋糕还是完整无缺的;
他又把断裂成两截的蜂蜜蛋糕小姐给了克努特。可是这两个孩子都被这个故事感动得不得了,他们都舍不得把这一对恋人吃掉。
第二天,他们把那两个蜂蜜蛋糕人带到克易格教堂的墓地。教堂的围墙上长满了碧绿的常春藤,叶子茂密得好像墙上挂起了一层厚厚的壁毯。他们把那两个蜂蜜蛋糕人放在阳光下的绿藤上,又把这个默然相对却未能开花结果的爱情故事讲给那一群孩子听。他们听得都很入神,因为他们觉得这个故事美极了。可是当他们回过头来看这对恋人的时候,那块拦腰折断的蜂蜜蛋糕小姐却不翼而飞了。原来有个大一点的孩子在使坏,他悄悄地把她吞到肚皮里去了。孩子们起先都忍不住哭起来了。后来,他们大概不想让另一个恋人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上伤心一辈子,他们把那个男的也分了吃掉了。但是这个故事他们却永远忘记不了。
那两个孩子老是一起在接骨木树丛旁,或者在柳树底下玩耍嬉戏。小姑娘扯开嗓门,用银铃般的清脆声音唱歌,唱得那么好听动人。克努特却没有天生的好嗓子,但是他能记得住歌词,那也多少总算有点能耐。克易格的居民甚至五金杂货铺的那个有钱的老板娘也都静静地站着倾听约翰娜歌唱。
“这个小姑娘的嗓音真甜。”她说道。
那些日子真是快乐幸福的韶光年华,可是岁月流逝,时光不会永驻。小姑娘的母亲去世了,父亲要到哥本哈根重新结一次婚。他在首都谋到了一个职位:当递送信件的邮差,这个差使的收入相当丰厚。于是,两家邻居含泪告别,两个孩子更是伤心地号啕大哭。两家的大人都作出允诺,他们起码每年要彼此写一封信。
克努特被家里送去给鞋匠当学徒,因为家里无力供养已经长得很高大的男孩,不想听凭他整日价闲逛游荡。后来他到了领坚信礼的年纪。
哦,他是多么希望能在举行领坚信礼仪式的那个安息日到哥本哈根去,去看看小约翰娜。可是他没有去成,只好仍旧留在克易格小城。尽管哥本哈根同克易格小城之间相距不过五英里路,但是他从来没有去见识过这个大城市。在天空晴朗的时候,在克易格海湾极目远眺,克努特望得见哥本哈根的那些教堂的钟楼。在他领受坚信礼那天,他清楚地看到了哥本哈根的圣母教堂尖顶上的金色十字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哦,他是多么思念小约翰娜呀!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他?一定记得的!
圣诞节的时候,她的父亲给克努特的父母写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他们在哥本哈根过得很好。又说约翰娜因为嗓音优美动人而将会交上好运。她已经受聘于喜剧院的合唱队,有一笔不大的收入。她从自己挣的钱里给她在克易格小城的亲爱的邻居寄来了整整一块钱,供他们欢度圣诞节,希望他们能为她干一杯。在那封信的结尾处她亲笔写了:“又及:热烈问候克努特。”
他们全家人看完信都哭了起来。这封信真是令人高兴,他们快乐得流下了眼泪。克努特天天都在思念着约翰娜。现在他看清楚了,原来她也在思念着他。他清楚地明白过来:自己很快就要学徒满师了,在他满师之后约翰娜务必嫁给他,做他的妻子,因为他心里是那么喜欢她。他一想到这些,嘴角上就会漾出微笑。如今他干起活来的时候,双脚紧紧地踩住鞋撑子,手里针线缝得比早先要快出一倍多,有时候钻子会深深扎进了手指头里。但是他会在乎这一点点痛楚吗?
他已经拿定主意不当蜂蜜蛋糕那样的有话不说出口的情人,那个故事给他的启迪真是太大了。
他满师之后就收拾好背囊准备出门。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哥本哈根,那边有个东家正等着他去上工。约翰娜见到他会怎样地惊喜呀!她如今十七岁而他十九岁。
他本来想在克易格城里给她买一只金戒指,后来一想在哥本哈根必定能够买到更漂亮的。于是他告别了两位老人,在深秋的一个阴沉沉的下雨天里动身出门。他冒着凄风苦雨疾步行走,沿途只见树上的枯叶一片片地飞落下来。等到他踏进哥本哈根城里,来到新的东家那里,他浑身早已湿淋淋了。
来到这个大城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他前去登门拜访约翰娜的父亲。于是他穿上了出门作客的服装,戴上了刚刚在克易格买的新礼帽。这顶礼帽戴在他头上倒挺合适,在此之前他只戴鸭舌便帽。他没有费多大劲就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幢楼房。他上了一层楼梯又上一层楼梯,几乎头都转晕了。在这个人口稠密不堪的大城市里,人们居然你住在我的头顶上,我住在你的头顶上!
她父亲的家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是十分富裕的,每间房间都显得很有气派。约翰娜的父亲很亲热地接待了他。约翰娜的继母也就是她父亲的续弦妻子是个他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可是她也伸出了手来同他握手,并且给他端来了咖啡。
“约翰娜看到你来会非常高兴的,”她父亲说道,“你已经长大成了一个挺英俊的小伙子啦!
你马上就会见到她的。她是个很争气的好姑娘,给我带来了欢乐,而且我还会得到更多的欢乐,但愿上帝保佑!她自己有间房间,每个月还付给我们房租。”
她的父亲很有礼貌地亲自叩了叩她的房门,就好像他是个登门求见的陌生人一样。然后他们两人走了进去。
哎哟,天哪!
那间房间简直漂亮透了。在克易格整个城里怕是找不出一间比这更华丽的房间来,连王后住的地方大概也没有这么精致。房间窗帘帷幔一直垂到了地面。地板上铺着地毯,墙壁上挂满了画,四处摆满了鲜花,鲜花丛中有一张丝绒面的安乐椅。靠墙有一面大镜子,大得跟门一样,叫人一不小心就会想举步跨进去。所有这些布置和摆设,克努特只是匆匆地瞥了一眼,他的眼睛里只有约翰娜,除此之外什么也视而不见。
她已经长大啦,出落得亭亭玉立,同克努特思念中的形象大不一样,要美丽动人得多。可是她却用大惊小怪的奇异眼光打量着克努特,不过这只有一刹那的工夫,接着她朝他快步走来,那神态乍看起来像是想要吻他,不过她没有这样做,虽然差点儿这样做了。
是呀,她重新见到童年的伴侣真是太高兴了,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接着她问长问短,问到了克努特的父母的近况,问到了那棵接骨木树和那棵柳树。她把它们叫做“接骨木树妈妈”和“柳树爸爸”,就好像它们是大活人一样。说真的,它们也可以被看做是人,就像那两块蜂蜜蛋糕一样。她真的提起了它们,又讲到了蜂蜜蛋糕恋人们彼此心照不宣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的爱情。他们怎样一起搁在柜台上,怎样干巴变硬和碎裂。她一直心花怒放,由衷地咯咯大笑。鲜血涌上了克努特的双颊,他的心怦怦乱跳。约翰娜一点也不盛气凌人!
他还注意到由于她作出了暗示,她的父母邀请他留下来和他们一家度过了整个晚上。她沏好茶,亲手给他端来了一杯,然后拿起一本书来高声朗诵给他们听。在克努特耳朵里听起来,她念的好像正是他们俩的爱情故事,因为那些情节恰恰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然后她又唱了一首歌,歌词很简单,不过她一唱就把那个故事唱得活灵活现,似乎她让自己心头上的全部情意都随着歌声滔滔地流淌了出来。
一点不错,她确实很喜欢克努特。泪水从克努特的脸颊上滔滔地淌了下来,他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成了哑巴。他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又呆又痴。她紧紧地捏住了他的手说道:“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克努特,但愿你永远像现在这样。”
那个晚上真是无比欢乐,度过了这样的一个晚上叫人怎么还能睡得着!克努特那天夜里辗转反侧,整夜都不曾睡着觉。
在临到告别的时候,约翰娜的父亲说:“好呀,这下子你大概不会把我们忘在脑后了吧,你不要整个冬天都过去了还不来看看我们呀。”
于是克努特觉得他下一个星期日也非去看他们不可。就这样拿定主意了。每天晚上鞋匠铺里都要在蜡烛光下干一段时间的活,等到干活的时间一过,他就匆匆地出去,穿过全城来到约翰娜居住的那条街上,他抬头仰望着她的窗户,窗户里总是射出灯光。有一天晚上,他清楚地看到窗帘上映出了她脸庞的侧影,那是一个多美好的夜晚呀!
雇用他的那个鞋匠师傅的妻子对他每天晚上都要出去闲逛挺不乐意。她把克努特的外出叫做闲逛。可是鞋匠师傅却笑笑说道:“他还是个年轻人嘛!”
克努特暗自想道:“星期日我就要见到她了。我要告诉她我心里只有她,她务必嫁给我做妻子。我知道直到现在我只是个身无分文的刚刚满师的穷学徒,但是我能吃苦耐劳,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鞋匠,有一天我会自己开个修鞋铺当老板的。是的,我要对她讲这一切。那种光闷在肚里嘴上不说出来的哑巴爱情是不会开花结果的。这是我从蜂蜜蛋糕人那里学到手的。”
星期天到了。可是当克努特到她家的时候,他们全家都要应邀外出作客。真是不凑巧,他们这样对他说。约翰娜紧紧握住他的手说道:“你去过喜剧院吗?你非要去看一回才行。星期三我在那里演唱。倘若你那天有空的话,我会送一张票给你的。我父亲知道你师傅住的地方。”
她多有柔情蜜意啊!
到了星期三中午,送来了一个封口粘住的信封,里面没有什么留言,只装着一张戏票。到了那天晚上,克努特有生以来第一回踏进了剧院。他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呢?
哦,他看见了约翰娜,她是那么优雅,那么迷人!
她真的同一个陌生人结婚成亲了。好在那只是一出喜剧,他们是在演戏。克努特明白过来了,否则的话她就不会送票要他来亲眼看看的。所有的观众都热烈鼓掌高声欢呼,克努特也大声喝彩。
甚至国王也朝着约翰娜频频微笑,看样子她的演唱很讨得国王的欢心。上帝呵,他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但是他是多么真心诚意地爱着她,她不是也挺喜欢他吗?
男的应该先开口嘛!就像蜂蜜蛋糕小姐想的那样。那个故事里讲出了许多人生的真谛。
转眼又到了星期日。克努特就又到那边去了。此刻他的心思圣洁得好像走向祭坛一样。约翰娜独自一人在家,她单独接待他,真是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走运的机会了。
“你来得正好,”她说道,“我差点儿就要叫爸爸去请你来。不过我隐隐约约有一个感觉,心想今天晚上你会来的。我有一桩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星期五我就要到法国去了,我若要出人头地的话,必须先到法国去留学深造。”
克努特只觉得整幢屋子一下子旋转起来。他的心快要崩裂成碎片。他眼睛里没有淌出泪水,不过约翰娜仍旧一眼看出来他是多么悲哀。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你真是个坚贞不渝、忠实守信的人呀!”她说道。
克努特这时候能开口说话了,他告诉她说自己一直真心地爱着她,她应该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他看到在他讲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她松开了紧紧握着克努特的手,神情严肃庄重却又不无难过地说道:“不要自找烦恼、也给我带来不幸,克努特。我永远都是你的好妹妹,你可以完全信赖我,但是不能够再有更多的要求了。”
她用自己柔软的手抚摸着他那滚烫的前额,说道:“上帝赐给了我们忍受折磨的力量,现在要看我们自己的意志。”
就在这时候,她的继母走进了房间。
“克努特一听我要出门远行,他心里很不好受,”约翰娜匆忙说道,“好啦,做个男子汉吧。”她说着拍拍他的肩膀,就好像他们一直在谈论出门留学而没有谈到过别的事情。
“真是个孩子,”她说道,“你要乖一点,要听话,就像我们两个小时候在柳树底下玩耍的时候一样。”
可是克努特只觉得此时此刻天塌地陷,世界陨落了一大块,他的思绪茫茫然,像是一根被卡断了的线一样身不由主地随风飘荡,至于飘向何方,连他自己也茫然不知。
他待在那里!
不知道是人家留他的还是自己待在那里的,但是他们仍然对他亲切热情。约翰娜给他斟上茶来,她唱了一首歌,依然无比好听,可是音调却和早先大相径庭,听起来不是使人心醉神迷而是令人心碎神伤。
他们道别了,克努特没有把手伸给她。可是她却拉住了他的手说道:“你当然会伸出手来同你的妹妹告别的,是吗,我的小时候陪我一起玩的哥哥?”
她脸上仍然笑容可掬,泪珠儿却忍不住一串串地从脸庞上淌了下来。她又再叫了一声“哥哥”。是呀,这也总算是一种安慰吧。他们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约翰娜坐着船去了法国。克努特在哥本哈根的泥泞不堪的街道上游荡闲逛。鞋匠铺里别的工匠问他干吗这样,而且还愁眉苦脸一副哭丧相,他应该跟着他们出去寻欢作乐才是,因为他毕竟还是个年轻人嘛。
于是,他们一起去了一家跳舞厅,那里有不少美丽的姑娘,可是根本没有一个像约翰娜那样的。他本来以为在那里他可以把她忘记掉,却不料她更加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上帝赐给了我们忍受折磨的力量,现在要看我们自己的意志。”这是她曾经说过的。于是他的内心变得虔诚圣洁起来,他把双手合拢到一起。小提琴高奏着欢快的曲调,姑娘们在四周翩翩起舞。他十分懊悔自己不应该把约翰娜带到这种地方来,因为约翰娜就在他的心中。他一口气跑了出去,他奔过大街小巷,他奔过了她住过的那幢楼房。那里已漆黑一片,阒无一人,到处空空荡荡,只有他孤零零地孑然一身。整个世界同他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克努特将按照自己的人生之路走下去。
严冬来临,寒风凛冽,水上都结起了冰凌,好像世上万物都被埋进了冰窟窿里。
冬天终于过去,春回大地了。在春季第一艘轮船出海航行的时候,他心头萌生了遏制不住的欲望,他也想出国去,浪迹天涯,到世界上去闯荡一番。哪怕再远都可以,也许愈远愈好,就是不要太靠近法国。
于是他用绳子捆好了自己的背囊,徒步到了德国,一直走呀、走呀,凭着两条腿深入到德国的腹地,从一个城市辗转流浪到另一个城市,可是所到之处都无法安顿下来。他一直走到了纽伦堡,总算在这座光辉的古城里才有了落脚点。他的内心也久动思静,所以他打算待在这儿。
纽伦堡是一个稀奇古怪的古城,好像是从一本古老的画册上剪下来的一样。大街小巷随着各自的心意曲折拐弯,蜿蜒伸展。房屋不是一排排整齐地排列成行的。那些带有小尖塔的,圆柱上雕刻着花纹和人像的山墙,可以任意地凸出在便道上。房子的屋顶非常陡峭,落水管子做成像龙的形状或者是腰身细长的狗的模样,从屋顶一直伸到街道旁边的阴沟里。
克努特背着背囊站立在集市广场上,他站立在一个古老的喷泉附近。这座喷泉周围环绕着一圈非常美丽的大理石人物塑像,既有《圣经》上的贤哲,也有历史人物,两股水光粼粼的泉水喷涌出来,宛若一根根珠迸玉溅的水柱。
有个漂亮的侍女正在用水桶从喷泉里取水,她让克努特喝了那甘霖似的泉水来解渴。她的手里拿着一把玫瑰,她便送给了他一枝。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一阵阵管风琴的悠扬乐声从纽伦堡教堂里传出来,传到他的耳中,听起来同克易格教堂的音乐没有什么两样。他走进了那座宏伟的教堂,阳光从彩色绘画的窗玻璃上照射进来,把高大细长的圆柱辉映得绚丽斑斓,他的思绪变得虔诚庄严,他的心灵圣洁宁谧。
他在纽伦堡寻找落脚之处,一个善良的师傅雇用了他,他就留下来给那个师傅干活,住宿在师傅的家里并且还跟着师傅学德国话。
那条环城四周的古老的护城河早已干涸,如今开垦出了一个个小菜园子。高大的城墙依然屹立并没有倾圮倒塌,城墙上的箭楼看模样也还是固若金汤。做绳索的工匠们在城墙内侧的一条木制长槽里把绳索绞紧。城墙内侧的接缝和罅隙里长出了一棵棵接骨木树,它们的枝丫绿叶朝外垂伸出来,正好把底下的低矮小屋遮掩在它们的阴翳里。克努特给他干活的那个师傅就住在一幢那样的小屋里。在克努特睡觉的那个屋顶小阁楼的气窗外面,接骨木树的枝丫绿叶随风摇曳着。
克努特在这里居住了一个夏天和一个冬天。待到第二年春天来到的时候,他再也忍受不住了。接骨木树开花了,它的芬芳香气就跟克易格小城他们家园子里的一模一样。他不得不从师傅家里搬出来,在城里另外寻觅了一处住所,那里不长接骨木树。
他干活的鞋匠铺的作坊紧靠着一座古老的砖砌的小桥,桥对面是一座整天发出轰隆轰隆响声的低矮水磨。作坊门外是一条水势湍急的河流,那条河流紧贴着房屋的墙根蜿蜒而行,那些房屋的古老而正在倾圮的山墙似乎随时都会倒塌在河水之中。这里不长接骨木树,连栽在花盆里的青枝绿叶都没有,可是就在作坊的正对面却长着一棵古老而高大的柳树。那棵柳树把枝丫伸过小河,紧紧揪住那作坊的屋顶,仿佛生怕这幢旧屋一下子被河水冲走。这株柳树也和克易格老家园子里的那株柳树把枝丫伸过小溪的情景并无二致。
唉,真是的!想不到他从接骨木妈妈那里搬出来却没有能够摆脱柳树爸爸。尤其是在明月清辉照映的夜晚,他思乡的愁肠就更加百般纠结,难以解脱,就像歌曲里唱的:思念丹麦的乡愁呵,
月光如水催人断肠。
可是休得冤枉错怪了明月清辉,因为勾起乡愁的不是月光,而是那棵柳树。
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为什么忍受不下去了呢?不妨去问问柳树,问问鲜花盛开的接骨木树吧。告别了那位师傅,告别了纽伦堡,他要再向更远的地方流浪。
他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约翰娜。他把悲哀埋藏在自己的心中。他对蜂蜜蛋糕人的故事所包含的寓意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明白了为什么那个男的左边放了一枚苦杏仁,因为他自己就尝到了它的苦涩滋味。而约翰娜虽然柔情似水却仍笑容灿烂,她没有那颗苦杏仁,她是一块清蛋糕。他总是觉得背囊的带子缠住了他,害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把它解开,可是却无济于事。原来露在他身外的只有半个世界,而另外半个却装在他的内心里。他的内心就是这样地充满彷徨。
直到他看见那些崇山峻岭巍峨耸立的时候,对他来说世界才开阔宽广起来,他的心情豁然开朗,泪水夺眶而出。在他看来,阿尔卑斯山是世界的一对翅膀,至今一直收拢着不曾展开来。黑黝黝的森林、泡沫飞溅的溪流、朵朵云彩和白皑皑的积雪交织成色彩斑斓的图画,这就是它的羽毛。有朝一日它舒展开这五彩缤纷的羽毛,挥动起巨大的翅膀,那么将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那就是世界的末日来临之时。整个世界展翅翱翔飞向上帝,最后终于在上帝的圣火光焰之中像个肥皂泡一样地爆裂开来。“哦,但愿此时此刻,世界末日就已来临。”他喟然长叹道。
他安详地穿越阿尔卑斯山麓附近的平坦原野,他觉得这一带好像是一个芳草如茵的大果园。那些坐在房舍的木阳台上忙着编织活计的姑娘们朝他点头打招呼。落日余晖、红霞彤云把周围连绵起伏的峰峦辉映得一片火红。他看见黑沉沉的森林里忽然露出一泓湖水的时候,他心头不由得思念起家乡小城旁边的那个克易格海湾。他心里无限惆怅,不过早已没有了痛楚。
眼前就是莱茵河,那河水碧波淼淼,怒涛翻腾,恰似大海里汹涌的浪潮,白沫迸溅有如飞雪,水面上烟霭朦胧宛如层层白云,仿佛云朵就是从这里生就的。一道彩虹在烟波上忽隐忽现,就像一根彩带在飘动摇曳。此情此景叫他想起了克易格小镇上的水磨,那里的水流也是这样地湍急奔腾,也是这样地喷溅出飞沫。
他满心欢喜,本当想在这安静的莱茵河畔小城里住下。可惜这里到处种着柳树和接骨木树,多得不得了,于是他只好再往前走去。
他翻越了那些高山峻岭,攀登了悬崖峭壁,还一脚深一脚浅地爬过在山崖上凿出来的、像燕子的窝巢一样的险径。在他脚底下的深峡里,急流在奔湍,白云在飘荡。他走啊、走啊,脚下踩着阿尔卑斯山的野玫瑰、蓟草还有山顶上的厚厚的积雪,头上顶着盛夏的火辣辣的太阳。最后,他终于同欧洲的北部彻底告别,来到了欧洲的南部。那里生长着玉米和栗子树,还有大片的葡萄园。那座巍巍大山像是一堵厚墙,横亘在他和昔日往事之间,把他的回忆尘封起来。他觉得这样也挺好,就此一了百了啦。
他行走在栗子树下,行走在玉米地里,穿过了葡萄园。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宏伟非凡、气象万千的大城市,人们都把这座辉煌的都市称为米兰。在这个城市里他找到一个德国鞋匠师傅,鞋匠师傅雇用了他当工匠干活。鞋匠师傅和他的妻子是一对古道热肠的老夫妻,他们渐渐喜欢上了这个老实本分的工匠,因为这个人沉默寡言,干活却非常勤快,干得又多又好。他笃信上帝,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连他自己也觉得上帝已经把压在他心头的重负卸掉了。
他最大的乐趣是不时地登上那座大理石的教堂眺望风景,他觉得这座教堂看上去似乎像用他老家故乡的白雪堆砌出来的。那来自故乡的白雪堆出了教堂的圆顶,那些尖塔,那些用鲜花点缀的宽敞大厅,那些雕像。那些雪白的雕像从每个角落向他微笑,谁说他们不是老乡呢?
他爬到教堂的圆顶上,放眼望去是一片蓝湛湛的天空。在他的脚下是那座城市和葱郁苍翠、广袤无垠的伦巴第大平原。而北面,耸立着那积雪终年的巍巍群山。于是他想起了家乡的克易格教堂和那爬满常春藤的红墙。但是他早已没有了乡愁,他并不渴望回到那里去,他宁可在这里了却残生,死后也埋葬在巍巍青山的这一边。
他在这里已经居住了一年,而离开家乡流浪国外则已经三年了。
有一天,他的东家带他进城,不是到马戏场去看马术表演。不是的,而是上米兰大歌剧院!
这座宏伟壮观的建筑本身就值得一看。歌剧院有足足七层包厢,每一层上都挂着丝绸帷幔。从池座到高得令人头晕的顶楼,全都坐满了服饰华贵的名媛淑女。她们手里捧着花束,就像是来出席舞会的。先生们也穿着最讲究的大礼服,许多人胸前佩戴着金的或者是银的勋章。剧院里灯火辉煌,明亮得如同白昼阳光照耀之下一样。音乐声骤起,既美妙又响亮。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富丽堂皇,哥本哈根喜剧院只能望其脊背了。
不过还是不一样,那里有约翰娜,而这里……
天哪,就像是变魔术一样,舞台上大幕徐徐向两侧拉开。前台正中竟然站着约翰娜。她身上穿金戴银光华熠熠,头上戴着一顶金色的皇冠。
她引吭高歌,只有上帝的天使才有那么美妙动听的歌喉。她走到舞台的最边沿上,她脸上笑颜绽开;只有约翰娜才有这样灿烂的笑靥。她双眼凝视着克努特。
可怜的克努特紧紧抓住了鞋匠师傅的手,放声高喊:“约翰娜!”不过没有人会听得见,乐师们演奏的音乐声太响了。
鞋匠师傅点点头说道:“不错,她的名字就叫约翰娜。”鞋匠师傅掏出一张铅印的说明书来,上面赫然印着约翰娜的名字,她的全名。
天哪,莫非是一场梦不成?人人都朝她欢呼,把花束和花环朝她掷过去。每次她谢幕之后回到后台,人们又欢声雷动,呼唤她出来。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谢幕。
在歌剧院外面的大街上,人们把她乘坐的马车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甘愿充当挽马为她扶辇拉车,簇拥着那辆马车一直来到她住的那幢气派豪华、灯火通明的住宅。克努特挤到车门前,车门一打开,她款款移步从车上下来,灯光把她的娇美可爱的脸庞映照得十分明亮。她脸上笑容灿烂,是那么温柔妩媚,非常感动地向大家致以谢意。克努特一眼不眨地盯住了她的脸庞,她也直瞪瞪地看了他一眼,可是却没有认出他来。
一位胸前佩戴着星形勋章的高贵先生伸出手臂让她挽住。人们彼此相告,纷纷说他们两人已经订了婚。
克努特萌生归心,要回到老家去,他收拾起自己的背囊,用绳子捆好。他执意返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回到接骨木树和柳树那里去。
“啊,回到那棵柳树底下去!”他的心底里在呼唤,一个人的整整一生有时候在一个钟头里似乎就可以过完。
鞋匠师傅老两口挽留他,一再央求他留下来,可是说什么也不能够打动他的心。他们白费口舌地规劝他说寒冬马上就要到来,那边高山上早已大雪纷飞了。他说不要紧,可以背着背囊拄着拐棍,紧跟在载货的四轮马车背后行走,因为大车载着重物走不快,而且人们总要在积雪上开出一条道来。
他终于动身了,朝着那巍巍群山走去,他穿山越岭攀缘爬行,可是那崇山峻岭连绵起伏没有个尽头,他觉得浑身力气都快要用尽了,沿途见不到一个村落,看不到一幢房屋。他一个劲儿地朝北走,星星在他头上闪烁着暗淡的光芒,他的脚步蹒跚踉跄起来,脑袋里一阵阵地晕眩。星光一直照到深山峡谷之中。在双峰相峙的深谷里突然一片星光灿烂,似乎在他的脚底下还有一个繁星夜空。他觉得自己生病了。脚底下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明亮,非但星罗棋布而且还移来动去。他终于明白过来了,自己脚底下是一个小城镇,他看到的满山谷繁星其实是小城镇上的万家灯火。他看清楚了之后便鼓起最后剩下的那一点点力气,终于在一家简陋的小客栈里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他在小客栈里过了夜,第二天又在那里歇息了一整天。他已经体力不支,需要休息和调理。这里已开始解冻融雪,深谷里阴雨绵绵又潮又冷。第二天清晨来了一个带着手摇风琴的街头流浪艺人,那人奏起了一支丹麦家乡的曲子。克努特又按捺不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又动身赶路。他又朝北徒步跋涉,一路上行色匆匆,餐风宿露毫不耽搁,一口气躜行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他这样心急火燎地奔波,好像要赶在老家的亲朋故旧全都死绝之前踏进家门口似的。可是他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他心头的渴望。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他心中隐藏着人生中所能感受到的最深的痛苦。这种痛苦悲哀是不必让外人知道的,甚至也用不着向朋友们诉说,因为这毕竟不是什么可以逗人开心的光彩事。再说他也没有朋友。他是一个萍踪不定的漂泊者,他多年在外国流浪,如今正朝着北国故里,自己的家乡走去。
他在国外漂泊那么多年就只收到过一封家信,那是倚闾盼儿归的年迈父母很早以前写给他的信,也是唯一的一封信。信里写道:“你不是个纯正地道的丹麦人,不像我们家里别的人那样热爱乡土。我们都是土包子,而你却只喜欢外国!”
是啊,这就是他父母的口气,他们才写得出这样的话来。他们对他真是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
时近黄昏,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他仍在荒野的大路上行走。夜风凛冽,寒气袭人,地面上仍旧还有霜冻。四周的原野渐渐平坦起来,出现了愈来愈多的农田和牧场草地。大路旁边长着一棵高大挺拔的柳树,这里的一切景色看起来都同家乡一样,很有丹麦的味道。他在柳树底下席地坐定,他觉得浑身倦怠、疲乏无力,他的脑袋耷拉下来,眼皮子也合拢了,他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蒙之中,他依然清楚地感觉到那棵柳树在他的头上撑开了像手臂一般的枝丫。他渐渐地进入了梦乡,梦境之中那棵柳树变幻成了一位身板硬朗结实的耄耋长者,也就是“柳树爸爸”。他把这个在归途上劳碌奔波跋涉得已经筋疲力竭的游子抱了起来,抱到自己的怀里,还要把他抱回到本乡故土去,回到克易格小城镇上的白茫茫的荒凉海滩上去,回到他童年时代在那里玩耍的那个园子里去。是呀,他梦见的这棵柳树就是克易格小城里的那一棵,想必是柳树见他游子不思归就干脆出门来寻找他。那棵柳树大概走遍了天涯,满世界地寻找他,最后终于在这里把他找到了。现在柳树要把他抱回到小溪旁边的园子里去,小约翰娜正站在那里等着他哪!
约翰娜浓妆艳抹,浑身穿着华丽夺目的裙袍,头上戴着金色的皇冠,就像他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样。她朝着他高声呼喊:“欢迎!”
就在这时候,他的眼前闪出了两个奇形怪状的小人儿来,他们就是那两块蜂蜜蛋糕:蜂蜜蛋糕先生和蜂蜜蛋糕小姐。不过他们也有了变化,容貌上变得更像人了。他们把有人形的一面朝着他,看起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谢谢你!”他们两个对克努特说道,“是你教会了我们有话就在嘴上说出来。你教会了我们不能把心事闷在肚子里,必须大大方方地挑明了说,要不然会开不了花结不了果的。现在我们俩终于好事成双,我们订婚啦!”
说完之后,他俩手拉着手走过了克易格小城的街道。他们的背脊,也就是蛋糕的底板看起来也很顺眼,没有被烤焦,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他们径直走向克易格教堂,克努特和约翰娜跟随在他们的后面,他们两人也是手挽着手并肩一起走的。那座教堂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红墙上趴满了碧油油的常春藤。
教堂的大门忽然朝两边敞开,管风琴奏起了庄严圣洁的音乐。他们缓步踏进了教堂大厅中间的通道。
“让两位主人先来吧,”那一对小人儿说道,“蜂蜜蛋糕先生和小姐为你们祝福,祝福你们这一对新婚夫妇!”
那两个小人儿各自退到一边,克努特和约翰娜依然缓步向前走,他们走到祭坛面前,双双屈膝跪下。约翰娜把头偎依在他的肩上,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双眼里流淌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到他滚烫的双颊上。她的眼泪是冰凉的,因为她心里的坚冰融化了,被他的强烈的爱情融化了。
他遽然惊醒过来,原来他坐在那棵老柳树底下睡熟了,他还是在外国的土地上,在一个像严冬一样寒冷的夜晚。天空里云层低垂,刚刚下过一场冰雹,冰雹打得他脸上辣辣地疼痛。
“这是我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刻,”他说道,“虽然只是一个梦。主啊,让我把这个梦再做一遍吧。”于是,他又把双眼合上了。他睡熟了,他做梦了。
第二天清晨前后又下了一场大雪,积雪把他的双脚埋了起来,但是他依然在熟睡。这里的居民们去上教堂的时候,看见路旁坐着一个手工匠人,他已经死了,是冻死的,在柳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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