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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有书应于汉学之约来到码头街茶坊饮茶。石有书明白,于汉学再也憋不住,今天是非得跟他摊牌不可了,因为他已经和上峰打了保票,总要有个交代。
于汉学直奔主题:“郁文,约你出来几次都不成,我可是有些担心呢。像你这种身份的人可是吃香极了。怎么样,你给个痛快话吧,特课文化口那边等着,宫川的小组也希望你入伙。”
“最近的事情实在多,真是对不住了。”石有书接过杯子,小口咂了一口茶,酝酿了一下,“汉学,我真是得求你了,你知道我这人天生胆小,上不了台面,只会给人家添乱。再说,像蓝先生、林先生他们,水平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倍,要说合作项目啦,鉴定古物啦什么的,那还是要数得上他们。我不过是蓝先生的弟子,偶尔露个面,发表拙见行,大风大浪可担待不起。所以呢,我求你以后别把我介绍给那些人,我还是不适应和他们打交道。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啊。”他想断了于汉学的念头,于是道出准备已久的话。
于汉学笑笑,话题拐了个弯:“郁文兄,你有所不知,俱乐部那次的聚会的趣事后来被传了出去,你很有名气呢!”
“啊?那不是一次秘密聚会吗?”
于汉学不屑地笑道:“秘密只有揣在自己心里,只要超出自己,什么秘密都会泄漏出去的。那天去俱乐部的人不下三十,那还能有什么秘密可言?你给上峰留下的印象之深可想而知,再说林先生……”
石有书赶紧接过话说:“林先生不是要走吗?后来没走,是不是侥幸威海卫的太平呢?”
“走?威海卫不是很太平吗?”
“人和人的感受不尽相同。”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成兄弟嘛。”
“照你这么说,战场上交过几回火的军人们都能成兄弟?那还打什么仗?”
“说的是嘛,打什么?又打不过人家,干脆和了算了。你看,人家汪院长不是就与对方和了吗?”
石有书端起茶杯,不知如何对答。
“嘿,咱们何必为这些争来争去争不清,还伤和气呢?”
“嗯……你和游司令很熟吗?”石有书把话题引开。
“谈不上。拉关系要有时间,人家就要回去了。”
“哦。回北平了。”石有书喝了一口茶,显得心不在焉。
“游克文可不是等闲之辈,你以为他只想做个中将?他野心大着呢,是想做总司令甚至更大的官!所以我就说嘛,不能小瞧这些人,枪林弹雨中筛出来的鬼不定哪一天就能做大王呢,你说对不对?”
石有书端着茶杯,笑而不答。
“你看,咱们把话又扯远了。”于汉学看了一下表,“我还约了人来,一会一起聊聊。”
“谁呀?”
“你认识。”
“谁嘛。”
“等等我,我出去迎一下。”于汉学起身朝门口走去。
石有书瞥了一眼桌上的皮包,又回身望着于汉学走出门。出于好奇,他用手指将皮包盖撩开,露出里面的一叠文件。于是抽出大半截,一页页快速翻看。那是宫川小组的人员名录,令他恼怒的是,里面的备选人里居然有自己的名字。再朝前翻过两页,是小组的核心人员。其中一位令他愕然。那是林舸。石有书将文件放回,合上盖,只觉得背后一阵凉气袭来。
于汉学在门口寒暄的声音传进来,紧接着,门打开。文化局仓库的张保管走进来。他脸色土灰,见到石有书立即挤出笑容:“石先生,有件事要和您谈谈。”
“不敢,请讲。”石有书和他握了手,觉得对手冰凉。
“上回你和于先生去过我们库,看了那支青铜匕首。还记得吧?”张保管一脸严肃。
“是。”石有书心里紧张起来。
“我觉得纳闷,你们俩是在俱乐部前最后见到那匕首的人,在那之间,匕首锁在库里就没动过,怎么就会不一样了呢?”张保管越发严肃。
石有书的心继续紧收着:“我……没听懂,什么不一样?”
“是这样,那件古物在俱乐部展出,说是假的,送回来之后呢,我留了个心眼,仔细看了看,觉得有一点……一点问题。它和送出去之前的样子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张保管比画着,口吃起来。
石有书的心提起来,努力保持着平静的面孔:“哪一点不同?”
“刀柄上的锈斑,那处斑的形状。”
“你能记得住刀柄锈斑的形状?”
“我是记不住,但经……经那么一对比……”
“和什么对比?”
“照片呀,它运来以后不是拍过照片嘛!”张保管说着,从兜里取出三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摊放在桌上。
石有书的肌肉全部收紧,唯独克制着自己,保持大脑部分的运转。“你没把匕首带来?”
“在林舸先生家呢,他说要看,不好不给他嘛。”
“哦?”
“照片呢?他看了没?”
“这照片还有相同的一套,一起给他了。”
石有书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拿起一张照片,装作端详,脑子里飞快地琢磨着如何应对。
“我听于先生说,是你在俱乐部看了匕首之后断定出是假的,所以想请教你。”
“请教我?”石有书的目光没离开照片。
“对呀,你可能不知道,这东西是我负责保管的,出了事,有个三长两短,我被解职是小,弄不好要坐牢的呀!”
“怎么会?”于汉学问。
“咋不会呀!”张保管哭丧着脸,“那古物放了几天就变了样,这不就是出事了吗?”
“汉学,这事蹊跷,你说呢?”石有书叫住他,脑子里的对策已经形成了。
于汉学一脸肃穆地点头。
“这件事,都有谁知道?”石有书问。
“只有我们科长、林先生和你二位,我没敢告诉别人。在弄清楚之前,科长也不敢上报。”张保管掏出手帕擦着汗。
“你认为让我们俩知道这事……很重要?”石有书问道,瞟了一眼于汉学。
“当然,因为匕首在库时,你们二位曾经去看过,而且有记录。”张保管坚定地说。
“啊?你这么说来,我们二人是有嫌疑了?”于汉学问。
“那几天一共有三拨人去看过,你俩是其中一……”
“还有谁?”于汉学追问。
“一次是林先生,一次是宫川和翻译官。不过,那两次都有两名保管跟着,所以……”他不住地擦汗。
“所以什么?”于汉学问。
“但你俩去的那次,只有我一人跟着,那次你们去晚了,库房的老王又先下班了……那其实是违规的。”张保管搓着手,“我真后悔……当时不该答应。”
经他这么一说,于汉学也紧张起来,越发肃穆地望着石有书道:“郁文……”
石有书从容地放下照片,不紧不慢地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张先生别急,林先生不是在比对吗?我们等等他的结论好了。”
“哦!那好那好。”张保管使劲点头。
张保管离开后,石有书与于汉学东拉西扯了一阵子,推托家里还有客人,便离开了茶坊,跳上一辆黄包车。
他知道,事态非常严重。此刻,必须去见蓝在青,只有他能够帮自己,而偷梁换柱的秘密也不得不吐露出来。
石多哥离开后,云妹儿无心再把饭菜做下去,决定出去走走,否则会难受得过不去今天。
她在卧室里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装,无意间发现衣柜的腿脚在木地板上划有一道浅浅的印迹,这是以前不曾见过的。她觉得有些奇怪,用力搬开衣柜,看见衣柜后面的墙壁上有一个一尺见方的木门。那是什么?是乔治万或者万福以前收藏秘密的暗龛?她使劲将衣柜搬开,拨开墙上的小门。里面有一个木盒子和一个笔记本。她取出盒子,放在床上,打开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青铜匕首泛着幽光,一声金属的撕裂声隐约回荡在屋里。遥远的雷声飘过来,风把沙帘撩起。她不能确信这匕首的性质,再取出笔记本翻看着,惊得目瞪口呆。
石有书的笔记详细记述了制造匕首的细节。再翻过几页,是偷换匕首的过程。……这是我的胜利,青铜匕首再次苏醒,带着嗜血的欲念,万福是它重生的祭品。他至死也不会想到他为何死得如此离奇。再也没有这般愉悦!……恐惧包围着云妹儿。一颗冰凉的眼泪落在匕首上。
她离开家,看着灰色的海,心碎不已。
一枚戒指落进海里。
她迫不及待地要见到石多哥,于是去了玉清池,却得知石多哥和冯野都出门了。
石有书和蓝在青坐在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当蓝在青听说了匕首偷换以及破绽败露时,惊得瞠目结舌。石有书自然把设计好的话讲出来,以解释自己是为了那支真匕首,不得不用了非常规手段,反正那匕首不能落入敌手,使故事听上去颇有些正义的味道。但当他讲出了宫川小组的名单里有林舸及其业绩后,蓝在青的脸色突变,足有一分钟没说出话来。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蓝在青冷不丁道。
石有书望着他怕得吓人的铁青的脸,没敢回答。
“他和日伪是一伙的。一旦发现了匕首的破绽必将追寻下去,你的败露将牵出石多哥,更多的人会暴露身份,你害了整整一群人!而更坏的是,我们的使命将功亏一篑!”蓝在青气得浑身发抖。
石有书的脸苍白了,呆呆地望着蓝在青。
“你妻子知道了吗?”蓝在青问。
石有书摇头。
“先不要跟她说行吗?”
石有书点头:“是的。”
“你先回去,我要想想,该怎么办……”蓝在青把目光移向窗子。
石有书欲言又止,默默地离开了。
刚才,一种厌恶的情绪笼罩着蓝在青。那个他寄予希望、委以重任的弟子,以其越发偏执的性情和古怪的兴趣令他失望。林舸的事又实在令他震惊。如果石有书没说假话,如果林舸果然已经投敌,那事态将会更加严重。蓝在青平静了情绪,拿起电话。
石有书几乎是跑着回到家,却不见云妹儿和廖妈。他走进卧室,一屁股坐在床上,发现衣柜底下的印迹有所不同,立即将衣柜转过来,大吃一惊。墙洞里的那个盒子没了,只留下笔记本。他脸色煞白,嘴唇颤抖。
客厅有响动,他跑出卧室。
云妹儿走进客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云妹儿……我的东西呢?”他劈头便问。
“什么?”云妹儿没看他,转过身。
“我的东西呢?”他的声音颤抖着。
“什么?”
“我的东西呢!”他厉声道。
“我拿了。”
“放哪了?”
“藏起来了。”
“藏哪了?”
“你找不到的地方。”她转回头,淡淡地回答。
石有书冲上几步,一巴掌扇去。云妹儿摔倒在地。
他愣了片刻,赶紧蹲下去,打了自己两记耳光:“我不该打你,云妹儿……”他扶着她说,“……我知道,你心里揣着谁,这不要紧,我爱你,现在仍是。我给你时间,把青铜匕首拿回来。”
云妹儿冷冷地回答:“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找回来。”他使劲把她拉起来。
她直视着他,含着泪道:“你可以沉迷于一个自恋的、无度的个人空间,满足于自己的贪婪,但你不能加害别人!你……不觉得羞耻吗?”
石有书克制住恼怒,呆呆地看着她。
“我不会把它交给你的。”她说。
“你想给谁?”
“谁都不给。”
“你?!”他立即软下来,“这个地方不太平,咱们就走,远远的,不再回来!好吗?”
“不,我不走。”
“那你想怎样?一个人留下?”
“我不会跟你走的。”她转身要走。
“开什么玩笑?你是我的女人,我走,你不走?”他挡住她,扳着她的肩膀。
云妹儿直视着他:“我是怎么当成你的女人的?”
石有书半天没说出话来。
云妹儿朝门外走去,石有书扑过去,一把抱住她:“云妹儿!你听我说!你不能!”
“松开。”
“云妹儿……”
“松开!”
石有书松开手,用身体挡住她的去路。
“我不想听你解释什么,真的,因为那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只想让你回答几句话。”
“什么?”
“你是男人吗?”
“这用回答吗?”
“国家现在需要男人,勇敢的、无私的、为了御敌可以不顾一切的男人,你是吗?”
“是。”石有书目光游离。
“去刺杀游克文和国家的敌人,你敢吗?”
“你等着瞧。”
“为了刺杀成功,可以舍弃一切,包括你的青铜匕首,无论真假?”
石有书噎住。
“你想好了再跟我说吧。”她绕过他,走到门口停下,“忘了告诉你,我已经让廖妈走了,她在这个家辛苦了许多年,也经历了许多家丑,不能让她再跟着受难了。”
石有书追出几步:“云妹儿,你去哪?”
“放心,现在还不是分手的时候。”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石有书呆呆地站在屋里,怅然若失。他想不到,得到与失去的,竟完全相同。
2
冯野接到蓝在青的电话,把石有书的情况告诉了石多哥。石多哥震惊不已,想直扑万福别墅找石有书算账。冯野阻拦了他,告诉他,这个时候不能意气用事,要赶紧想办法弥补漏洞。两人风风火火来到蓝在青的办公室。白淑隽已经到了,正在和蓝在青等着他们。
杨布丁来了,神情严肃:“我打听出来了……”
“快说。”白淑隽。
“林舸是他们的幕后人,大多数文物被抄都出自他的指点。”
“啊?这……可能吗?”蓝在青吃惊地站起。
“这个信息是可靠的。他的确是宫川小组的主要成员,参与了许多起文物贩卖。”
蓝在青沉默了,这些消息刺痛着他的心。他踱来踱去,自语道:“他能干出这样的事情!他在我心目中是兄长,有学问、有气节的人,竟会如此下作……”他面对窗口喃喃道,“你们怎么想?”
“干掉他。”白淑隽道,“事不宜迟,他一旦发现了匕首的破绽,必然会捅出来。那样的话,我们将很被动。”
石多哥说:“我同意。一切通敌的行为都不能不付出代价。他的性质极恶劣,不受惩罚,会有更多的人效仿。而且,更大的阴谋还在后面。这件事我来办。”
蓝在青垂着头,默不做声。
杨布丁道:“蓝先生,必须要这么做!我们需要制定一个行动计划,干掉林舸,同时嫁祸于人。可以利用一下于汉学,这个,石有书应该可以帮忙。”杨布丁对石多哥说。
“先生,您下决心了吗?”白淑隽问。
蓝在青望着窗外:“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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