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有书依旧仔细打量着弩。“竹材的纤维分布基本还是均匀的,而且你显然做过浸泡处理。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出在箭上。你这支标枪足有六尺,尽管发射时的初速足够快,但如此长的杆子在空中不会不受到气流的影响。风的流向被你忽略了,以至于它在飞行中产生了飘移。用枪进行长距射击时,风对子弹的影响都不容忽视,何况你这根长箭呢?”
“你还懂这些?呵呵,我差点忘了,你还当过参谋,参加过战斗呢。”
“那点经历不算什么。”
“借你们的实验室的车间造个金属弓咋样?”
“你真是疯了!实验室成冷兵器作坊了?你没有枪吗?”
“枪的动静太大,况且我那支短枪不适合狙击。”
“哦?说明你行刺的地点并不很可靠,哪里能容得下这张弩?”
“可以。”
“无论是用弩还是用枪,暴露狙击地点是必然的。你想到过这个问题吗?”
“当然,我计算过,从阁楼到玉清池门口,最短可以用九十秒撤离。”
“游克文能暴露在你的标枪射程内?”
“我测算过。”
“若一箭射偏,你还有机会补上一箭吗?恐怕你没这个时间。”
“这就看射手是谁,运气好不好了。其实对枪射手来说,问题也是一样的。”
“多哥,匹夫之勇是武者的基本品格,毁伤对方而保存自己才是兵家之道。反之,你便没有机会体味胜利的快感。”
“快感?”
“当然了,否则你图什么?”
“除恶安良,维护正义。”
“理解不同,过程各异,但本质上是一样的。”
“那要看你想证明什么。比方说,古董的复制品和赝品在本质上能一样吗?”
“当然一样。”
“不,性质不一样。”
“为什么?”
“因为目的不同!”
石有书一愣:“哎?不是在说弩吗?怎么又扯到这上面来了?”
“好,你有好法子吗?说来我听听?”
石有书没回答。
“三哥,要不咱俩联手,你看怎样?”
“联手?”
“你忘记游克文了?”
“当然不会!只是,在这种环境里……”
“想保持中立?在这种环境里你中立得了吗?”
“……”
“没有中立,总是有倾向的,AB偏A,或AB偏B。哥,同意联手吗?”
“你……不会因为某件事情记恨我?”
“就事论事,摒弃前嫌。”
石有书还是没有回答。他站起来,往门口走去:“多哥,你……不回家了?”
“家?”
“我和云妹儿那儿。”
“……”
“你刚才说了你或者你们的计划,我也有我自己的计划,只不过是为了终结另一场战争的。”
“另一场?”石多哥不解。
石有书露出诡秘的微笑:“明天上午好吗,在家里,只有我们俩。”
石多哥困惑地点点头。
“我在家等你。”石有书合上门之前,又看了一眼那张大弩,“要是没把握,就把它拆了吧,很危险。”
石有书离开学校,登上黄包车,特意绕了个弯子,从军官俱乐部楼前经过。他暗暗观察着玉清池的黄色建筑。那栋楼房面对俱乐部的一面没有窗子。再往上看,有一个直径30厘米的石材花形通风口。
他回到家,推门进屋,见云妹儿正在洗头发。茶几上的玻璃花瓶被满满地插上了雏菊花,尽管是小小的点缀,却使这个空间顿显明快,生机盎然。
“出门了?”他心情显得格外的好,拿起茶缸舀了水给她浇在头发上。
“去了一趟医院。”
“怎么不叫廖妈陪着?”
“廖妈去看乔治万了。”
石有书点点头,故意不接疯人院的话题。
“见到多哥了?”
“嗯。”
“他还好吧?”
“好着呢。”他摸着她的头发,“肚子有反应了?”
“没。”
石有书止住手,阴着脸问:“医生怎么说?”
“没说什么。”
“我应该没问题。”
“说什么呢?”
“那还得加紧。”他一把将她抱起。
“有书?”
“上楼。”
“什么时候,别这样……”
石有书的兴致格外高涨,以鱼死网破的劲头翻云覆雨。云妹儿则木偶般地任其摆布。之后趴在床上,没了声音。石有书完成壮举般躺在一边望着天花板。
“云妹儿,我们要是没有孩子怎么办?”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让你想。”
“那你……就再娶一房吧?”
石有书转过头:“嗯?”
“我没意见,真的。”
石有书笑了笑:“你能有这样的美德很好,但我是不会那样做的。其实,有没有孩子对我一点都不重要。”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补充道,“你能怀孕,不外乎证明我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就足够了。我爱的是你,并不希望有任何人插进来,包括孩子。我爱你三个字里呢,只包括我和你,我只爱你本人,假如谁想取代我,他就得死。”
云妹儿突然想起来,被石有书按下去。
3
夜晚,在大学试验室里,白淑隽、冯野和杨布丁听着蓝在青的行动计划。
蓝在青一边说一边用粉笔在一个黑板上画着图:“日本特使的车六号到达,这样,我们把行动合并成同一天。一,我进火车站,目标是特使。二,白淑隽的目标是商会……”他看了杨布丁一眼。
“杨仁朴。”杨布丁补充道。
蓝在青继续:“三,冯野的目标是游克文。我们最后会合的地点在三号码头,接应的船停靠在这里,船桅上系有三个马灯。这是每一路的撤离路线,大家要记住。”
“石多哥呢?”白淑隽问。
“我们还需要有储备力量。我和冯野商量过了,要把他保存起来,这个行动就不让他参加了。”
“也好,我同意。”白淑隽点头。
“我也同意。”杨布丁道。
“那小子是火暴脾气,他知道了是不会答应的。要知道,他还带着任务呢。”冯野吸着烟说。
“跟他解释一下,好吗?”蓝在青说。
冯野摇头说:“如今我成了澡堂的掌柜,更镇不住他了。”
白淑隽扑哧乐了。
蓝在青望着她:“淑隽有什么办法?他好像对你的话还是听的。”
“好,我想想办法。”
蓝在青将黑板上的图标擦净:“这将是一次联合行动,方方面面都要准备周全,来不得半点闪失。一旦哪一方失败,都不能给敌人留活口。我想大家明白了我的意思。”
几个人会意地点头。
石多哥和白淑隽在海边散着步。石多哥失望地说:“你们怎么可以把我剔除了呢?早知道是这样,我根本就不该加入你们的什么组。我看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赶紧除掉目标,要么投奔大部队去,否则我在这没什么意义。”
“多哥,蓝先生是有意让你潜伏下来,你有这样的条件。往后的工作还很多,任务也有很多,不要介意一时的拼杀。”
“要留也是你留下最合适,哦,留下男的躲起来,让女的去玩命?亏了蓝先生想得出来!冯野也是糊涂蛋,跟着瞎起什么哄?其实他最不合适在这边待着,趁早找个地方养着去。”
“冯野做得没错。”
“他凭什么没收我的枪?”
“怕你一时冲动……”
“还当我是笨蛋?冯野凭着有武艺,当过寨主和团长就总以为他比我资格老,哦,老党员怎么了?他认字还是我教的呢。”
这天上午,石多哥来到万福别墅。
“你回来,我真高兴。”石有书把他让进屋里,“云妹儿去教堂了,廖妈去疯人院了。”他刻意交代出一个私密的时空。
石多哥环视着屋子,觉出一丝异常。所有窗子都拉着纱帘,室内光线昏暗。石有书合上门,咔吧一声插上门销。石多哥注意到这个奇怪的举动。
“昨天我跟你说过,要说说我的计划,没忘吧?”石有书站在门口说。
“有那么神秘吗?”石多哥一笑。
“算是。请坐。”
石多哥坐在沙发上,翘首以待。
“还记得在长矛乡分手时我跟你说过的话吗?”石有书问。
“哦?哪一句?好像说了不少。”石多哥有些纳闷。
“想想,最重要的。”
“你要去西安,说有你一口饭就有我半口?”
石有书摇摇头。
“那是什么?”
石有书诡秘一笑:“等一下,给你看样东西。”他走进里屋。
石多哥越发纳闷,在宁静的一段时间里猜测着答案。
石有书戴着白色手套,端着一个精美的木盒子走出来,将它郑重地放在石多哥眼前的茶几上,打开,小心地取出一个黑布包,再慢慢揭开,露出一支青铜匕首。
石多哥屏息凝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哪来的?”
石有书眉头一扬:“英雄不问出处。”
石多哥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告诉我,哪来的?!”
石有书平静地说:“坐好,别激动,好好看看。”
石多哥重新坐稳,低下头,打量着眼前的匕首。他几乎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一转头,见石有书正在戴口罩。
“你这是?”石多哥不解地看着他。
“任何汗渍或口水都有可能对它构成化学反应,即便是轻度的。”石有书将一副手套和一副口罩递给他,“对不起,戴上。”
石多哥将信将疑地将口罩、手套一一戴上。
两个人如同医师,面对着一具患者。
“你先告诉我是哪来的?”石多哥的心绪无法平静。
“确认完再说。”
石多哥再次低下头:“我能将它翻过来吗?”
“我来。”石有书将匕首翻过来。
石多哥屏息凝视,目光在匕首身上前后移动,最后落在剑首处。
石有书观察着石多哥的眼神:“发现了什么?”
石多哥的眉头紧锁,目光向刃部移去,再朝护挡移去,再移……石有书紧张地看着他的每一个落点。石多哥的视线从匕首身上移开,定在石有书脸上。石有书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紧紧盯着石多哥,迫切想听答案。
“三哥,你还没有罢手?”
石有书额头上冒出汗珠:“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
“什么意思?”
“你明白。”
“回答我!”
“答案的意义是什么?”
“关乎生死。”
“后果是什么?”
“那要听到你吐出的两个字是真是假。”
“我说?”
“什么?”
“假的。”
石有书一动不动地盯看石多哥:“你确信?”
石多哥点头。
许久,从石有书胸腔里发出轻微的嗯的一声。那声音是凉气倒灌时产生出来的,透着沮丧和惊愕。
“我想起来了,你说过,假如有一天,你能造出一百把青铜匕首,那支真的就不会害人了,是这话吗?”
石有书微微一笑:“只有你能识别得出。”
“你一直在造……”石多哥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恐慌。
“与此相同的匕首正接近那个数字,这是你和我的秘密。”
“不!”石多哥喝道,“你疯了吗?”
“我不过是在履行诺言。”
“三哥!那时我们不懂,你居然会……”
石有书将匕首重新裹好,放回盒子,啪的一声合上盖。
屋子里寂静得如同停尸房。
石多哥想摘下口罩。石有书制止他:“慢着。你确认完,总该说一说的。”
“还他妈的要说什么?!”
“我错在哪了?”
“那是你的领域,我不知道。”
“你能辨出真假,却没有理由?”
“扯淡,我亲眼见过,就这么简单!”
“我的破绽在哪?”
“够了,可以结束了吧!”
“多哥,我在求你。”
“应该说,它几乎就是一把真的。真的不见了,它就是真的。这他妈的就是你的目的,不是吗?”
石有书浮现出一丝笑容。
“三哥,你在玩火!”
“我们都在玩火,各有各的志向。你用枪铲除邪恶,我为什么不能用这腐朽的刀平息纷争,结束掠夺和杀戮?”
“现在大敌当前,是什么时候了,你扯什么以假乱真、削弱价值?”
“各有各的战场,战争之后,贪欲依旧!你懂吗?”
“你将一件祸根造出一片罪孽,不是乱中添乱吗?”
“看看,这就是咱们彼此对罪孽的理解不同罢了。”
“扯淡!”
“不许你侮辱我的智力,你知道我为此承受了多少屈辱和痛苦,我为了它死过多少回你知道吗?你以为只有你才是正义的拯救者呀?啊?你太小瞧我了!我他妈的不是从前的石有书,任你嘲笑!”他怒吼道,浑身抽搐,“我问你,当初我们约定好,谁找到那支真匕首谁就当场毁了它,你做到了吗?为什么没?”
“毁掉它的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没有那个权利!”石多哥打断他。
“你没有?谁天生注定了就有那个权利?”石有书直逼着他。
敲门声。两人一惊。
“告一段落,请保密!”石有书示意石多哥去开门,自己将盒子塞进身边的皮包。
门打开,云妹儿见到他俩的打扮很吃惊:“啊?你们……在干吗?”
石多哥和石有书意识到还戴着口罩和手套,急忙摘下来。
“太奇怪了你们,为什么要戴口罩?”她像是在看两个怪物。
石多哥看看石有书。石有书尴尬地笑笑,抬起手腕,露出手表说:“在研究这表的齿轮齿条系统。嘿嘿。”
“哦,我顺道买了菜。”云妹儿朝厨房走去。
石多哥摘下口罩跟上去:“我帮你做饭吧。”
“你哪会做饭呀,帮我切菜吧!”云妹儿笑道。
石有书阴沉着脸,见他俩走进厨房,便拎着包上了楼。
石多哥拿起刀:“菜呢?”
“哟,还有你这么帮厨的呀?”
石多哥放下刀:“哦,对了……”
“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挺好的。”他显得魂不守舍。
石有书穿戴整齐地拎着皮包走到厨房门前说:“我忘了一件事,要去一趟学校。这不,已经迟了。”
石多哥说:“那一块走吧。”
石有书挡住他:“你走了算什么事?我很快就回来,咱们好好吃顿饭吧。”他盯了石多哥一眼,“好久没聊聊天了,等着我。”说罢离开。
大门哐当一声响。两人在厨房里一阵静默。
云妹儿走出厨房,一会又回来,将叠好的半张纸递给他。石多哥张开纸,见是重新拼好的手绘图。“哦!你还留着?”
“图上标的地点都是你执行任务的地方吗?”
“熟悉一下环境而已。”他感激地看着她。
“你要杀游克文?”她问。
“对,很快就……”
“很快?”
“就在这几天。”
云妹儿愣愣地望着他,目光里是担忧:“会很危险,万一……”
“不怕。”他微笑道。
云妹儿喃喃道:“我恨自己是女人,否则会不顾一切地用一切办法去杀他。但是多哥,”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的生命要远远高于他,你还有更大的事要做,会有更大的战场,别为了一次行刺的机会,毁掉自己,你还要成家、生孩子……”
“成家?”石多哥看着她,像望着远去的亲人。
“是,你该有个家了。”
“我干的是容易让别人当寡妇的事情。”他带着自嘲的语气。
“那要是人家甘愿呢?”她深情地仰望着他。
“根本就不能让人家想到甘愿的那一步。”他移开视线。
“多哥,好的女人就在你身边呢。”
他无奈地望着她:“但……”
“我是说白……”
他抬起手示意她止住。
“她喜欢你。”她坚持说出来。
“别说了。”他的手指离她的嘴唇一寸之遥。
“真的!”她的脸红了。
他放下手说:“云妹儿,许多人为我死了,我不能再看着别人为了我牺牲。”
她听了他的话,眼里充满泪水:“你喜欢她吗?”
“不说这个!”
“告诉我。”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喜欢吗?”
他看着她,不回答。
她泪流满面,像飘摇的草,随时会被风吹走。
“抱我一下,行吗?”她的声音小得犹如一个口形。
铁一般的双臂搂紧了她,足以将她揉碎。她闭上眼睛,有如第一次与他喝酒后的晕眩。这一刻恍如隔世,她不想再醒来。
他被电击中要害一般,心脏跳得像匹野马,紧锁的缰绳即将绷开。但意志赢了。
“喜欢。”他扶稳了她,松开手,转身走出厨房。
她蜡一般融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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