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流丽地斜过屋前的老桑树,穿窗而入。Www.Pinwenba.Com 吧
九华平平地躺在拼成菱形的橡木地板上,灰扑扑地想:如果我在今晚死了,幸好还有你陪伴我,月光。
1
月光是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的名字。
月光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她与九华,都还只有九岁。
那天九华吃饭时心不在焉,又用左手抓筷子,被后母臭骂一顿,罚不许吃晚饭——在青乡,左撇子被视为不吉,用左手拿筷子更预兆着血光之灾。
九华躲在房间里哭得很伤,想念着从未见面的生母。如果母亲活着,一定不会责怪他是左撇子。在孩子的眼里,母亲是万能的;而在母亲的眼里,孩子也都是完美的吧?
月华就是在这时候跳进窗子的,大大咧咧地问:“你哭什么?”
九华吃惊得忘了哭泣,瞪大眼睛望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他想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你认识我吗?找我有什么事?”然而问题太多,反而一时语迟,就只会说:“你,你……”
月华坐在窗台上,两只脚荡啊荡的,很悠闲地说:“我叫月光,来采桑叶喂我的蚕。”
九华家的窗外有一棵老桑树,枝条遮天蔽日,一直伸到九华家的窗口来。方才月光就是爬到树上,抓着枝条荡进窗里来的。难得的是她竟有这样的臂力与胆气。
月光问他:“你养过蚕没有?”
九华摇摇头。
月光又问:“你刚才为什么哭?”
九华说:“我是左撇子,我娘不许我用左手抓筷子。”
月光撇撇嘴,不屑地说:“左撇子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会用左手写字呢。”说完,她果然跳下地来,从桌上捡了一支笔,左右开弓,连写了“月光”、“九华”两个名字。
九华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月光也笑了:“又哭又笑的,还是男人呢。”
这是第一次有人把九华称为“男人”。九华就这样爱上了月光。从那以后,他晚上睡觉再也没关过窗子,巴望着月光不定什么时候会抓着桑树枝荡进窗里来,就是冬天也不例外。
因为这样,九华每年冬天都会得上几次重感冒,还有一次得了很严重的肺炎,差点死了。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也从来没有表白过。他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月光一向是明白他的,说不说出来都一样,反正月光不会接纳他。
月光喜欢大城市,是第一个走出青乡去广州开公司的女孩子。去了又回来,回来又离开,几次三番。但不论她走得多远,总会有信给九华。几张照片和寥寥数语,说些大城市的浮光掠影。九华反反复复地看着,猜测哪一行字是月光用左手写的,哪一行是用右手写的,乐此不疲。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月光一去无踪,已经整整三年了。青乡人从最开始的议论纷纷,到后来猜测她或是遭了不幸,或是病入膏肓,一个单身女人又有钱又有病,两样都足以招祸。越传越真,渐渐便断定她一定是死了,然后便慢慢淡忘。
只有九华还想着她,想得揪心扯肺,他想这次月光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论他把窗子开得多大,她也不会抓着桑树枝从窗外荡进来了。
想到这里九华就觉得心疼,疼得几乎要窒息。
没有月光的生活不叫活着,他得把月光找回来。不然生无可恋。
九华从地板上一弹而起,关了窗子,开始收拾行李。他已经决定了,从明天开始,就着手去做这件事——亲自把月光找回来,再也不让她离开他。
2
九华去了广州最大的医院,找了最好的医生,开了最贵的药,做了最全面的检查,并且预订了第一次手术的时间。
躺在手术台上时,他一直在想月光,想着月光的点点滴滴。
月光的名声并不好。
青乡人说,她在广州挣的钱不干净。她回来青乡,是为了治病。脏病。
但是九华不在乎,也不相信。他觉得那些人在嫉妒月光,嫉妒她有钱,青乡人从来没见过的那么多钱。从前最有钱的青乡人也只不过买过一辆挎斗摩托车,但是月光回来,却开着一辆红色的科罗拉。她穿着有牌子的衣裳,高跟鞋,烫了头发,化着妆,就好像从电视上走下来的人物。
其实九华也是嫉妒的,嫉妒那些得到过月光的男人。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人赤手空拳去广州,打个转儿就变成了有钱人,自然不只是打工那么简单。
他问过月光:“你现在这么有钱了,会回青乡来办厂吗?”
月光笑:“青乡?青乡可不是个适合创业的地方。”她打开窗户,伸出手去勾桑叶,叹息着,“我走了这么多年,青乡什么都没变,这棵大桑树还是这样——我都快忘记怎样爬树了。”
九华问她:“还记得你养的蚕吗?真奇怪,青乡有这么多桑树,怎么没有人养蚕呢?只有你喜欢做没人做的事。”
月光说:“其实我也不懂。那只蚕是我去舅舅家玩时,跟舅母要的。舅母只告诉我喂蚕要用桑叶,可没跟我说蚕会结茧。我看到它每天吐那么多丝出来拉拉扯扯的,还以为是蚕屎,就每天帮它清理。可怜那只蚕,辛辛苦苦,每天刚结起一点点茧的样子来,就被我清出去了。后来蚕就开始睡觉,怎么也不醒。我怕它死了,就送回舅舅家了。最后也不知道它死了没有——不过,既然已经错过结茧的时间,大概是没法变蛾了。想想挺残酷的,它都没来得及完成一只蚕的人生。”
九华当时在心里想:应该叫“蚕生”才对。
后来九华常常想起这只蚕的故事。觉得很多人的一辈子也是那样,辛辛苦苦,却始终结不起一只茧来,就这么半途而废,生不如死。
不是每一种付出都有回报。冥冥中的那只破坏之手,常会不经意地打破一些人的计划,令他们半生潦倒,不知所终。
九华对月光的爱情,也是这样。
其实中间也有过几次表白的机会,但不知怎么的,总是错了半拍。
比如那年他和月光一起高考,说好要一齐考进省城大学去做同学,将来毕了业再做同事。成绩出来,月光差了十几分没有考上,晚上跳窗进来对九华哭。
九华已经收到录取通知书了,为了安慰月光,就谎称自己也没考上,有什么大不了,明年陪她一起复读好了。月光走后,九华偷偷撕掉了录取通知书。然而开学的时候才知道,月光的父亲借钱供她读了自费,九华白白牺牲了上大学的机会,还有苦无处说。后母巴不得他考不上,更不要说拿钱让他复读了,早催着他进了村办工厂做学徒。
月光大学二年级时,父亲去世了,她从此成了孤儿。九华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帮她操办了葬礼,又陪她守灵。
在月光父亲的灵位前,九华是想过要表白的,他想对月光说: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我会一直照顾你的。你安心读书吧,我会赚钱供你的。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想他是一个男人,男人的表白应该是做出来而不是说出来的。他把心里的话都说给月光的父亲听了,一边焚化纸钱,一边默默祷告:你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安息吧,等我赚了钱,就会寄给月光的。那时候,月光自然会明白我的心意。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还不等他寄钱给月光,月光倒寄钱给他了。是还他那笔丧葬费。
月光说,她已经不读书了,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工作,薪水不菲,让他不用为她担心。再后来,月光便开了公司。后来就有钱了。她和九华的距离越来越远,她说的话,九华也越来越听不懂。
九华的心里很惶恐。他感觉他就要失去月光了。虽然,他其实从来没有得到过她。
但是现在,当他来到广州,就觉得月光又重新离他近了,越来越近。
3
这是九华来到广州的第三个年头了,也是月光失踪的第六年。
然而九华却觉得心里越来越充实,找回月光的信心越来越坚定。他几乎可以肯定,他很快就要见到月光了。
尤其是昨天下午,他走出医院的时候,竟在门口遇上了月光以前的男人路生。他们擦肩而过,路生回了一次又一次头,但并没有把他认出来——当然认不出,他从来没有见过九华。
但九华却曾面对他无数次——他的照片。
照片上,月光挽着路生的胳膊,笑得很甜蜜。她在信上写:这是我男人路生,我们就快结婚了。
九华很心碎。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月光的男人,从月光把他称为“男人”的那天起,他就这样相信了。然而现在月光竟然说,“路生才是我男人。”
后来九华知道,月光开公司的本钱是路生拿出来的,他们在生意上合伙,在生活上同住。月光还说,春节时路生会陪她一起回青乡祭祖。
但是还不到春节,月光就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开着红色的科罗拉。车子很光鲜,但月光很灰败,苍白憔悴,犹如天亮前挂在西楼的淡淡一弯下弦月。
九华照料了她一个月,每天给她煎她从城里带回来的草药,也不知道都有些什么成分,味道苦得尝一口恨不得把舌头剁下半截来。
但是月光就好像没有味蕾似的,面无表情地把那些药喝下去,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眼神却一如刚回来时那么黯然。
九华问过月光发生了什么事,月光只说了一句:“路生跟别人结婚了。”就再不肯往下说了。九华也就不再问。他不在乎月光到底在广竟经历了一些什么事,也不在乎她和路生之间有些什么瓜葛,只要这一刻,她在他的身边,就够了。
月光的下面一直在流血,吃那么多药也止不住,她又不肯看青乡的医生。九华很难过,害怕月光会一直这样流血不止,会死。但同时他心里又很安定,因为月光一直不好起来,他就可以一直照顾她,守候她。
有时候月光睡着了,九华便坐在床前久久地肆意地看着她,想她真是美丽,童话里的睡美人也不过如此吧,如果她一直不醒,他就这样守着她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一直过了四十多天,月光才终于可以起床了。九华陪她出门散步,月光远远地看见人便避开。九华说:“你怕他们做什么?”
月光说:“我知道他们都在笑我。从我第一次开车回来,他们就巴不得看我笑话。我本来想只要找到一个肯娶我的男人,就可以堵住他们的嘴了。可是偏偏不争气,到底落在他们眼里了。”
九华的心里涨得满满的,他想说:你想结婚,想嫁人,很容易啊。嫁给我,嫁给我呀,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但是月光没有给他机会说话。月光坐在田梗上,开始给他讲自己与路生的故事,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
月光说,路生并不是不爱她,只是更爱事业。公司亏了本,就要倒闭了,有个很有钱的寡妇肯注资来开发新项目,但条件是和路生结婚。那寡妇还拿出一大笔钱让月光打胎,离开路生。月光逼路生做出抉择,路生却让她先回青乡,说等公司重新上了轨道,就接她回广州,在花都买座别墅跟她双宿双飞。虽然他不能给她名份,但也不会亏待了她。
九华气愤地说:“他竟然让你做他的情妇,真是个混蛋!”
月光说:“我本来也很气,想过要跟他恩断义绝。可是前几天,我收到这张卡,是他寄给我的。他还说,不论我花掉多少,他都会替我还款的。我想想就气平了,就是给路生做情妇,也好过在青乡窝一辈子。命中注定我永远也结不完自己的茧,读书也好,开公司也好,甚至结婚,怀孕,都是半途而废。我想我是化不了蛾的,只好混一天是一天吧。至少,跟他在一起不愁没钱花。”
于是九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在心里恨毒了路生。
然而今天,他在银行门口遇见路生,却觉得很激动,仿佛故友重逢一般。因为,这是他来到广州后,遇见的第一个跟月光有关的人。
他想这是一个暗示:月光就快回来了。
4
最后一次手术了。最关键的手术。
九华在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等他再醒来时,月光就会回来了。
他曾经要求过医生不要给他施麻醉,想清醒地迎接月光到来。但是医生觉得那样太不人道,而且也太危险,断然拒绝了。
九华有些遗憾,但这并不影响他愉悦的心情。
五年了。整整五年,他前前后后做了十几次手术,每次手术,都使他离月光更近一步。而手术的痛感,更让他觉得与月光浑然一体。
那天,他送月光回广州,送她去与路生团聚。
天刚蒙蒙亮,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他陪着月光走在山路上,问她:“这次离开,什么时候再回来?”
月光的眼睛看着脚下,漠漠地说:“不想再回来了。青乡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除了白眼就是流言。再说,我给人家做情妇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写信回来了。”
九华早有预料,然而听她亲口说出来,心里还是针扎一样疼。他点点头,从背包里抽出砍刀来,很准确地一刀砍在月光的脖子上,然而一刀接一刀,将她的脸剁得稀烂。他想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他这个人,竟然在她心里一点分量都没有。她说自己永远化不了蛾,可是现在却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那个根本不珍惜她的男人,却对这样爱她的自己弃如敝履。
他想月光一定疼极了。他砍了她七十多刀,几乎在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上都留下了伤痕。他用这种方法彻底地极端地拥有了她,然后将她扔下山崖。
从此月光便失踪了。青乡人说她回了广州,或许是遇贼,或许是病重,总之客死异乡,不会再回来了。
然而九华却不能抑制思念,不能忍受不见月光的日子。关于月光的千丝万缕,早已结成一个巨大的茧,紧紧地将他包裹,时日越久,便缠得越紧。
于是,他决定把月光找回来。
他拿了月光的钱来到广州,订了最好的整容医院,找到顶级的整容医生,为自己制定了完整的计划,从眼睛、鼻子、嘴,到胸部、腰肢、大腿,宛如蝉蜕,将自己一点点蜕变成月光。
连路生在医院门口遇见他,都忍不住回头又回头,一定是觉得他像极了一个人。如果不是那时候他还穿着男装,说不定路生就会走过来跟他打招呼的。
路生还不知道月光已经死了,仍然坚持不懈地替她还卡账。九华心安理得地享用着这笔钱,依靠它做了一次又一次手术。那么多刀,几乎把他全身都切割过了,但这是他替月光捱的。他感受着月光被凌迟时的痛楚,一边整容,一边服用雌激素,他的皮肤越来越细腻,腰肤越来越柔软。他知道,自己就快成功了。
今天,他进行的将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手术:变性。
等他再从手术床上醒来时,他将会彻头彻尾变成一个女人,变成月光。
从此,月光将永远生活在他的身体里,合二为一。当他想念月光的时候,只要拥抱镜子,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世上没有一种距离比此更近,没有一种爱比这更彻底。
月光说过,自己永远也结不成一只茧。她错了。因为现在,九华,就是月光的茧。
Copyright 2024 乐阅读www.22i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