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头岁尾,在父亲的身上缠。Www.Pinwenba.Com 品 文 吧岁月拧成的绳,绷紧。刚绕了六十匝,忽听嘎巴一响,父亲便挣脱了生命之线,冷酷的岁月,便赐给他轻松和自由。
樊新旺大悲。大悲大痛中,为父营造新茔。
伯父说,请个风水先生,去新茔点个穴。把你爷爷和奶奶,也从咱老坟搬迁到新茔。我那日,也……
樊新旺便遵命,请来风水先生。风水先生麻脸,人称外号老烧包。樊新旺看他,眼珠幽幽地含蕴灵光。他习惯卷舌舔上嘴唇,舌缩,便笑笑着呲露出两颗金牙。请他来时,麦稍已黄,见他还穿件黑大马褂,两臂悠甩起来马褂就忽哒忽哒地响,仿佛一个大蝙蝠,展了巨翅,欲飞。
樊新旺整日写写画画,阴间对阳域惹起怎样的律动,真不知该怎样拨弹,就傻呆呆听他点化。老烧包说:糊不同颜色纸旗三面,拿麻秸秆做旗杆,再逮一公鸡,拿一钢针,便成。
摆弄纸张,樊新旺很出息。不多时,便带了点穴用物,领老烧包来到北岗的新茔地。
太阳很白,白的眼前发黑。老烧包手搭凉篷,放眼在空旷的黄土上睃巡。这是村里新规划的茔地,平平的才堆起稀疏的几丘。老烧包选定一穴,满口津津乐道,连叹:宝地,宝地啊……
樊新旺想不明白,便仰脸问他:宝在哪里?他指指东北口,你看,这里有条河,你瞧,那边有条道。你爹埋在这,头枕河堤睡,脚蹬光明道,此乃极乐也。
依了老烧包之说,就点穴。
老烧包一跺一踩地固好,黑白黄三面小旗便在他脚印里插上。老烧包在旗边把草薅净,撅一蒿草茎,一扎一扎的,连扎下五个圆孔,就令扎鸡冠。针从鸡冠上拔出,便拱出一串红血球。老烧包说把鸡血往圆孔里滴,樊新旺就拿扎破的鸡冠对准圆孔,一对一滴,一滴一对,五个圆孔,全渗了进去。
穴点成,问爷奶的名堂坟在哪,老烧包就指西南那面黄旗。又问怎样搬迁,他说简单死:拿一砖,刻上谁谁之灵位,再用朱砂点涂,然后用黑布包好,倒背手背上,口念:请爷爷奶奶乔迁新居了,便成。
按老烧包指点,樊新旺先把爷爷奶奶请到新居,就领刨坟人来新茔开墓。听我说葬口冲了东北,刨坟的都木愣着拄起了锨镐。见惹起大家惊疑,樊新旺便道:风水先生说的,就这么开吧。
就这样,父亲的葬口,一反祖先常规,冲了东北开放。当时,樊新旺年轻,脑髓犹如春水一泓,任其自由流淌。但到大伯谢世时,这葬口就惹起了大乱子。
日头升降了仅半年,大伯就坐死在藤椅的边框上。樊新旺闻讯跑来,见他死攥常备的小药一瓶,盖都没揭开,死神就把他充满宇宙的空间,压缩的只有苹果那般大。
想想,大伯死的倒也幸福。他整个一生,拿公家的票票花,吃香喝辣的。而父亲呢,却啃吃了一辈子黄尘。想来一个在天,另一个在地。但因大伯是暴死,樊新旺也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大伯死后,雪下疯了。伯兄领人们冒雪开坟,万没料到,不大时辰他就批雪归来,唏溜唏溜地喘着粗气说:三叔那葬口,怎冲了东北?刨坟的说咱村没这走向,让我回来问你,说清了再刨。
这一问,登时惊起满堂人。还没等樊新旺作答,主丧的马大爷,就啪啪敲起烟袋锅:你们看看,我只一回不在场,你们就把葬口搞乱了。哼!头冲东北,脚蹬西南,这是儿蹬父的头啊,世上哪有这道理?
伯兄急不可耐地说:这可咋办呀?刨坟的还在雪地里冻着呢!
马大爷说:不行,就倒葬,把你三叔的坟挖开……
樊新旺大惊。心想这一下,算砸透了。
人们都急。这时二伯便劝:叔,我看就那么开吧,人都没了,还……
马大爷一哼:这叫啥葬?我活了七十有八啦,从没听说过。
二伯勾头不语。马大爷又道:洋了,狗长了犄角。我非问清,这犄角是怎么长出来的不行!旺儿,去,把那个风水先生给我叫来!
于是,雪野里就噗哒噗哒地漾动起来。来到老烧包的土屋里,他怎么都不肯冒雪前来,樊新旺只好咕咚一声,跪请他来。
老烧包屁股墩上热炕,马大爷就令人拾掇几个小菜,拎上一壶老烧酒。俩人对面而酌,相敬嗞进一口,老烧包开口便问:老叔贵姓,多大岁数啦?
马大爷两指一捏,又岔开说:这个。你呢?
老烧包便答:六十有二。
马大爷开门见山:你咋看的那葬口?那叫啥葬?
老烧包笑露黄牙,反问道:你老这大岁数,怎连这都不懂?
马大爷摇头。老烧包便答:这叫抱孙葬。
稀罕,太稀罕了!我问你,此葬怎讲道?
老烧包说:老人站起,脸冲西南,是不是?儿孙们站起来,也冲西南,是不是?老人怀抱一大群儿孙,乐享满堂,是不是?
哒地一声,马大爷在饭桌上敲起了烟袋锅。惹得老烧包两眼一瞪:我说老叔,有话讲话,别敲烟锅儿了,行不?
禁止不住,马大爷又敲了一下说:那我问你,老人坐起来,小辈儿的给老辈儿的送饭,怎么送?怎么吃?
人死了,谁还能吃饭?
土埋了,谁还能坐起来?
我就这么看。一个师傅一个令儿,一个马勺一个柄儿。
我就没见过!
老烧包说,你见的那是啥?说说给我听。
领孙葬。马大爷说,大口冲西南,老人坐起来,身后跟着一大群儿孙,往西南大道奔。
老烧包不以为然地笑笑:老掉牙了,老掉牙了。我说老叔,现在什么都在改,你怎么还抱着那本老黄历不放?
哒!马大爷烟锅重击了一下,然后蹦出满脸的严肃:这是村里的老规矩,看谁能破喽?
老烧包没恼,反而笑问:我说老叔,你别老拿大架势。老辈子规矩人们,只能劁猪骟马,现在怎兴起劁人来了呢?眼下好多事呀,规矩也不规矩了。我说老叔,你说是不?
哼,哼哼!马大爷出溜下炕,抄起拐杖,嘟囔着乱葬了,乱葬了,便朝外走。大家叔啊爷啊地拦,终没拦住。眼送高龄的马大爷,见他一步一颤地走出院里。
这时,雪下得更凶了。伯兄便急问二伯:这可咋办?
二伯无可奈何地说:就按你三叔那么开吧。
樊新旺心系的一块重石,这才咕咚落地。
没过几年,马大爷也驾鹤西游,也埋在村中那片坟茔,葬口的开向,竟也随了父亲。想他有苦,那也难言。因为规矩人的人死了,那葬口之事,就少了纷争。
这事,在樊新旺的记忆中,都快三十年了。但这民风民俗,常在我心头活现,而今追忆,把那段亲历记下,算作对往日村事的怀恋。
2012年9月忆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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