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天生楼主(一)

2017-07-18 作者: 叶藏鸦
49.天生楼主(一)

风和日丽。

花家的船在江边停了下来。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码头, 停着一叶小舟。码头后是一片树林,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树林深处。

花家的船之所以停下来, 是因为听到了歌声。歌声从岸上传来。十几位身穿纱衣的少女手挽着手,踏着步子唱着歌。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江水荡漾,两岸青山, 袅袅的歌声传来,当真如梦似幻。

但这样一座小小的码头, 这样一个茂密的山林, 为何会有十几位美丽非凡的少女踏足而歌?

她们没有穿鞋子的脚掌踩在满是尖锐的石子的地上, 怎会不痛楚?这歌声,却又如此甜蜜!

花满楼皱起了眉, 连令狐冲也有些不忍, 握紧手中的剑,看着对面。

少女们的歌声未停, 一个轿子忽然从林中出来。

抬着轿子的依然是四位美丽的少女。那轿子在码头边缓缓停下, 一双美丽的手打开帘子, 接着,一个蒙着面纱的少女从轿子中走了出来。

她的双足上拴着铃铛, 每走一步,就响一步。

铃铛声一直到码头的边缘才停下来。雪白的双脚已经浸泡在冰冷的江水里, 迅速地红了。

“江上诸君子, 春日迟迟, 我家主人邀请诸君子一叙春光。”那少女的声音如银铃一般悦耳。

“你家主人是谁?”令狐冲问。

少女从袖中抽出一张请柬,她的手轻轻一扬,那封请柬便如插了翅膀一般飞到船上,正好落入令狐冲手中。

“劳君子动问,我家主人正是快活林主人。”

令狐冲打开请柬,见那上面字迹秀丽犹如女子所书,署名正是快活林主人。

“若我们不答应呢?”小方道。

那少女似乎早料到会这么问,便道:“主人说春光无人共赏,甚是可惜。古人寄梅花以赠春意,他只有效仿先贤,歌声以赠君子。”

花满楼皱眉道:“是不是我们不去,她们就不会停下?”

少女道:“正是此意。”

花满楼负手道:“姑娘,带路吧。”

那少女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姿势。同时,那些踏歌的少女也停了下来,分成两列,也不管脚下是茅草还是碎石。她们的脚已经发红,甚至流出了血。

花满楼道:“我想请这几位姑娘来船中坐一坐,不知姑娘可否应允?”

那蒙纱少女道:“是不是我不同意,花公子就不肯前往呢?”

“姑娘很聪明,相信一定会答应在下的请求。”

那少女微微一笑:“花公子所请,自当如愿。”她一拍掌,那些少女们便鱼贯走到码头上。

花满楼命令船只靠岸。水手们架上踏板,那些少女便踩着踏板走进船中。

踏板上留下了血红的足迹。花满楼吩咐花季照顾好这些少女。自从上了船,那些少女便垂着头,并不敢乱看。听到花满楼如此说,她们的眼中都露出感激的神色。她们年纪不大,目无神光,一看便知是不通武功之人。不知这快活林主人到底是怎样的人,竟然忍心让这样一群本应天真烂漫的少女踏血而歌?

花满楼对这些少女充满怜惜,但令狐冲却对那快活林主人充满愤怒。只要一想到师妹和这些少女差不多大,他就更愤怒。

令狐冲生起气来,脸上却没有带出多少表情。因为他知道,对面这个颐指气使的蒙纱少女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可是他还是很生气。他一脚踢开踏板,人从船头冲出去,正好落在对面的码头上。长剑在手中一转,他道:“小姑娘,我倒要看看你的主人是什么鬼模样,竟然这么狠的心肠。”

那少女神色不变:“令狐少侠,请。”

她做出“请”的动作,衣衫微微飘动。和那些踏歌少女不同,她一看就有很深的功夫底子。

花满楼和方侵竹也落到了岸上。那少女重新坐回轿子里,四位赤足少女又抬起了软轿。方侵竹人影一闪,伸手扯下软轿上的帷幔,迎风一抖,帷幔卷起一位少女的腰,把她送到甲板上。小方的动作很快,转眼间四位少女已经全被送上了甲板。

送完最后一位少女,他手臂一震,那纱幔便在风中碎成片片蝴蝶。

少女怔了会,道:“方公子好功夫。”

方侵竹一笑:“好说。”

少女轻轻叹了口气,从饺子上下来。她柔嫩的脚接触到布满尖锐石子的地面,眉头立刻皱起来。少女没有向树林里的那条小路走,反而走向码头。她到了码头,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走向水面。

方侵竹身影一闪,拍了拍她的肩头:“你做什么?”

那少女道:“方公子把她们都送到了船上,怎么不把我也送过去?没有了轿子,我要怎么走路呢?”

方侵竹道:“你为什么不穿鞋子?”

少女道:“主人命令我不许穿鞋子。”

小方摇头:“真是位狠心的主人。”

那少女一笑。好似小方说主人狠心,她竟很高兴一般。小方摇了摇头,这时,船上抛来一双绣鞋,小方接住了,只见花季站在船头微笑。

花家的船,果然什么都有啊。

小方把船抛给少女:“快点走吧,我还等着去快活林逍遥快活呢。”

那少女眼睛一弯,嘻嘻一笑,穿上鞋子,便走到前方带路了。

她走得极快,越走越快。几人跟在身后,也暗暗心惊,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刁蛮任性的小姑娘,竟身怀如此高的轻功。

那少女在林中穿行,看见好看的花便采几朵,看见可爱的兔子也追一下,东一走西一窜,根本不知道要去向哪儿,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贪玩忘记了路。

不过跟在她身后的三个人,却是谁也不着急。小方觉得,作为客人,自然是没什么着急的。何况还是和花满楼在一起?

花满楼小声道:“奇门遁甲,小方,不要跟丢了。”

小方道:“跟丢了也没关系。花满楼,这林子好漂亮。”他拉住花满楼的手,听着鸟鸣,闻着花香,嫣然当做游春了。

“嗯,很漂亮。”花满楼微微笑道。

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在开满鲜花的小路上,也不觉得无聊。那少女倒有些无趣,又加快了脚步,半个时辰之后,那少女带着三人出了树林,来到一片悬崖面前。

谁也没想到,在这个森林深处,竟然有这样一个大坑。坑成圆形,四周都是笔直的悬崖,更让人惊异的是,坑里竟盖着许多座楼宇。楼宇间用天桥连成一片,此时艳阳高照,这天坑内越往下看越是黑暗,便见一盏盏灯笼如珍珠般串在楼宇间。

天坑的正中间,矗立着一座高塔。那塔呈黑色,檐角挂着銮铃,一行白鹭从空中飞过,此情此景,让人不禁为之赞叹。

“这就是快活林?”令狐冲忍不住惊诧。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地方!

那少女笑道:“这便是主人的快活林。”

“这悬崖如此之高,我们要如何下去?”令狐冲问。

“这个不难。”

少女拍了拍手掌,便听吱吱呀呀之声,一个方形木框从悬崖底缓缓升了上来。

“诸位公子,请吧。”

三人随着少女踏上方框,崖底机关启动,他们便随着方框缓缓地降下去。方框并没有降到最底层,悬崖的中部。他们的脚下,正好是一条铺着木板的栈道。少女轻快地走上栈道,带着三人来到一座高楼前。

除了中央那座黑塔,这座楼在天坑中最是气势磅礴。只见楼前挂着一块招牌,写着“快活林”三字。门未打开,便隐隐约约听见楼里传来的欢声笑语。方侵竹向下一看,栈道下横七竖八地挂着无数灯笼,但灯笼的光并不能映照到天坑的最底层。那里一片黑暗,就像是潜藏着无数的怪兽一般。

门前站着两个少女,见他们过来,便缓缓推开大门。为首的少女领他们进去。

门内是个奇异的世界。珠光宝气,富丽堂皇,很多世所稀见的珍品都堂而皇之的摆在那里。有剑鞘镶满宝石的长剑,有鸽子蛋那么大的珍珠,还有头顶悬挂的无数的夜明珠。

光华耀眼,让人一瞬间以为不在人间,而在一个异界。谁会想到森林深处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厚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室内只摆着一张桌子,座子上已经摆好了菜,此时正冒着热气。那少女领他们到左边,却像虚空行了个礼:“主人,客人已经带到了。”

许久,那空中传来一声懒懒的叹息。

少女忽地跪下,她头垂得很低,竟微微颤抖。

“下去领罚吧。”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从空中响起。

“是。”

男子没有说因何而罚,少女也没有问,只是低着头,后退至门前,打开了房门,消失了。

方侵竹听过这个声音,他对这个恶魔般的声音有印象,在花满楼手心写下一个“王”字。

果然,见一个青年从侧门缓缓走了过来。他一边走,跟在他身边的少女一边替他穿上衣服。少女的脸上有可疑的嫣红,配合着青年的步伐,把衣衫打理的一丝不苟,整好腰带,系上玉佩,这才退下。

衣衫似云,无风自动。王怜花端地是个风流俊赏的郎君。

“三位远道而来,请恕小生招待不周,未能相迎。”他面容含笑,说话温文有礼,若是在市井相逢,怎能知他竟是机巧百变的王怜花?

花满楼微笑道:“王公子过谦了,一路行来,风景奇异,这片快活林更是前所未见,何来招待不周之说?”

花满楼这话,让人听不出是好是坏,是赞是贬,王怜花听了,皮笑肉不笑,请三人坐下。

“听闻花公子精通馔食,不知这快活林的素菜可如得了花公子的口?”桌上摆着几盘极为精致的菜色,王怜花当先招呼花满楼。

花满楼尝了一口,放下筷子,不再说话。王怜花微微一笑:“有佳肴,合该配美酒。难怪花公子不满意,这倒是在下的错了。”

他拍了拍手掌,便有人提着酒坛子走了出来。

“我知道七公子向来能饮几杯,令狐少侠也是好酒量,那些小姑娘力气小,只能让诸位眼睛受些伤,请一位下仆把酒提上来了。这下仆模样虽怪,力气倒是有一把。”

果然,见一个奴仆打扮的青年男子抱着一个硕大的酒坛从侧门走了过来。不知为何,花满楼却是脸色一变。

等那奴仆走到跟前,正要放下酒坛,王怜花却伸手挡住,道:“诸位,小生刚刚说,这位仆人模样极怪,难道你们便不好奇么?”

那酒坛极高,挡住了仆人的上半身,只有手露在外面。方侵竹看那手,食指和无名指比别人要长,骨节分明,心中已知他是谁,可还不禁闪过一个滑稽的念头:

难道这里有古墓?

那仆人却不待大家说话,嘭地把酒坛放在地上,笑道:“王公子,你这话问得可就伤人心了,我怎么就模样奇怪了?”

那人眉飞色舞,神采飞扬,除了头发短些,胡子与眉毛淡些,哪里谈得上怪字?

可不正是陆小凤!

王怜花拊掌笑道:“确实是小生说错了,谁要说‘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陆小凤模样奇怪,当真是有眼无珠了!”他起身托起酒坛,拍开酒封,顿时一股酒香就飘了出来,那香极是浓郁,好像没有喝,人便已经醉了。

王怜花拖着酒坛,手中有若无物,轻轻一倒,坛口流出一条水线,正落在琉璃盏内,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小生说错话,自当罚酒三杯!”

陆小凤道:“王公子,我都来了这些日子,你也不请我尝尝这坛酒神仙酿的酒,怎么花满楼一来,你就打开了?”

王怜花笑到:“自然因为花公子更有雅趣些,哪像你这只凤凰,到了我这里,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吃的喝的玩的,我这快活林还有哪儿你没去过?到最后还把自己输给我了?”

陆小凤哈哈一笑:“愿赌服输,我这不是在给你倒酒吗?王公子,要不要再来一杯?”

王怜花道:“你一定是想把我灌醉,再偷喝我的酒吧?怎能上陆小凤的当?”他说完便坐了下来。

陆小凤哈哈一笑:“看来骗谁都不能骗过怜花公子。”

这两人似是而非地斗嘴逗了半晌,王怜花看起来对这个“仆人”并不赖,陆小凤看起来更不像要和王怜花拼个你死我活,不过众人总算明白,陆小凤是被自己输给王怜花了。

花满楼道:“不知陆小凤和阁下打了什么赌?”

王怜花眼角一斜,笑到:“花公子真的想知道?”

再看陆小凤,陆小凤扭头四顾,竟似有些不好意思。

王怜花看了看花满楼,又看了看方侵竹:“花公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花满楼沉默了。他们的目的本来就是带走陆小凤,现在这种情形,却不知陆小凤和王怜花都在打什么主意?

这时,厚重的木门又被推开,那些原本应该留在花家船上的少女又回来了。她们每个人脸上都一片空茫,没有任何神色。她们的脚流着血,可是她们毫不在意,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一般。

她们像木偶一样走进大厅。

有一个少女摇着铃铛,在前面领着她们。

王怜花微笑道:“你们原本去了四个人,为什么回来一个?”

那少女道:“回禀主人,只因船上有人阻挡,她们都被留下了。”

王怜花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对花满楼说道:“花公子,你是不是觉得小生特别残忍?为何忍心让这些女孩子受这样的痛苦?”

花满楼听着她们走路的声音,早已面露不忍。

王怜花道:“其实小生也和花公子一般,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只是这些女孩子身患奇病,如果不回到快活林,便会痛不欲生。花公子,这样你还忍心把她们留在船上吗?那样岂不是更残忍?”

王怜花颠倒黑白的功夫并不输给慕容复,如果说慕容复的谎言是为了复国大业不得已而为之,那么对王怜花来说,更像一种乐趣。

明知不对,还让人无法反驳,最后说不定会被说服。所以即使连花满楼,也举起酒杯:“王公子妙论,在下佩服。”

王怜花脸上现出微微笑容,但并不见得意,好像他刚刚说的,完全是出自对这些少女的关心。

所以他立刻冷下脸,对方侵竹说道:“方公子,既然如此,你让风未眠留下我三个手下,不觉得羞愧么?”

方侵竹心道:终于来了!他知道王怜花的这场宴会,不是鸿门宴,因为王怜花根本不屑于掩藏自己的目的。他道:“王公子对风未眠似乎很熟悉。”

王怜花道:“快活林和天生楼也算比邻而居,自然熟悉。”

“在下失忆良久,竟不知道原来还有王公子这样的邻居。”

陆小凤忽然道:“你们说了这么久,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王怜花立刻笑到:“正是。菜都要冷了,这南海娘子做的饭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陆小凤眯着眼睛:“我要是吃饭的时候看到这一群失了魂似的小姑娘,一定食不下咽。”

王怜花拍了拍手,那少女摇着铃铛,又领着这群女孩子下去了。王怜花无奈道:“你一个仆人,竟然敢命令主人。若非你是陆小凤……”

他的话没有说完,留给众人很多想象。

陆小凤拖过一把椅子,拿过一双筷子:“那是因为有你这么有趣的主人。”

王怜花站起来,他似乎很喜欢这个恭维。

“王公子喜欢打赌么?”花满楼问。

王怜花眼神一亮:“花公子有什么主意?”

“我看陆小凤给你当仆人,觉得很有趣。在下不禁想,像在下这样目不能视的人,如果有王公子这样的人在身边指点风物,一定很有趣。”

“哈哈哈!”王怜花笑起来,好像听到极有趣的事。他望向花满楼,道:“花公子,小生此刻才敬佩起你来。人们都说花满楼光风霁月,虚怀若谷,没想到也有争的一面!今日见此佳公子,当浮一大白!”王怜花用脚抬起那巨大的酒坛,倒了酒,连喝三杯,眼神更加亮起来:“不知花公子想赌什么?”

花满楼一展袖袍:“客随主便。”

王怜花道:“既然如此,小生便来定题目。”

陆小凤道:“王公子的题目一定很有趣。”

“这是自然,陆公子已经深有体会不是?”说罢还挑了挑眉。

方侵竹暗道,陆小凤是在提醒他们小心为上么?再看花满楼,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并未把王怜花的赌约放在眼中。

王怜花道:“此楼名曰快活林,自然有很多快活的地方。人生在世,当然要活得快乐、称意不是?哪儿要快活,不过是目中之色,耳中之声,口中之味而已。花公子,你我便约这三局,三局两胜,可好?”

花满楼道:“可。”

陆小凤道:“你们赌来赌去,赌的彩头是什么?”王怜花眼神一亮,正待说话,花满楼却道:“陆小凤,你的记性越发不好了,方才不是说过了?我赢了,王公子便要听我的命令,是不是?”

王怜花心中一冷,暗道原来花满楼这个谦谦君子也会偷换概念。他自然知道花满楼此行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救出陆小凤而已。

可是,到了快活林,连陆小凤都要折戟沉沙,何况花满楼?

他便微笑道:“不错,可若我要是赢了呢?”

“王兄想要什么彩头?”陆小凤问:“难道你还想再要几个下人?”

王怜花指向方侵竹:“小生只想要方公子身上的一块玉佩而已。”

方侵竹暗道,他的目的果然是那块天生楼主的令牌!

接触越多,他就越发觉得天生楼绝不只杀手组织这么简单。这里又有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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