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台湾!去台湾!去台湾!”
这名战俘被瑞士警察架着胳臂走进屋里之后,就不停嘴地叫喊着“去台湾”。Www.Pinwenba.Com 品 文 吧他穿着蓝白条的粗布囚衣,坐在我们“解释代表”对面七米远的木板椅子上,鼓着圆溜溜的眼睛,以一种不容劝说的顽固态度,声音嘶哑地重复着这三个最刺耳的脏字。
我的气血一下子涌上了脑袋,真是气冲天灵盖,大喝一声:“住口!”
身边的正代表老王强压着火气说,“潘东山!你疯啦?台湾是什么鬼地方!”
这个潘东山根本不听劝,鼓着眼睛继续叫着要去台湾。
我怒不可遏,腾地站起来,真想以跨越高栏的体育动作跳过桌子去,揪住他的领口,狠抽两耳光,叫他清醒过来!干脆往他脑袋上擂几拳头,把他打晕过去——我水性很好,在漩涡滚滚的嘉陵江里救过人,当那个溺水者死抱住我不放的时候,就曾经挥拳把他打昏过去,然后才能把他救上岸。现在,要救这个混蛋潘东山,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动拳头!
可是中立国监察委员会的警察立刻横在了我与战俘中间。我并没有跳越面前的长条桌,只是一拳头打在了桌面上,震翻了茶杯,指着七米以外的潘东山大吼:“你这个软骨头,混蛋,叛徒!”
正代表老王比我大十来岁,是位宣传股长,经验多,沉得住气,还不想放弃这个潘东山,大声质问他:“你有没有爹娘?有没有兄弟姐妹?你心里还有没有亲人?就不想想后果?”
“去台湾!去台湾!”
潘东山的嗓门也不小,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啦。他不停嘴地叫唤,象是给自己壮胆,不听我们劝说,又象是故意挑衅,招惹我们发火。
“台湾是蒋匪帮盘踞的地方,是人间地狱,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另一位副代表小徐劝说着。但他声调太纤细了,此时此刻等于白说。
“你还有没有理智?有没有骨气!”老王气愤地拍了桌子。
潘东山是顽固到底了,口中继续念念有词,“去台湾,去台湾……”
三分钟解释与劝说的时限到了。这名战俘立刻被瑞士、瑞典警察架了出去——消失在他刚才被架进来的那扇南门口。许多镁光灯在那门外闪亮。想必是外国记者们,也许还有台湾“中央日报”的记者,正围着这个“自愿要求去台湾的志愿军战俘”拍照。不久,他的嘴脸就将刊登在西方和台湾的若干报纸上,成为诋毁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个材料。
紧接着,又一名战俘被架了进来,穿着同样的囚衣,坐在我们对面那同一把木椅子上。
“张满仓同志!我们代表志司和志政,代表你的战友们,也代表你的父母兄弟,欢迎你回国!”
老王的这几句开场白,是我们解释代表集体反复推敲出来,又经过杨清正副组长审查批准,在这里“随时灵活运用”的。譬如,对这个战俘称不称同志?这要看他进门之后的表情和表现。对刚才那个进门就叫嚷着去台湾的家伙,当然不能称同志啦,那样就是犯了立场错误。而这个张满仓则不同,他一进门就是老实巴交的模样,望着我们三个身穿志愿军将校呢军服的解释代表,立刻眼泪汪汪,这,八成是祈望回国的同志了。至于老王所说的“志司”、“志政”,则是志愿军司令部和政治部的简称,是我们部队的术语,只要你真的当过志愿军,一听就懂——难道还有假的吗?这可不保险。刚才那个连声叫嚷去台湾的潘东山,就可能是个假的。假的就听不懂我们部队的术语——只要流露出一点儿听不懂的表情,我们也就采取另外的态度和对策了。
“同志……同志!你们还拿我当同志?组织上还相信我吗?”张满仓已经流下了眼泪,小声问着。
“相信!只要你相信组织,愿意回国,组织上就相信你!”
“我是被炮弹震昏了,才被俘的……我没有挂花(负伤),我也没有投降,也相信我?”
“同志,回来吧!我们相信你。”
“回来,我天天都想着回来啊……”张满仓哭出了声,从怀里掏出一块血染的紫褐色手帕来,高举过头,象一面小红旗儿,大声宣布:“我要求回中国!”
他立刻被波兰和捷克的警察架出了北面的一扇门。那门外也有记者的镁光灯在闪亮。
紧接着,一名女战俘从南门又被架了进来,穿着同样的囚衣,坐到那木椅子上。虽然她是寸平头,我还是看得出这是个女人。我的心立刻紧缩了一下,看看老王面前的战俘名单,再看看女俘的面容,可以肯定她不是李茶花了……
我们解释代表三人一组,老王是正代表,我和小徐是副代表。每组每次值半天班——在这四个小时里,要向大约一百名志愿军战俘讲解政策,打消其顾虑,动员他亲口说出回国这两个字来。
交换战俘的地方,就是板门店进行了二十一个月停战谈判的木板房屋。现在改动了室内的布置,象个特殊的军事审判庭:将长条会议桌象堵矮墙般的横放在一端,我们三位解释代表端坐在桌子后边,桌上摊着战俘名册;桌前七米远,放置一把硬木板椅子,面向代表席,是给战俘坐的——隔这么远,据说是为了防备代表打战俘,或者战俘打代表;在这一段七米宽的空间地带,靠墙坐着中立国监察委员会的官员和译员,他们桌上也有战俘名册,还有录音机;中立国警察除了把门,就是在室内游动,把战俘架进架出。
这个木板房屋是双方共用的,各用半天。房屋的中腰,南北各开一扇门。南门朝向汉城方面,由瑞士、瑞典的警察把守,志愿军或朝鲜人民军的战俘由这个门个别地被架进来;北门朝向平壤方面,由波兰、捷克的警察把守,美英法等国和南朝鲜的战俘由这个门个别地被架进来。
根据交战双方达成的停战协定,战俘有自愿选择去向的权利——当两名中立国警察架着他的双臂走进了这间房屋,往木板椅子上坐好之后,他就不再是战俘了!而是取得了受中立国保护的“自由人”的资格;此时,本国或本方的解释代表拥有三分钟最后解释与劝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只要“自由人”亲口说一声我要回国,便立即将他释放交还;如果他本人不说话,不表示态度,或者要求去其它国家或地区,那么就不予交还了。当然也不再交给战俘营。至于这个“自由人”能否获得他想去的国家或地区的收留,则属于另一件事——总之这个人已与战俘营无关,也与本国无关了。
本国或本方的解释代表,对每一个名单上列出的所谓“在册战俘”,只拥有这么一次解释与劝说的机会。不论他回国与否,只要当面谈过了,便从名单上一笔勾销,不得再作追究;而且交谈的时间,每一个“自由人”不得超过三分钟。这些都是在中立国监察委员会五国官员和警察的共同监督下进行的,当场裁决权属于印度官员。
上述协定,当然是(一九五三年的)一次很特殊的协定啰。换句话说,是在新中国刚刚建立不久,就跟武装到牙齿的美帝侵略军为首的十六国军队打了三年恶战……的结果。这是中朝两国人民并肩作战、志愿军出国作战……在特殊情况下形成的特殊协定。地球上大大小小的战争不知道打过多少场,我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小知识分子孤陋寡闻,学识浅薄,真不知道别的交换战俘的协定有没有这么特殊,这么新奇?大概别处的战俘决不会享有这种所谓“自由人”的权利吧!
当我了解到这些特殊协定的各项规矩,并且坐在解释代表庄严的席位上,亲眼看着一名又一名志愿军战俘从面前走过的时候,我的心震颤了!战俘呵战友,人生在世几十年,悲欢离合,生杀荣辱,难道决定一生命运的时间只有这短暂的三分钟么?人们一生中有过多少次一念之差呀?然而此时此地,谁若发生了一念之差,那就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啊!甚至抱恨终身,父母妻子儿女不予原谅,连父老乡亲也不予宽恕吧……而我呢?身为解释代表——代表谁?领导上交待得一清二楚:代表志愿军领导机关,代表着战友们,代表着战俘的家属和乡亲,也代表着祖国!我将怎样劝导被俘的战友和同胞?如何帮助他(她)打破各种各样的思想顾虑,迅速排除那可怕的一念之差呢?说干脆点儿,我将怎样充分有效地使用这暂短的三分钟哟?!
并不仅仅是一个三分钟。半天之中有八十个三分钟。不顺利的,象潘东山那样,足足劝说了三分钟也不奏效;顺利的,象张满仓,只用一分半钟就劝回来了。实际上我们每值半天班,都要向一百多名战俘不停嘴地进行解说工作。说词儿还不能一般化,有经验的白颖同志(他是位“板门店元老”了)提醒我们必须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在这三分钟之内,我们三位正副代表的表情要和蔼可亲,真诚可信;要互相配合,密切合作;要高速思考,眼耳口脑并用,紧急而准确地分析判断走进屋来的这名战俘的情绪和身份——他是干部还是战士?新兵还是老兵?翻身战士还是解放战士?以及年龄、籍贯、家庭状况(已婚未婚?有无老小?)等等,从而摸准他的思想顾虑,性格和觉悟水平。与此同时,更要及时选择最恰当、最明快、最亲切的话语与之交谈,力求一语中的,打动他,感染他,说服他,鼓励他当机立断,下定决心回国!
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如此高度紧张地工作过。不紧张怎么行?三分钟就是一条政治生命啊!
何况双方的战俘都数以万计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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