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成器是在朝堂上将了李旦一军。
打定主意的宋王,亦是个不仅倔强,且行事锋芒刚毅、有着那么几分直来直去的胆子的人!
朝堂之上,李成器忽然一步出列,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儿,主动将这阵子议事案头最为赤手可热的那个话题、拥立太子的话题给提及了出来,并在同时上奏父皇,说三弟李隆基有文武才、贤明且于国有功,是大唐太子说一不二的绝佳人选!
成器受够了,他不愿自己继续被放在火上这么漫漫没个止境的烤着、煎熬着,他不愿给夹杂在本就与他关系不大的事情中间不得自由。同时从太平、隆基那两边儿的态度,成器隐隐嗅出了这立太子一事正趋于白恶化的风向,他真的担心如果父皇再不做出一个裁决,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大事情!
前一遭成器便进宫私下里与李旦表明了自己的心思,那心思是在父子促膝、闲话家常时表露出来的,是于人后、且是婉转而温和的。当时观父亲的神色、反应,该是明白了,并且决定从长计议。
可日后并不见父亲就这立太子一事再有过多的进展,又兴许是成器自己太过于心急,总之不管怎么样,他都打定主意铁了心的要将这事情给尘埃落定了,这样谁都安生!故而他这一次是毫不避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把这立储一事言及出来,并把话题开门见山的说的直白。
这是一个关系重大、且委实敏感的话题。国储一立,那几派势力之间若许有关联的人们的命运,也就会跟着发生质的改变!谁也都明白,且都悬着这颗心,故而成器这话才一说完,便引得一众朝臣们铮然便屏气凝神,静默着、悬着心提着气静静等待皇上会是怎样的反应。
林立在侧的隆基心中微定,他知道大哥会这样做,从他当晚前去拜会了大哥、与他琴瑟合奏了一曲,诉了那不消言及的兄弟情谊后,他便明白了大哥的本心、也知道大哥下一步会有怎样的举措。故而他倒是没有怎样诧异,可父亲那里仍旧令他心有戚戚……父亲自打登基之后,那本就天渊一般难测的心思变得愈发混沌难清了!隐隐的,他始终都觉的父亲是自有一段打定好的心思,却又偏生不知道父亲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样的李旦,令隆基害怕、也令成器害怕!
如果父皇真的没有主意、亦或者主意摇摆不定也好,那么他们便可以用行动令父皇有个主意、或帮助父皇把那飘忽摇摆的心思给落了实。但如果父皇是一早便有了主意存乎在心、径自有着他自己的想法并拿捏着一个时机,又令这若许人始终都触摸不到边缘、委实不知从何处下手,那便惨了!
最糟糕的莫过于父皇有着自己打定的主意,因为这样一来,旁人就算拼命的表明态度、生就筹谋,在李旦看来都是乱哄哄一场瞎忙碌,是半点儿都与他无扰的!
殿内的穿堂风拂动着鹅黄的帘幕,曳曳的拖扫过地面时发出“沙沙”的响,这声音悸悸的荡涤开来,顺着耳廓一圈圈的漫溯进心底,便有如稚嫩的猫儿微微抓挠一般心悸又急迫,偏生又不好明的发泄在面儿上。
龙椅金案上的李旦神色平和、姿态淡泊,与往昔每一次临朝一样,看模样并没有怎般的异样。
他静静的听着长子这一通言词,那双龙目看似无心的自这在场诸臣的面目间一个个的穿梭过去,虽然无声无息,却带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威严,那是天子的仪仗。
成器说完了这闷在心里积蓄良久的话,父亲并无回应,他又不敢再开口、更不敢就这么径自退下,场面忽而就有些尴尬、有些无形的压迫,就站在当地里抬首定定的看向父皇,等待父皇给自已一个回应。
李旦与成器四目相对,自儿子眼底窥到了一抹动辄不移的坚定,这让他倏然就有若时光回溯,想起了当年武皇在时自己拼命推让皇位、固辞不受的那一份坚持!心中一震,即而又有意无意的向一旁看向隆基,隆基微颔首,面上的神色是如他一样的淡泊从容,似乎内心并未翻腾起怎样的波澜,似乎成器此举已在他的料想之中一般!
李旦心念甫至,微微聚拢了眉弯,心中大抵是有了个底儿的,知道自己这两个儿子应该是私下里有过走动、通过些气儿。
该怎样行事,他心里亦有个底儿的,但没想到儿子们比他要心急太多。不过也不怪儿子们心急,近来这朝中局势、内内外外有着怎样的动向与怎样的风势,李旦也是识得的,他心里知道太平公主的人马有了一些小动作,也渐渐嗅出了夜长梦多后必然会滋生出的那些异样。
但他依旧没有马上开口,做出深思熟虑的模样沉吟了半晌,即而将身子向前探了探:“成器啊。”唤了儿子一声,目色沉淀,“祖训早有一个论断,立储便先立嫡长子。时今你既是嫡子又是长子,论出身与血统都是最有资格成为太子的,怎么倒说起你三弟才是不二人选?”声音漠漠的,半点儿感情都没有夹杂,这令人委实难以从中嗅出他内里的真实想法、心境的真实喜怒。
成器早便知道父皇会是这样的说辞,这其实是一种太过于冠冕堂皇的说辞,又能顶什么用处?心念又是一定,他登时便掀袍跪下,抬高了声音稳稳道:“父皇所言委实不假,但一切并非死规矩,还得看情境、适局势而变通!”他微一顿,抬目时眼底有浮光暗动,“国家平顺康泰时,自然是立嫡出、立长子;可国家多难多坎坷时,自然是立贤能者为储君!”即而眉峰一展,转目向隆基处看了一眼,转向李旦时声音带着无比的动容,“时今韦后之乱才得以平复,我大唐虽依旧繁华无边,却其实百废待兴、是一盘需要好好儿收整的残局。此时此刻,若是不能有一个担得大任者站出来扛起这担子,大唐这悠悠百年的基业岂不是有所损毁?”
成器这番话说的委实锋利,且委实是大不敬了!在场诸臣都被吓了一跳,便连他自己都在说完这话时甫地一个后觉,即而捏了一把汗在心里!
不过,幸在李旦并没有计较他字句间凛冽的不祥:“你便担不得这个大任么?”
成器心弦一舒,即而抬手向李旦作了个揖:“当日三郎带军平乱,立了莫大的功劳、又是何等的英机勃发干才尽显?儿臣以为,三弟委实是那可担大任、可令父皇放心将这锦绣江山交付的人,比儿臣优秀太多!”如是这慷慨激昂的语气,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倒也不是没有真挚的赏识。李隆基的才华与那份行事的干练是摆明了放在那里的,任谁也拂之不去这昭著的事实。
眼看着情势堆叠至斯,隆基心知自己也不能继续让大哥唱独角戏,在大哥又一次提及到自己后,定了一下神志、忖度须臾,便亦抬步出列向着李旦跪下去:“父皇,大哥实在过于的抬举儿臣,儿臣何德何能担任这锦绣大任!”一叹落声,他眉目间的神情亦是真挚无比,于此侧目看了成器一眼、复于李旦谏言道,“儿臣平乱,原不过是想着为国家除害、为大唐肃清门户,并未有太多想法,父皇与大哥都是明鉴的。”不过是场面上的说辞,任谁也听得出这明面儿的敷衍。
成器心照不宣,并未等李旦再开口回复,而是摇了摇头,继续启口进言:“太子乃是国之根本、天下之奠基,便是遴选也一定要是得民心、顺众意的。”眉峰一拢,“不说其它,只就除去韦庶人一事,三弟为我大唐立下的功勋便是赫赫、且已不朽,民心自是所向三弟,三弟才是真正的众望所归,儿臣便是无论如何也接不得这无比厚重的太子大位!”这一席话比方才说的还要激昂、还要动情,成器尾声落定后,便将身子一个匍匐,拼着一口气于地面上使力叩首。
那当真不愿领受、也不能领受储君之位的坚韧与诚恳,便又在这叩首中得到了更深刻的化现。他每一下都磕的极其用力,一声声沉闷的响声传入耳廓便是震的连心都是一凛!
一旁隆基的心跟着大哥这叩首的频率而不断发震,这冗冗的声音听在他耳里委实担心,想必那额头已经磕出了血印,生怕大哥再这样磕下去会受重伤。
主位上李旦亦是心惊,儿子这近乎苦肉计的无形逼迫令他不安!
偏生成器这一遭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一路进行到底,都磕了若许久的头却仍然不见停。
那在场的一众朝臣亦被宋王的匍匐叩首弄的胆战心惊。
这时隆基倏然一下亦叩首向李旦进言:“父皇,求父皇不要让大哥再这么下去了,求父皇让大哥停止啊父皇!”这声音里的急切,是发乎真心的。
在隆基的带动之下,众朝臣文武亦甫地反应过来,纷纷落身跪拜、求李旦下旨免了宋王的叩首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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