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第159章

2017-06-18 作者: 索嘉楠
第155章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劫后重逢政.变发动起始、至眼下结束,前三路主力人马已经如数完成了他们各自的任务,而第四路相王李旦与司马袁恕己这里进行的亦是顺利非常。

这边武皇被控制住,而李旦那边也极快的便控制了中.央机构集权,甚至干净利落的没出半点儿岔子,按着一早拟定好的那个计划缜密无二的进行,很快便将二张兄弟分散各处的党羽、亲信悉数降服!

紧接其后的禁军将士浩荡出宫,直抵着二张兄弟的府邸一路冲杀进去,就这样将他们留存于家的三个弟弟一并逮捕枭首!又并着二张的头颅,一齐高高悬挂于天津桥头示众于人……

一场兴兵宫禁最后的结果无论如何,中间的流血与杀戮都是不可避免的。这又不知造就了多少无依托的冤魂辗转飘荡、于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空里缪缪兜转而执念难平了!

说来这一切,却又都何尝不是定数呢?悲凉与否在这之中,便又显得那么无足轻重了!

永夜无边、寒风又起,上官婉儿茕茕一人行走于落雪消融的冬寒大地,纤纤的身影并着那凋朽的神态,使得她整个人颇显一种无依无靠的伶仃。

她人生在世不长也不短的二十几年间,那些不断历经过的日日夜夜,历经过的事情算来也都早已不计其数,但似乎还从没有哪一次的夜一如时今这般绵长恒远、不见尽头的!

天色将阑未阑,将明又偏偏不明,就这样摸不着头脑的欲盖弥彰、掩映开合,才最凄冷断人肠。

但是断肠?那柔肠早已绕指成结断了不知有多少次了吧!时今还能再断么?

凌波小步逶迤款聘,独自一人,婉儿踏在太初宫狭长迂回的汉白玉甬道上。浩淼的天风吹鼓起她凤尾蝶扶摇羽翼样的宫袂衣摆,那些美轮美奂的韵致、那些大镶大滚的浮华啊……就此黯然,悲凉感如水样的开始深滋漫长。

夜色昏沉、曙光将破未破,周遭气温煞是冰冷。她的每一步都走的极慢极缓,素净的面孔上有的依旧是那常见的淡漠平静。面色是那样苍白,苍白的简直可怕,根本看不出半点儿血色来!

北风呼啸着打在身上,昙然间这周身的肌体便起了一阵微小的颤动,一如这心、这面一样的寒冷刺骨。

前所未有过的无助之感霍而潮袭,那么无助那么无助……

婉儿只是想要哂笑,却往往连这样的哂笑都不知道应该落在哪里!着实不知此时此刻到底该怀着怎样的一脉心情,喜悦,悲伤,或者是哀凉?

她辜负了武皇,归根结底,她到底还是辜负了武皇!

这个念头贴着心灵的谴责,起的蓬勃而潦草。这是既定的一抹逃不开、躲不掉的直白的无奈!

冷不丁的,随着白月光一荡间显出的一痕清冽,她想起了那句话,那句武皇在迎仙宫寝殿里看向她时,对着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句迷迷的谵语,似在扪心发问、又似在问出口的同时就已经洞悉明白了一切。当时武皇说,“婉儿,朕待你不薄啊……”

“朕待你不薄啊……”

像咒怨、像索命、像怨灵、像执念、像……让上官婉儿只觉的一阵接一阵的扼颈窒息!

她铮地心口一痛,素指涟漪,下意识忙不迭的紧紧捂上了揪疼的心口,可那张静好而精致的面孔却依旧像死水、像坚冰的一丝波澜也无。

得了自由么?时今武皇的时代看着便结束,她不需要继续受制谁人。那么可以,得自由了么……呵呵。

章台柳依依、红袖制诏忙,自打她幼时家道生变后糊里糊涂便顺着命运的颠簸而入了长安大明宫、即而又随着宿命漩涡的搅涌而辗转至神都太初宫,自打那命格交错的一瞬间起,她上官婉儿便又何尝还能再有什么自由?

拖着这一副木讷无魂的身子,耗尽一生一世的气血神思,她参与了这一场政治变革,拼着全部的一赌,所为的予其说是李唐、是李旦,倒不如说为的是她自己!

当那个人猝不及防的闯入生命、与她两道本不相干的生命线交错在一处时,倏然便撩拨起的起心动念,让她顿觉原来自己这一颗死灰样的心居然还会动、还会复苏、还没有死去……她为的,不过是祭奠这一点倔强的生命力而已!

生命是无常的,天道是钦定的,泅水一般自拔不出、而始终无法上岸却又偏生沉沦不得的性灵们是可悲的。

又是一阵洒沓天风漫溯起来,寒流起落时,婉儿只觉的前方望不见尽头的明灭崎路间,那些流转错综的浮光倏然一下被挡住。

彻入骨髓的黑影乌沉里,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的无法言及的奇妙感觉……忽而一下,婉儿将足步停住。带着一缕并不确定的直觉,她抬头,就在这一目光含及、神色交错里,铮然斩断了繁杂错综的思绪!

天光曙色氤氲间,逐步显出的是披着一身羽琳铠甲的李旦。

静夜天光打着迷离的韵致回旋铺就,波及处将这视野映的愈发明亮起来。李旦立在那里,一席银白色的铿锵铠甲闪烁着鱼鳞般凛

凛生辉的波光,衬托的眼前的王者从未有过的一种绝世独立、绝顶登临!

依稀间,可以窥到他临风的广硕袖口边沿处还沾着些微血痕,那是恶战过后所遗留下的最昂贵的纪念。倾尽一世、毕生不忘。

回廊九曲、索风萦荡,婉儿就这样一点一点抬了弯弯的眸子静静看着他。不知不觉,细细弯弯的如黛眼眶里边儿已经盛满了晶耀的泪光,将这双精致好看的盈睐眸子都灼的通红!

一直都道是那不如不来亦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相逢不如不逢,相识不若不识;可去留旦夕间,却要用中途这冗冗二十几年的漫长光阴来参悟,直到辗转至眼下,才时知今世唯逢君卿才是悦、唯识君卿才是足!

斑驳的曙色倏然一下便跃动起来,天边破了晓。霞光将那些掩埋在夜色里的美好景致重新显现出来。

沐着已经到来的又一场白昼与暗夜的轮回渲染,这白昼的到来,似乎较之先前任何一天都愈发蜕变的生动与光鲜了!

李旦就这样定定的看着婉儿,唇畔挂着浅浅一道温润的弧度。绵长的吐纳深深氤于丹田五内,炽热的想念却落在心里,就这样化成一种情怀,一直延探到那个从未全心全意好好抵达过的深度。

旦胸腔一个起伏,阔步一迈,本就不远的间隔距离便在这时显得更近更短,他倾身一把抱住了近在咫尺的婉儿,他的婉儿;后将这个突忽且霸道而狂野的怀抱紧紧收束,将她紧紧罩在怀里。

我要你记住我,永远的记住我……哪怕我们之间这段缘份、这段爱恋走到最后便只剩下一个拥抱的残念,我也要让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且是深爱!

不曾想到李但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不能想到他会如此突兀的便将她抱住、抱的那么紧密!

因惊诧、迟疑、微怯、惊喜……婉儿连行动都忘记,嘴唇微张却说不出话。

这个怀抱来的太过出乎意料,但这一次并没有陷入到怎样的思想斗争里去,她平复了方才的惊诧,顺着一抹最清冽的昼夜交叠时的天风,她闭上眼睛,紧紧搂着旦的脖颈,伏在他的肩膀上哭的淋漓失声。

归根究底对于武皇,婉儿心中还是有着弥深的负罪,还是有着一缕残念不能完全消散、完全放下啊!

何必、何苦。

记忆里,这是平生第一次失态到如此地步;也是这么些年了,第一次,两个人这般紧紧相拥,她这般心甘情愿的屈服于他的怀,不想再逃、不想再避,也再没有了逃避的力气!

所以在心底深处最贴近着灵魂的地方,她妥协于他的深情与他的温柔。所以她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婉儿哭了,旦却笑了。

他笑的很美、很灿烂。他引袖抬臂,带着温潮的手掌那样小心翼翼的、温柔的、缓慢的抚摸着她一头飘逸柔顺的青丝华发:“都过去了。从此以后,再不需敛却内里真性、只以假面示人!我们会好起来……都会好起来的。”叮咛呵护,他顺势颔首,在安然蜷伏于他怀里的她细碎的耳根处,柔柔的落下一吻。

过去了么?真的,过去了么!过去了么……婉儿不愿去想,此时此刻她只想就这样躲在他的怀里迅速卸下万千的防备好好的哭一场!痛痛快快的、止不住的失声痛哭一场!

北风呼啸、冰雪冷寒,他们就这样相互挂怀,在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道人间。

或远或近处,那些残余未收的马鸣厮杀都与他们毫不相干。永夜,也就此变得再不寂寞……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那暗沉了经久、积蓄了太久、也逼仄了太久的广袤天幕,就在这个时候忽而大亮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上阳囚皇

神龙政.变从开始到爆发,之所以获得这样的成功、达到理想中的最终目的,这之中纵然离不开缜密的筹谋与严整的干才,却也不得不承认乃是顺应了冥冥中一段天意。

虽是打着除去佞臣张昌宗、张易之的旗号变革,但谁也明白这二张兄弟其实只是一个突破性的借口而已,其主要性质、主要针对者自然不是二张,却其实也不是武皇。

武皇本就已经做出了日后传位太子、还政李唐的决策,且神龙政.变并没有改变这一决策,而相反还让这个目标提前做了实现。这么说来,不过是对武皇本已拟定好的决策做了一道催化剂的作用,并不需怎生通过此举来迫使武皇改变路数、更迭议事日程。

正因如此,故在这之后,武皇身后的武氏子弟并没有因政.变而受到怎样的冲击,武家的势力还在,且这一派势力已在武皇当政的若许年间深滋漫长、不动声色积累的相当根深蒂固了!

又加之这一场兴兵宫禁的核心组成部分,其实是不分官职、不分姓氏,俱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希望李唐皇室成功还政、憎恶隐有乱政之嫌的二张干扰武皇决策之人,日后必定皆为肱骨。

故而,在这一场浩浩荡荡的政.变之后,除却原有的权势力量之外,自政.变之后又涌现出诸多新的力量。且原有的力量根深蒂固,新生力量又是自这样一些立了大功、获得升迁的人马中涌现而出……如此看来,神龙政.变过后这座美丽巍峨的唐宫盛世将要迎接到来的,是一个百花争艳、群雄并起的崛起之纷乱局面!又不知会滋生出怎样新生的烦恼了。

但这一切也都是后话,无论如何,这场神龙政.变所带来的政治利益到底雄厚,且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自然是利远远大于弊!

终到底逃不过这样一个钦定的事实——武皇的时期已经结束,她浩荡坎坷走来的这一生、苦心费力经营的这一世至高权利的巅峰时代,自此后顺应天道规律的黯然寥落、化为天边一道最璀璨的流星!

一朝天子一朝臣,帝国的天地换了一换,新旧势力间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全新的碰撞与交锋。

在这之后一切都极是顺势,最直接的便是女皇武则天被囚于上阳宫,次日传出旨意,命太子李显正式监国;又次日,武皇昭告天下、宣布退位;再之后,正式传位于太子李显。

这一班班圣旨,如是由女官上官婉儿亲笔书写!

当心已黯淡、万念已寥落,人的身子骨也就跟着以一种极快的势头凋朽零落、迅速消亡!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武皇迅速的枯萎了下去。

曲终人聚散,大势作惘然,上阳宫里的武皇真正重新静下心来感悟自然。就着夜波如许,她隔过半掩的窗子凝目望月,双眸离合的似乎噙着一汪盈盈的雾霭,却极是安详平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冬季清冷、寒风萧萧的此刻,倏然一下子,她恍然发现这月亮,已经圆了呢……

委实,是圆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再过不了多久之后,便可以去跟那个人团聚了!

幽曳的莲盏中那冉冉烛火交织横叠着,将眼帘视野打出一层错杂综疏的幽光,烛蕊在空中打了个结。

一尾黄纱垂下来,映着一旁绣屏山水,素彩流墨圈圈点点的在夜光的波及下只是觉的极淡极淡,淡到连大手笔的自然造化都给掩了娆丽万千;淡到一切一切水色山光、万物苍生入在眼里都失了原有的一切颜色;淡到,这样的苍白灰黑而孱弱无力……但并不失其灵动,且正因了这份素色的淡泊而更显出一种素日里不大能有幸见到的,人间留存着的一段风骨中最本质的、积沉下来的一些东西。

武皇整个身子绵软软的瘫在分明精致美丽的雕花缠枝软榻上,错综的黄色帘幕一如往日一样造势出无上的帝王威仪,但今时今刻入在眼里只是觉的嘲讽。

此刻的武皇,已经再也无力了。

旁的一切,那些繁华那些潦草、那些鼎沸那些寂寞、那些热闹与人世里的一份离合聚散以及沉浮起落,一切的一切在时今看来只叫她觉的疲惫,甚至于这份疲惫的心境都已没有!

因为能感觉到疲惫便说明还有生命力在这副身子里依稀漫溯,而武皇除了一片虚空、满眼的空、莽莽苍苍无穷无尽的无了一切的空……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时代已经过去,正如最娇艳壮烈的牡丹开过了她的花期。

此时此刻的圣母神皇,那个昔时曾那样高高在上的、得着天命的神佛天女一般的君者,已经成为了一个嶙峋枯槁的垂垂老叟,已然失去了全部的水润与戾气。一眼过去,除却一身勾着金丝银线的丹凤华服将她这样尴尬无限的身份呼之欲出之外,单看她整个人,与神都坊间普通的同龄老者已经再也没了区别,甚至更要苍老憔悴!

长歌一曲能当哭,几多长恨意难平!

太平、婉儿……呵,我此生此世放在身边爱之信极的两个人;尚且留存在世的暗暗告诫自己一定,一定要好好珍惜的最信、最疼的两个人。想不到,想不到啊!终到了头,怎么都没有想到却是你们两个人让我得以永久的安息!

呵,这又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事情已经发生了,做都做了,我自己都已经认了,便希望你们也认了吧!就不要再于人前人后、明面儿或者是你们自己的内心里寻找过多背离我的解释了,没有必要,真的。

那么,就请不要在我的榻旁悔愧,无论这样的悔愧是你们的真心还是虚假作弄,也都不要再这样了。不久的日后,也不要在我的陵寝前哀悲哭怅,免得这样含悲饮恨的泪水乱了我一颗出离世俗的心、脏了我踏着净水莲花顶着万道锋芒金光飞身往生轮回的路。

但是唯今此刻,我忽然觉的自己当真已经老的再没有了力气去心痛、去慨叹、去洞悉、去理解了……所以,我选择万般皆放,我宽宥一切。

一夜之间,一夜之间而已!前遭还是威风凛凛天命加身的决绝皇者,日月一个交替间尚来不及惝恍,凡尘俗世几多纷浊便已经与她再无瓜葛!

月华若水间,武皇别过头,有些苍嶙的臂弯慢慢儿抬了几抬,向着立在榻边颔首默伺的宫娥摆了摆手,就这样遣她们尽数出去。

高丽青瓷三足香鼎里,那袅绕的淡淡檀木香依旧飘飘转转燃的轻佻又恣意。这一夜,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宽硕的长袍合着风势猎猎舞动,发顶一道金冠贴合着阳光的作弄而生就出鱼鳞样的泠华。那是最初时一转眼睑之间,依稀辨得的点滴映像。

如何岁月难隽永,此间儿郎留不住。就是这样简单非常的一邂逅,这幅场景登时便埋葬进了武皇她被岁月侵蚀、却依旧难失风貌的恒长记忆里,蛰伏于浩瀚无边的万丈心海,如此的生动、如此的璀璨光鲜!

即便在日后那曾红袖添香、低眉顺目的妩媚娇娘已历尽千千事、横跨万万劫,后摇身一变成了世上人间再也无人可以企及的苍穹之巅、宇宙无边中高伟的女皇……那当时与李治初相见的场景也依旧还是真切如昨!

忘不了啊,怎么可以忘记,怎么可以……

这炽热的缠情,总也忆犹未阑。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武皇魂离

武皇她是一个女人,但她一生一世所经历的人和事却又远不止是一个女人、甚至一个普通的人所该经历的。相比起来,她已超越了太多,她这副身子其实有着太多负重。这到底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不管是幸还是不幸,其实这一直都由不得她自己来选择。她与旁人没有什么区别,即便她贵为皇者,即便她身系天命,说到了底她也只是一个人,一个渺小且无力真正与天抗衡、甚至自己都无法将天命洞悉的何其渺小的人!

最初时她义无反顾的跟在李治身边,不是因她爱上了这个在平和的日子里倏然闯入她的生命、在黯淡的流光中重新点起她希望的这个人,而是因为命运的安排,她只是顺着命运早已铺陈好的道路缓行、顺势的走下来,如此而已。

细细想来,遇见她、对他动心、爱上他、与他身份有了悬殊、佛寺分别、重回唐宫、成为昭仪、成为宸妃、成为皇后……甚至往后的天后、太后、乃至人皇,都从来没的选择,都只是命运钦定好的一段段安排!

初衷本质并非谋得这江山、登基为帝皇。没有一个女人生来就愿意去做一朵凛冽带刺的霸王花,若一个女人当真有一朝成了一朵霸王花,那要么便是饱经世上诸多不恭与磨洗后发生了质的改变;要么就是命运的钦定使得她渐于岁月的长河之中退去本质、消磨掉柔软的外表而顺应着一浪浪堆叠而来的天命。但无论是哪一种,终归都是极令人心疼的。

武皇的初心是做好一位贤惠且有德行与干才的、可助丈夫成就伟业丰功的妻子,但时至如今,却忽然如此后觉的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什么时候,于生命的漩涡里早便遮迷了眼睑、萎靡了心性……

惶惶然回首,却发现早已偏离了当时那怀简单的初衷太远太远……意念已转,再多遗憾,也只是空谈。

怎样百感交集、怎样满目苍凉!

高宗李治若是有知,他会不会怪她?怪她在他去后乱了他的朝纲、压制了他的儿子、惑乱了他的江山、改制了他的基业?

还是会感激她将这份他遗留下的家业躬自打点、兢兢业业,整饬打理的更加繁荣昌盛不输于前?

无论如何,却也不需要过多计较了吧!因为时今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横竖我把江山重新还给了李唐,治,帝陵深处、九泉之下亦或者是碧落之上的你可开心?你可欣慰……

烛影娑婆,女皇将那一双渐趋涣散的长眸缓缓然闭合了一点。

是时已逢子夜,有满殿琼琼之色晕染开来,她心知道,那一盏盏雕镂青莲花的烛台里定已有了半盏烛泪;还有半盏,是萧萧淡风。

便如是映映扯扯,将那些渐趋远去的昨夜残梦好一番整整合合;尽随风、已成风。

欢忭也好,嗟呀也罢,到了头谁也不过三尺埋荒冢,一弦失迹踪……

随着记忆的漫溯如潮,那个无怨无悔爱了她一辈子、护了她一辈子、交付满满一颗真心于她一辈子、跟她相依相偎相携走过风风雨雨大浪小浪一辈子的男人,她发现自己越发的想念了!

乘着夜风幻化出的无形的翅膀,武皇仿佛重新回转到了最初时的那段单纯年景。

记的当时,那样纯纯嫩嫩的女皇……不,那时的她还不是女皇,甚至连曌儿都还不是,媚娘都还不是。那时的她还是华姑,武华姑,他的华姑姐姐,他一个人的华姑姐姐。

他是皇子,是晋王爷,是那样风姿明艳高贵无匹的少年。他们之间有着那样悬殊的身份差距,在他面前她便显得那样卑微,似乎她只能躲在那样一个无限卑微的小小的、低低的位置上,一点一点偷偷仰望着他的高度、窥探着他的高度。

命运的平行线合该是一生都不会与他交集,但是那时的她又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她自己会处在一个再也无人可以匹及一二的无尽高度,周身上下散发着万道璀璨的金光,身披天锦、双足生云,扬着风的经纬、抵达本该无可抵达的般若境地、神佛的彼岸……

细细想来,就在那段最初的也最纯洁无暇的日子里,随着宿命的钦定碰面,他们之间便已经有一痕深厚的感情如此静悄悄的深滋漫长。

暮然回首,牵牵绊绊从来都是斩不断的!他与她之间那脉脉的爱情既是一点一滴的浅流慢露深滋漫长、也是他一厢情愿一见钟情的磐石认定。无论是怎么样,兜兜转转的,最终都是走到了一起、还是走到了一起,且彼此之间这样情深意笃、坚韧若斯。那么这一生还要再计较些什么?得以收获这样一段爱情,他神明般赋予她的爱情,够了,足够了!

当时的她不会知道,她的一生将会何其波澜壮阔,那是远不止一个区区“爱情”便可以涵概了全部的……

有风穿堂,满殿烛影合风飘曳,武皇双眸微染朦胧,倏然间光影错落、时空交叠,何其相似的场景,俨如当初治的离世。

那也是在这样一个此夜阑珊的时刻,满殿烛火一怀影绰……

在这最后的最后,她想起了当初高宗离世之时的情景……

时光本就是一个虚幻的障眼假象,悲苦时一瞬万年、欢愉快乐万年一瞬。佛语有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千年修的共枕眠,五百年修的同船渡。

佛语有云:有其因,必有其果。

佛语有云:即种因,则得果,一切命中注定……

那么,那么究竟是一株什么样的善花盛放饱绽后,才开出了这样一重离合悲欢的美丽花朵、结出这样灵杰的珍馐果实呢?

烛火曳曳,满室昏沉,女皇眼睑起了些朦胧,唇角只是薄薄的牵了一笑。

香炉里幽袅的烟气牵动的视野之间有若琼台白玉铸成的坟,那时,陷入弥留的高宗昙然顿首,颤悠悠的引袖将内侍宫娥尽数退去,只留下他的媚娘。

在一段不大静好的岁月长河中,他们始终相依相偎着一路走过来。那么久的岁月都走过来了,却不肯再陪伴她走完一生路程的最后那一段么?当时的她这样想着。

黄的幕、紫的帷在烛影并着夜波里垂悬依依,她等待这个男人可以如昔时感业寺里一样信守誓言、接她回家。

家,有他的地方、有她的地方,就有家、就是家!

恍若惊觉,原来她在他去后独活于世的这几十年,居然一直都是一个伶仃的旅人,从来就不曾有过一个稳妥的家?!

恍若惊觉,她的生命原来早就已经抽空了不是么……

大半生的时光、几十年的相伴,正如世上许多夫妻一样,即便他们之间再亲密无间也并不是没有过隔阂。但那又怎样呢,在隔阂与争执过后,他们依旧琴瑟和鸣、感情甚至更胜于昨。

她的一生,从被一个人爱、到学会去爱一个人,从为**为人母、到得享权利带来的至高无上的巅峰……她的一生是他成就。如今寥寥之境,她从没有一刻似现在这般的急剧渴望,渴望即刻回到他的身边、渴望见到他!

是在梦里么?或是梦刚刚开始、还是梦已经结束呢?

她真的见到他了!

那样猝不及防的,一行浑浊的泪顺着女皇沧沧的面孔蹒跚而下,在面靥上留下一道晶耀的痕迹。

万物玄清,最后一丝光线协和成了一线险天;眼睑低垂,女皇终于阖上了一双阅尽沉浮万事的凤兮眸子。

她累了,真的累了,撑不住了、也不想再撑下去了……好辛苦,好辛苦啊!

一倏然隐有未央之极乐,耳畔梵音如潮、阴暗的视野在这一刻重新变的明亮而鲜艳!她看到了李治,他还是那样卓尔翩翩一袭客尘……他对着她慢慢的笑了,他向她稳稳的伸出了手去。

他道:“媚娘,我想你,与你分别的这若许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做的很好,已经足够好了;接下来的一切,兴亡寥落、贤明平庸,就都留给孩子们吧!来,我们一起回家!”

她笑了,陀醉的穿堂风染就了萦索的寥落,最后的回忆到底还是戛然而止在了对治的相携相牵、一路飞跑奔腾向前之上。

“好……”泪波如织,却不曾将这明媚清晰的鲜艳视野遮迷了半分去。她抬手,交付予全部的信任,将手搭上了他的掌心,感知着自那其间传来的那样真切的、脉脉如织的一痕当真可以触及到的温暖如潮,“好,一起……回家。”

重自洛阳迁都长安之后的李唐王朝,迎来了它回还归乡后的第一场萧萧夜雨。

则天大圣皇帝崩于上阳宫。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中宗登基、大唐换新貌

武皇逝后,登基为唐中宗的李显对自己这位母亲可谓极尽褒奖、肯定之能事!

他充分的肯定了武皇这几十年来为大唐所有付出、那些累累政绩。赞其能在当年高宗皇帝去后、唐国忧患之时挺身而出接过大任,使唐国得以延续、政治得以复兴,故而应天顺人、登基为帝建立武周。

且言着,待国祚安定,武皇即而“凝怀问道、属想无为”,不愿继续帝位;故而召回自己,命自己登基为帝、继承祖位。

如此几言几语便兜转了圈子为武皇全了体面,遮掩了武皇曾改唐为周、实是篡权之事。

这样一来,便是在说武皇绝非蹿忤,而是在国家危难时拯救国家社稷于水火、替儿子守住家业抚平险阻。御宇之后待得一切平顺,却又毫不贪恋的将这份家业郑重、稳妥的重又交于儿子手中,是为“在朕躬则为慈母、於庶士即是明君”!

……

每个人都不能以一个单纯的“是”与“非”来下一个怎样的判定,且万事万物也都是存了两面性。中宗李显之所以不曾对母亲一一论罪,这里边儿固然有母子之间最本能且天然的情分存在,却也有他自己为日后着想而留下的伏笔!

对武皇曾阻断唐国、横插一杠建立武周之事,李显这样给予天下臣民解释,便是为传达“周唐一体、母子相融”之意!在为武皇邀功颂德的同时,也传达出自己从母亲手中接过江山大位乃是正统之意。

毕竟当初李显回都,他的弟弟李旦正是皇嗣、且也是在他当年遭到贬斥之后便正经接替他当了皇帝的人。若论道起来,李旦却是比李显正统了太多!只是最终当上皇帝的不是李旦,而是李显。

即便这是武皇的旨意,是武皇亲自将李显扶立为太子。但时今的李唐江山无论如何都算是从武周那里过度来的,李显的大位是从武皇那里交接来的,只有武皇正统,他这个被武皇亲自选中、授予的皇帝才是正统的!

隔过层层水汽迷雾冷目忖观,这才是李显之所以对母亲大加肯定、大为褒赞之最根本的缘由!

武皇离世时,享年八十有二。

是时,武皇弥留之际留下心腹女官上官婉儿,下了最后一道圣旨。

守着武皇的婉儿心中纵该百感交集,却不知是不是物极必反,反倒似乎没了任何波澜情态!武皇亦如是,她并未对婉儿再做任何怪罪,而是极清醒认真的一字字将遗言留下。

人之将死,其形也哀、其言也善,在这油尽灯枯、孱孱弥留之际,武皇最后下旨赦免了昔时高宗时期被获罪的后妃“王皇后”、“萧淑妃”二族族人,并着一干昔日为武皇所获罪的大臣俱在此刻被她重新赦免。

原本就是一场繁杂纠葛的红楼饮宴,有太多内外因素萦索周遭、搅扰的人不得安宁。在这即将结束一世人世苦旅、万般皆空的前一刻,人总会最无意的就想到很多旧事旧人,武皇也不例外。她选择了原谅,无论如何,无论是无辜的还是罪孽的、单纯的还是毒恶的,在这一刻,武皇她全部都宽恕了……

似乎这是经年以来一直缠于心底、不得遣散的一道心结!留有这道遗旨之后,武皇只觉自个周身内外都跟着深一吁气,全然变得轻飘飘的了!

这也算是了却了心事一桩,最后武皇留有遗命:神主附李唐祠庙,归葬高宗陵寝,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

如此。

武皇死前之所以念念不忘那已然泛黄的往事,这也正是她的聪明之处!即便已经形容枯槁即将离世,我们的女皇也依旧保有一颗最清明且睿智的头脑!

这两道遗旨的下达,她是意在为长远身后事做一个周密的顾及……

即便时今已经登基的中宗李显再怎样对武皇加以肯定,但发生的就已经是铸成的,是怎样都抹杀不掉的。

武皇毕竟改了大唐的国号,组建了以她武姓为本家的大周王朝,追封了她武家先翁为太上皇等。那么这如数的一些忤逆,若是后世之人在她去后有朝一日对她重新加以清算,那么身后陵墓、棺椁、甚至尸身都怕会难以保全!而如果去帝号并附庙归陵,只要这江山还是李唐的,那后世子孙则会念及高宗而免去她这一些顾虑、不再对她刁难。

还有,她宽恕一切曾因她之故而获罪的人,也是为自己经年犯下的错误、铸成的过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填补;她在这最后关头充分展示了自己宽容的一面,也是希望由此点拨天下人亦学会宽容之道,将她这个褒贬不一、是忤逆的判臣也是守家的功臣加以宽容!

中宗李显自然明白武皇这番心思,但依旧顺应母意按着遗诏一一执行,且躬自含泪护送母亲灵位回还长安,择了黄道吉日重又开启乾陵,将其与早已大行的高宗皇帝合葬一处。

武皇、李显此举,也在有意无意间使得乾陵成为中华史上唯一一座埋葬两位皇帝的陵寝!后世之人常于此凭吊,无不唏嘘慨叹。

李显一干举措可谓保全了武皇生前身后名,令其生荣死哀、九泉之下亦可安宁了!

就在这座史诗传奇般的乾陵之前,立有石碑两座:一为高宗功绩之碑;而另一,则为武皇著名的“无字碑”。

千百年来,一块儿无字碑惹得后世不乏痴人对此大加笃猜、无不慨叹憧憬。却其实,武皇那碑并非无字,亦不见得是洒脱潇洒、恣意非常的“功过任人评说”云云!

其实这块儿石碑,原是写好了碑文。但后来李显却不知该怎样继续斟酌母亲这不可以常理看待的传奇一生,故而无论怎样的碑文都觉的其实孱弱。更有甚者,他不知道该怎样判定母亲的身份?

母亲毕竟是大周的天子,即便时今重又恢复了唐高宗皇后的身份。那碑文如果写成是“皇帝”,便等于母亲篡位属实;而写成是“皇后”,又显得李显这个自武皇手中得到江山的天子不大正统了……

自是左左右右,怎样都觉的不周全。

一拖再拖、一压再压之后,终于,李显下旨,只将抒好的碑文放于帝宫陵中,而原定于石碑之上的刻撰便不写了!将碑文留白意境、留白功过,千秋功岁、一任后人评说吧!

武皇退位后,继位的唐中宗李显便将大唐重又迁都长安,浩浩一族人在阔别故土经年后,重又回到长安大明宫。

公元705年,李显第二次即位,为唐中宗,恢复国号为“唐”,并宗庙、旗帜、百官、陵寝等,尽数归于唐国制度。且将武皇在位期间创建新字俱数废除不用,只保留了武皇名讳中一个沿用多时的“曌”字。

册正妻韦筝为皇后;太平公主为镇国太平公主;相王李旦为安国相王,且同时官拜一品太尉,并与太平各赐封户五千。

李显是通过一场发动而起的神龙政.变适才顺利的登基为帝,而李旦、太平皆是这场缜密政.变里出力立功最多、最大的人,他自当感念。故而封赏不会少,所给予的厚重权利也是无边。

只从眼下封号便可看出,一为“安国”、一为“镇国”,李旦与其妹太平之封号相互对应;如此嚣张跋扈的封号已然至为鼎盛,隐隐流露着这样一怀心照不宣的情势,即是:整个朝廷里外、唐宫江山,除却皇帝李显,便是这对兄妹二人权势最大、地位最高、最当尊崇了!

值得一提的是,李旦本是皇子,所得封赏、所享权势之丰饶即便深重倒也不算怎生出阁;但太平虽为公主,却也丝毫不逊相王。

太平所得到的,远不止“镇国”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凌厉封号!

就在中宗登基次年,便亲下御旨,允许太平公主与亲王一样独立开府,设立属于自己的政治官署。

依按唐朝祖制、甚至依按历朝历代任何一朝的祖制,凡开府者只有王衔加封者,公主皆不可开府。开府之后便会于府内办公断务。

便在太平公主之前,放眼已历多世的李唐皇朝,也只有一位公主“平阳公主”有过开府的先河。那是因为平阳曾为李渊开国立了汗马大功。

时至如今,这样一个罕见的特例又在太平公主身上重现,太平躬身开设了属于自己的公主府,且公主府里亦有官员办公断务;其间制度与亲王完全一辙,无有遗偏!

开府一事对于太平公主来讲,不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意义重大”那样简单!这意味着从今往后,身为公主的她却拥有了自己独特的权势体系,更意味着自此后太平公主可以光明正大的参与朝政议事,所享政治实权并不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封号所带来的花架子!

太平享五千封户(其余公主只可享三百),躬自开府,且与相王李旦一样昼夜委派侍卫自公主府旁每十步设立一岗亭、规格与皇宫一致无二……今时今刻的太平公主,可谓渐行到她人生中关乎政治权势的一个巅峰!

这也仅仅只是相王李旦与太平公主两个,事实上他们是这场政治革新里除了登基为帝的李显之外最大的受益者。但除去他们,自政.变受益者何其之多!

李显没有在这样的事情上吝惜,按照功劳程度一一封赏与提携。

神龙政.变过后的大唐时局是全新的,一切的一切全都犹如一场雨后清新的嫩笋一般飞长极快!更是不得不承认,眼下大唐重定时,这当前的格局,真可谓是诸雄竞权、主弱却臣强!

第一百五十九章 婉儿,你究竟,还要让我等多久…

一道曳曳疏风洗刷掉了无垠天幕之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云岚,绵延交织、只是清爽。

婉儿闭目,任这些迂回的穿堂风儿扑往面眸。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红绫子蒙就的宫灯映扯着的千折鱼尾韵致,天将入夜,溶溶的光影便斑驳了木格子雕花轩窗。

耳畔有风声潜入,细微软款,又夹杂着一阵荡逸的足步声。

宫廊逶迤,月亮底下明灭的光影里显出一人玉身纤长、清波迷醉的影像。

这来人他轻靴锦服、墨发玉束,朗朗的眉目精雕细琢的可以入了画去。就如此不缓不急,李旦顺着巍峨帝宫的白玉回廊间踱步过来,双手负后,贴着肌体的盈盈凉风便顺着宽襟硕袖唰唰的灌溉进来。

风儿夹着夜的光辉,沐浴在自然造化最出众的泼墨大手笔里,将他整个人都洗了个通透鲜亮。

他定神,又是一阵迂回晚风沐了尘土芬香,喷薄着撩拨而起。一脉动容浅浅而起,安国相王李旦再也忍受不住,抬步对着婉儿沉稳的走了过来。及近,再及近,最终定格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咫尺距离,如此暧昧,同她并肩。

大唐还是这样一个大唐,关乎盛世的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所不同的仅仅是这河山大地已从武皇时期过度,又一次更迭了一位新主人。

一切都一样,因为一切都照旧;一切又都不一样,因为发生过的事情、历经过的成长、遗失去的故人都已经在历史的帏幕之上定格镌刻,是无论如何都再也回不来了,那又怎么能一样!

“你看到的是什么?”他问。

他的眉目含及着如此专注的神情,一时间,旦已经分不清楚眼前的女子究竟是一位九天的仙子,还是只是他的婉儿?

闻声入耳,婉儿神色依旧淡泊,目光与李旦四目相对,干净纯粹的两个字:“天下。”

这样的回答带着一股霸绝,俨如春寒封印了皑皑白雪、又有最明灿的一缕阳光铮然刺穿了阴霾厚积的雾霭。

旦恍惚了一下,即而“哧”地一声笑开:“你怎么跟三郎回答的一模一样呢。”话音很轻很轻,比一阵风还要轻一些,再轻一些……诚然的,不是问句,可也不是叹。平平淡淡的常见样子,这样些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过来的不是?早已经如此了,单纯的从话语里辩驳不出真性情了,因为这颗心早已经学会了最基本的自保若斯、宠辱不惊。

如果时光有痕迹,那么能寻能觅到的该是怎样一条无尽绵亘、不着尽头的冗冗长路?这条路沉浮跌宕、甜蜜亦或苦涩,其实不在于路的本身,而在于身边有无同行者、同行者又是谁!

旦下意识凝了目光再度打量婉儿,喉结动了动,似有什么话想说却没能说出来。只觉的眼前这个世界似乎已在潜移默化中改变,因为有她在身边跟他一同并肩,这个世界倏然便成了沙里世界、那是花中天堂……

分明菡萏花般纯净的一张面孔,明澈又清漠。纤睫颤抬、仿佛无风自动,婉儿倏地一下往着李旦那边儿望过去,就此看着他的眼睛,倏而眼底含笑、抿笑摇首:“你就是我的天下。”依旧不缓不急、不高不刻意着重,但很有力,柔中带着韧度,那样坚定、动辄不移。

你就是我的天下,我的眼里只有天下!我的眼里,只有你……

我只看得到你……

这真是情的荼毒,爱的夙难呐!

旦再一次怔住,但并不长,瞬息之后眉宇间便濡染了无尽动容神色。他忽然伸展手臂,然而很快又放下,因为不知道这个臂膀究竟要落在哪里:“婉儿,跟我在一起、嫁给我!我们不分开了,永远都不分开……”最终,握拳抵唇遮掩样的低低微咳,他猝地抬头盯着她的眼睛,周身瞬间迸发出了一种动天彻地的烈性,所有的烈性!

忍了这样些年、猜了这样些年、悟了这样些年……终是不想再忍了、不想再猜了也不想再悟了!他终究还是一个在家人,他终究还做不到四大皆空!

他对她是有爱的,且爱之深沉……但这些年来出于对种种时局的考虑,这份爱情他只能压在心底,深深压抑,压抑到最后的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都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勘破真的悟透。

其实没有关系,因为只要知道在她的心里亦是有着一个他就够了!难道不是么!还要再做什么?还要,再求什么呢!这百转千回的绪并着灼热的心与赤.裸的情,早在他心底辗转奔涌的已然图腾了!

其实想想,从他当初被武皇不由分说的扶上皇位、做了十几载的傀儡皇帝登基伊始,再到时今这么一路生捱着走过来,所固守的生命是何其黯淡,这样的日子太浑噩也太无趣,他当真还是想要活着的?

答案诚然是想的,活着,活下去,走下去……活着太难也太累,但活着的理由只有一个,便是有她的存在!

你不曾给我一次正面的回应,我却仍会因你有意无意的一个回眸而慰籍心魂、濡染全部……我始终在等你,一直等你。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旦觉的自己整个人几乎就要爆发,因为他这个身子骤然做了一团积蓄满溢的火,烈烈怒焰奔腾辗转的已然堆叠至一个至高的点、再也没了许多积蓄!

可这真挚且炽热的爆发,却被婉儿一缕兰花指挡在了唇前。

如此轻而易举的一个简约顿措,止住了旦继续言下去的话句:“旦,不能。”她如是看定他的眼睛,这样对他说,声息轻轻的。

有裹挟着光影尘絮的微风拂落了残花枯草,顺着柔然眼睑游弋般绰约的过去。眉心略纠,婉儿的语句似乎带着无上的魔力,旦平了一下起伏心绪,问的不怎么云淡风轻:“为什么?”

朱唇轻启,婉儿眨了一下眸子只是淡吟点点:“时今我因神龙年间的那场政.变,在新皇那里有了功。他与韦皇后为了犒赏我,便将我敕封了这正三品的、一个有名无实的婕妤。我又怎么能够嫁给你呢……这让天下人,怎么看你。”淡漠如初的低沉调子并没有丝毫波澜跌宕,有若一种超脱世俗的大智大成者于莲台之巅、最最平淡无奇的讲经诉禅。

不一样了,又是一年春华秋实、又是一个朝代轮换、又是一场宿命轮转……不一样了,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了。那些旧年景已经过去,若了那卷着桃花漾潋东逝的碧水一般,一去不再、一去不回头!

果然是曾经局势所致、不得顺心;今朝身份所限、不得随意了么?

轻扬眉角、低首微讪,旦不禁要好笑了,心照不宣的事情而已!

婉儿虽是内宰相、虽是当年武皇身边的第一人,纵太子、皇族也都不得不敬着她三分,可终到底她却也不过只是一个品级低下的女官而已!

如此,新皇与韦后适才想了这么一出,将婉儿册封婕妤。

这样一来虽看起来婉儿成了李显的宫妃,但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一直如是。李显根本就没那等心思,此举其实只为给她一个三品的分位,以示神龙年间政.变出力的嘉奖!其间意味如此寥寥,并未代表着将她收入后宫、从此摇身一变成为宫妃丽人。

他与她之间守着熬着等了这么多年,为的并非那如画江山锦绣河山,为的不过就是等待着有朝一日可以等到彼此的归来!只是却想不到,时今本以为已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到了头竟还要再去顾虑一个“天下人”……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一缕天光洞穿了薄暮的颜色,溶溶缓缓的流淌下来。暖橘的金波打在儒袍缓带、宽硕袍袂,将李旦度化成了一袭耀目的灿灿然模样:“不怕,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天下人愿意怎么看便怎么看去吧!”他这样说。

不得不诚认,看着此刻的李旦,婉儿心底深处其实滑过一闪即逝的动容。

他眉宇之间的颜色深浓的鲜活,他的音声沉沉的,神情与语句间透着一种缓柔、一种坚韧、一种深情如许、一种动情动意更动辄不移……

婉儿稍稍抬眸,眼底里一瞥光影潋滟着点染在分明黑白的盈盈眼眸。

感知到了李旦的想法、贴合着他的心境,他未尝不期许。但她只是微微扬起浅色豆蔻的汀唇,不动声色的笑笑;旋即噙了迷离一缕水云,开言淡淡:“等一等,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多年我们都等过来了……”于此轻顿了一下,漠漠眸色往他面庞间迂回扫过,最终有了定格、再定格,一字一句,“旦,相信我,就快了。”不着痕迹、亦只是最平常平淡的叙述不过,未曾着丝毫情态尘火。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渺无畔!

日落前最后一缕明澈的天光濡染成了大滚的华丽,洗刷在大地便晕出一圈圈交叠着深远图腾的古老符咒,有如图腾般的镌刻恒长、有如般若般的大智弥深……里里外外皆是那么奥义连连,噬了骨又灼了心。

一须臾的僵定,李旦鼻翼软软的翕动了一下,被心头下意识的驱使牵引,他的喉结一个缓款滚动。

旦想开口,可终是不能。婉儿却在这个时候转身离开。

残阳如血,大镶大滚的璀璨华丽映扯之间,在她绰约宫装点缀成了如血红梅般的风骨造势。

不一样了,比起先前武皇一朝之时,她的仪容体态、华服丽装愈发奢靡贵气。但很美丽,但那种遗世独立的独特气质没有如着那些不断涣散的固结天风一样、消弭纹丝毫厘。

从来都没谁可以望得到头的头顶这一片天幕间,那一边的星子烁亮了起来、那一处的月华蒸腾了起来……远方,更远的一方;远在远方,万家灯火粉饰着浮华人间、锦绣成堆盛世铅华。

长安肆夜已至。

若斯轻巧、若斯讥诮,李旦一如曾经无数次的默默望着那个美丽的背影、无声无息看着她离开一样,将绵连宽袍鹤翼扶摇般收拢在身后。唇翕微抿,没有什么表情。

那句苦苦的自嘲且叹且落的放在了心里,除了他自己,到底再没有人听到,哑哑的有如泣咒:“婉儿,你究竟,还要让我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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