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沐与子澍、苏卉,还有蓉、果两个孩子,他们从江英、成儒合葬的墓地祭别回来后,就都要去南京了。毕竟又是一场分别,杏雨难免有点感伤,晓雪更是不舍。
夫妇俩都噙着泪花。子澍见状,便劝慰着爹妈,同时叫他们过了元宵节就也去南京,帮助照料姐姐和若蓉,省得在家孤单,两头牵挂。杏雨和晓雪听了,觉得自是道理,亦迫于无奈,于是也就点头表示了同意。
杏雨心里想,以后这延令,这元坔,就真的只能是故乡了。他忍住泪,与晓雪一道挥手目送着由子澍驾驶,载着孩子们的小轿车离家而去,直到车拐过村头驶向高速公路看不见为止。
一晃元宵节就过了,杏雨夫妇自然也就真去了南京。不过,人虽住到了南京,心却仍在故乡。秦淮河的笙歌桨影,引发的竟是杏雨的绵绵思乡之情。
他忘不了延令的银杏树,忘不了元坔的三阳庙,忘不了爹妈的墓地,忘不了栽在那里的银杏苗,还有小松和幼竹。虽然,在故乡,他曾经心伤,曾经情殇,曾经恨狂,曾经失望,曾经迷茫,但这些都是人生长河中必然要溅起的浪花。是故乡让他经过了风,走过了雨,使这些浪花化成了他丰富的阅历;是故乡的乳汁——延令的粯子粥把他养大;是故乡的银杏树让他学会了坚强;是故乡的黄桥烧饼歌,一辈辈的英雄故事和美好传说,令他懂得了怎样做人,明白了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恶丑,什么才是故乡人的真正风骨!所以,他忘不了故乡的大爱,忘不了已埋在这块土地上的爹妈的大爱!
蓦然翻看日历,忽觉仅剩两天,就是又一个寒食,也就是清明节了。不知怎的,杏雨的心里不由一缩,顿生出丝丝缕缕的凄怆与惆怅来。他想到故乡,想到埋在故土的爹妈,想到此后回到故乡的元坔,只能看见老屋,再也不见亲人,只能到爹妈的坟头去叫一声爹,喊一声娘,却再也见不到双亲的面,听不到双亲的声音,便不由地悲从中来,酸泪难禁。他想念故乡,想念爹娘,决定着马上就回故乡去,回去给爹妈上坟。可他的心里空空荡荡,他想回去,又似乎很怕回去。他曾在爹妈的坟前默言,今后不再将悲伤带到那儿;他知道自己只要到了那儿,只要孩子们不在身边,他是做不到的,他肯定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甚至会大哭一场的。不过,他最终还是下了决心,一定要回去,回去给爹妈上坟,去爹妈的坟头给爹妈说说话儿。他以为只有这样,哪怕到时的确哭了,心中的思念之苦、之痛也才可解、可慰,否则反而会很不安的。
杏雨动身回家了,陪他的是晓雪一人。孩子们还真没回去,子沐在为上市公开课做准备,子澍出了差。因此,孩子们对已故先人的孝念之意,也只好由杏雨和晓雪代为表达了。
这次回来,杏雨夫妇没有乘车,而是搭乘的一位学生经营的小游轮。时值清明雨,泛舟江上,环江面百舸,望两岸近楼,眺绰绰山影,闻倩女轻歌,杏雨竟全无那“烟花三月下扬州”之感,有的则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之叹。他触景生情,想起故乡,想起已故一年多的妈妈,泪水顿涌,遂吟了一首《雨霖铃》:
芦芽新吐,烟波泛舟,何寄乡愁?一江春水东流,雨蒙蒙、泪眼问酒。萧笛音咽心碎,怅观山影楼。苦苦苦,飘零此时,向谁泣诉满腹忧?
杏雨蓝衫空痴悠,唯思念、温暖慈母手!羡人笑归拥双亲,更独悲,我哭坟头。饮忘几杯,难挥憾恨抚伤口。醉醉醉,石城去留,梦随寒食瘦!
游轮到了延令这段江面,越过龙梢港,慢慢靠上了北岸离杏雨家不很远的过船港,杏雨夫妇便从这里下了船。他们上岸叫了辆的士,不一会就到了虽然才离别两月余,却恍若别了数年,而且今后真的很可能难得回来的元坔的这个家,这个他家祖祖辈辈几代代人生活过和多次翻修过的老屋。屋前的老银杏依旧。两侧的厢房依旧。方方的四合式的却又是标准的农家小院依旧。一切都依然如故,唯有屋周院内已是杂草丛丛,青苔处处。杏雨环顾左邻右舍,皆楼墅比肩;再视自家,独老屋依旧,似乎很不协调,似乎很显寒碜,可又渐渐地透出她特别的古韵沧桑,而成为一道让人留恋回味无限的风景!
李杏雨的眼睛又一次潮湿了。他伫立院中,婆娑的泪眼前不断闪回着这个家往昔的情景。在这个家中,他的两位妈妈曾为了幼小的他不被饿死,为了保住他这个李家的根而拼死护米。虽然那时他才四岁,还光着腚在站焐子里御寒,但他至今仍依稀记得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在这个家中,他的爹爹李成儒曾请多少乡亲来交过心,问过计,开过会;又有多少乡亲曾来找他爹爹帮助解决困难和在他家有困难时来帮衬过啊!彼时每每,杏雨他所感受的是忘不掉的亲切与淳朴!在这个家中,他曾亲眼见一母所生的兄弟明仁哥哥娶妻生子,喜庆万分;也曾见哥嫂领着孩子执意地与这个家相别而去,到魏家坨认祖归宗,令爹妈伤心不已!在这个家中,他曾与湘雪比膝而坐,执手相谈,对烛洒墨,爱浓意绵,谁知竟是有缘无分,空留下一串若烟若幻的故事……这一切的一切此时此刻无不如画面般展现开来,杏雨又怎不慨叹?
在这个家发生了多少可歌可泣与悲欢离合的故事啊!今日,杏雨回到这个家,再也见不到一个亲人了——爹妈已先后去了天国;哥哥则绝亲情,断手足,视同陌路;姐姐自老母去世后,身体渐差,也已由在外做手艺的儿子带去身边作照应了。杏雨目睹老屋,思绪至此,更又怎不潸然?
许久许久,倍感凄然孤独的杏雨才掏出纸巾擦了擦挂在两腮的泪,然后打开老屋的门,与一直陪伴在旁的妻子晓雪迈进了这屋子,迈进了这家里。物依依,人昔昔,太伤情!妻子去生火做饭,杏雨则慢慢擦这桌椅,慢慢调整着自己的心绪。猛然间,他抬头发现并排挂在八仙桌上方的爹爹和两位妈妈的彩照——三位老人都在以那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都在亲切地对他微笑,似乎饱含着无限的期许与鼓励。面对着这目光,这微笑,杏雨顿感心头热流涌动,而陡地想起去岁在南通时水静的爱人建德要他写一本书的话,想起了那会自己的默然承诺。
“对!我应该写一本书,我必须写一本书——写一本浸透人生风雨,展现故乡风情,记录职场风云,饱含世事风霜的这样的富有地方特色的乡音、乡土之书,这样的具有传递正能量的喻世、劝世之书!我要以这本书倾吐我对故乡的爱,我对爹妈的爱,我对一切爱我的人的爱!我要将这本书献给故乡,献给天国的父母,献给我的亲朋好友,同时也献给我自己和我的子孙后代!”李杏雨禁不住大声地自言自语,似乎说听于自己,说听于父母,说听于故乡,说听于这个家,然而更像是在三老的遗照前立下了铮铮誓言!
晓雪正在煮饭,忽听杏雨在堂屋大声嚷嚷,不知发生了何事,慌忙跑过来问过究竟。杏雨向她道了原委。晓雪听了,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本想数落他几句,要他知老惜体,而不要朝花夕拾,不要将童年的梦还到老来做;要他懂得写一本这样的书对于已届退休之龄,身体状况又不佳的人来说是多么的不易,得耗费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可她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因为,她看出杏雨的态度是认真的,是坚决的!她知道,杏雨要么不下决心做一件事,一旦定下决心,就是九条牛也很难拉回来,而且是他要么不做,要做就非做成功不可!她感到自己在这个时候唯一的就是向他表示坚定的支持,尽全力照顾好他,帮他实现他的心愿——其实更的的确确是他的夙愿,是他童年就有的作家梦,也是他现在特有的担当、责任与使命!于是,她拉拉丈夫的手,让丈夫从她深情的目光中读懂了一切!
杏雨完全感受到了妻子向他所传递的那种理解与力量,那种关切与温暖。由此,在他的内心深处再一次涌起了热流,同时也似乎看到了希望彼岸的那成功的灯塔。他跟晓雪说,因为以后回来的时间少了,所以这次清明上坟祭祖后,也去一下沿江的季庄,去给孩子的外公、外婆作下祭奠,以寄哀思和孝念之心。轻轻地叹了声气,他又补充道:
“去季庄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看望一下五哥和久病的五嫂;然后呢,再进城看望一下晓冬大哥及大嫂,走走亲戚。接着,哪儿也不去,就在家呆段日子,将书的结构理顺出来。不处理好这些,即使人到南京,心也是会不安的。”
晓雪即表赞同。她揉了揉自己潮湿的双眼,随后便又去忙她的饭菜了。
相濡以沫几十年,晓雪深知,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有“情义”二字铸成血肉之躯的男人;他既像他爹那样爱憎分明,尽忠念孝,也与他妈一样宽厚仁慈,感情细腻。她明白,杏雨的心里永远有一根线牵着故乡,因此无论何时何地、何情何况,故乡都是他永远的牵挂,自然也同样是她晓雪永远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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