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家家户户爆竹声又响成了一片。Www.Pinwenba.Com 吧然而,杏雨家的人却感觉不到一点年味,虽然尚幼的若蓉追着刚会走路的小果玮,多少会给这个笼罩着凄悲的家庭带来点欢乐的调节,但看到果玮扑向他爸爸的怀抱,而若蓉却木然地站在一旁时,一种说不出的凄楚便又即刻涌上了杏雨他们的心。想想若蓉,想想妈妈,杏雨尤为伤感。
年初一,庄邻们都来拜过江英老人的年,连明仁过去的相好现患了肺癌的李波月也来了,可明仁夫妇竟然没有来。李波月来时曾坐在江英的床头不说名的轻声问老人他来过没有,江英摇摇头,同时让她不要提他的话。波月深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骂了他句是个没良心的畜生。她劝江英譬如只生了罐子一个儿子的。她又说她自己当初瞎了眼睛没有认得人,说西江俺妈这样好的人,到了那边不会受罪的,她会跟着俺妈一块去,做俺妈的女儿,孝敬俺妈的。李波月说得江英老人激动不已;也说得她自己泪水涟涟。这会,杏雨端着很香的肉羹喂妈妈,可江英竟是一点也不想吃,他不由想起李波月说的那些话,想起爹爹和大马庄妈妈也是在最后过年不想吃,吃不下的情景,想起失去父爱的若蓉,想到这些,顿然悲从中来,大滴的泪珠簌簌地掉落于盛着肉羹的碗里。
不过,子沐、子澍还有苏卉及两小孩在家里,加致杏云初二也回了家,这对江英老人来说总算是个莫大的安慰。她的情绪基本上趋于稳定,虽然不想吃,只喝一点水或几小茶匙稀粥,但精神上看上去尚未出现特别的变化。她的精神骤变和病情急剧恶化是在子澍他们回南京的当天。
初六早上,子澍领着苏卉抱着孩子来向奶奶告别。江英看了看他们,知道他们就要走了,便对子澍深情地说道:
“澍儿乖乖呀,这一去你就再也看不到奶奶了。往后呀,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卉儿和伢儿,照顾好你的爹妈和丈人丈母,还要特别照顾好沐儿和蓉蓉。你和沐儿是龙凤胎,你要把蓉蓉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我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乖乖肉。澍儿你肩上的担子重啊!奶奶知道你辛苦,可奶奶却疼不到你了,奶奶只有到那边保佑你这个乖乖。不要牵挂奶奶,你就安心地去上班吧,工作要紧,把沐儿一块带去。逢年过节想奶奶了,就到奶奶坟上烧个纸钱。”
江英说到这里,已哽咽难言。子澍和跟在后面的一家人也早已是泣不成声。子沐过来哭着跟奶奶讲,说她还有两天的假再陪陪奶奶,就不乘子澍的车一块去了。江英点点头。这时子澍跟他回来那会一样,俯下身把头靠在奶奶的脸上亲了又亲,说下辈子还做她的孙子,然后跪在奶奶的床前磕了三个响头,终于起身领着妻子、孩子向奶奶挥泪离别而去。
子澍他们刚离开一会儿,江英便突然地大口大口地吐血了。晓雪赶快把江英拥在怀里,又和子沐一起连忙给她揩血。杏雨则慌忙去请医生。恰在这时,城里人民医院的那位女医生巡访来了。经她紧急救护,江英又终于缓了过来,只是脸色蜡黄,已没有了一丝力气。那位女医生临走时轻声告诉杏雨,说他妈妈也就是这三两天的时间了,当可为她赶紧做好后事准备。其实,这会儿昏昏沉沉的江英在心里尚是明白的,她同样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因此,她示意晓雪取下她的金耳环。她有气无力地交代这副耳环留给晓雪,还有一枚戒指给杏云。她说,在她心目中晓雪和杏云一样都是她的亲女儿。见杏雨送医生回来,她又跟杏雨讲,说是澍儿在她九十岁时买的金手镯,以后就作为传物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吧,因为这手镯里包含的是金子一样的孝顺心。杏雨拉着妈妈的手,含泪应承,表示一定会按妈妈的意愿去做的。
到了初八,子沐也要去上班了。新学期逢短春,开学早,初九学生就要全部返校报到;子沐是班主任,开学第一天,除了千头万绪的事儿,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得上好新学期的第一节班会课。可是眼见奶奶就要离开人世,她又怎么能忍心与奶奶告别呢?去年辜智军绝情抛妻弃女,与子沐分手而去,若蓉又突患手足口病住了医院,令子沐一下子陷入了近乎绝望的困境,是江英老人关键时刻深明大义,以牺牲自己来换取对孙女的帮助,对孙女工作的支持的。江英硬是隐瞒了自己的病情,硬是赶着杏雨去南京和晓雪一道帮衬子沐,以使子沐不至因自己的困境而影响了工作,耽误了人家的孩子。然而,现在她老人家竟是一病不起,快要走到生命的终点了。此时此刻的子沐一想起这些就寸肠欲断,又怎能在奶奶弥留之际迈得了步离开她呢?难抑满心悲痛的子沐于是决定请假守护奶奶。可敬的江英老人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又一次地深明大义,她虽不太说得出话了,却示意杏雨阻止子沐打电话请假,她拼作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跟子沐说:
“学生要……要紧,回……回校去,带……带好……蓉……蓉蓉,答……答应我!”
子沐的泪水奔涌而出,她不得不向奶奶点头做了回应。她抱起若蓉吻了吻,放下若蓉,她又跟子澍一样在奶奶的额上亲了亲,并跪于奶奶床头朝奶奶磕了三个响头,这才与一家人挥手泪别而去。在子沐走时,若蓉含着泪硬是没有哭,待她看见妈妈远去了,这才放声大哭起来。若蓉的哭让杏雨,让晓雪和杏云,让垂危的江英老人都酸楚万分,也使这个家更加笼罩在外人所难以言喻的凄悲之中。
这个时候,江英老人又吐血了。杏雨要去请医生,她口齿不清地制止了他。她的手在胸口不停地绕着,杏雨慌忙给她抹胸。晓雪则将姐姐杏云拉到一边,让她赶快去叫明仁,说是请他们在家的人都速来见妈妈一面,否则就永远也见不到了。不一会,杏云含着泪回来了,她轻声跟晓雪说,明仁他们啥也没有讲,估计是不可能来了。她又说,要是大马庄小舅还在世的话,他一定会来将明仁骂个狗血喷头,不愁明仁不来的;西江小舅虽健在,可他是个忠厚老实人,没得这个本事降他。晓雪没有再言语,她揩了揩泪,又坐进江英的被窝,将江英抱靠在自己的怀里。江英望着晓雪,又望望杏雨和杏云,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夜里,不曾想已说不了话的江英老人突然清楚地“罐子”、“罐子”地大声喊叫着;杏雨一听慌忙而又惊诧地边应边凑上前说:
“妈妈,妈妈,罐子在这里,你的儿子罐子在这里!”
然而,江英仍是不停地反复地叫着“罐子”。杏雨不知妈妈叫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便说是不是要罐子去喊明仁哥哥。不想江英猛地用尽全身力气,伸手抓住了杏雨,再也不肯松开。她的嘴里仍是喃喃地喊着“罐子”。喊了一会,便不再喊了,也许是没了力气,再也喊不出来了。她的眼睛闭着,一只手仍然抓住杏雨的手不放。杏雨不停地唤她,但无论怎样唤,她再也没有回应。氧气管仍插在她的鼻上,只见她的呼息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时间定格在六点零二分上,江英终于停止了呼息,她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她终于松开了手,离开了她难舍的儿子——罐子!她终于在农历的正月初九这一她丈夫李成儒当年去世的日子,去和他相见相聚在一起了!
眼见着江英妈妈就这样地走了,一家人悲伤的感情即刻如洪水泄堤般地冲发出来,杏雨、晓雪、杏云,包括小若蓉都无不嚎啕大哭。
杏雨哭问苍天:上苍啊上苍,你告诉我,我妈妈为什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选在我爹爹那年去世的这个日子走了啊?是我爹与我妈有约,爹特地来接的我妈,还是上苍你有意作的安排?既然你这样地成全我妈妈,为什么要让我妈带着遗恨走啊?为什么不显个灵,警告一下魏明仁,让他来看一看我妈呀?为什么要让我和同母所生的兄弟从此成为路人啊?上苍啊,上苍,你告诉我,我妈妈临走时都说不出话了,为什么却偏偏突然地,清晰而不停地呼唤着我的乳名“罐子”,并且始终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啊?是她老人家眷念着她的“罐儿”,舍不得离开她的这个儿子,还是怕她的“罐儿”去找魏明仁,或者是两者都有,又或者是有千言万语要对他的“罐儿”讲,却又讲不出?上苍啊上苍,你告诉我,告诉我呀!告诉我,为什么魏明仁竟然这样的不仁?告诉我,为什么我善良勤劳一生的妈妈最后竟然要带着绵绵遗恨而去?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杏雨的哭问之声不知是感动了上苍,还是上苍做了回应,老天爷忽然间悲沉了脸,飘起了绵绵细雨,同时让凄凄寒风将杏雨的哭问送向了左邻右舍,前村后庄。人们听到了杏雨的哭声,无不沉痛万分,都自发地纷纷走出家门,来杏雨家吊唁,来为江英老人的去世致哀,来向江英老人作最后的告别并为她送行。
却说子澍的爱人苏卉在江英咽气时的那会儿,正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江英老人端坐在老家的堂屋里,微笑着跟她和子澍摇着手,说是她走了,去见他们的爷爷了。苏卉即刻惊醒,同时推醒了身旁的子澍,说了梦中之事。子澍有些不信,遂向家里打了电话,谁知电话那头竟是妈妈晓雪哭着的声音,果然是奶奶走了。他决定到单位去安排好工作,处理好有关事务,先回去一下,然后再返宁,待奶奶出殡前将苏卉、小果玮和子沐都一同带回延令,去为她老人家送上最后一程,在她的坟前祈祷她在九泉之下安息。
再说子沐虽在跪别奶奶的那一刻,即已意识到这一别,可能就是实实在在的永别了,但没想到仅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站在课堂上的她便收到了奶奶去世的噩耗。此时此刻,她犹如万箭穿心,可面对着学生,她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有谁知这是带泪的微笑呵?在这微笑的背后隐藏着的又是多么巨大的悲痛和哀伤啊!
江英出殡这天,子澍专门开车将苏卉和孩子还有子沐都接了回来。然而,直到此时,明仁家大人伢儿始终不曾有一人露个脸望望,更谈不上披麻执杖了。魏明仁真的坚守了他向晓雪和杏雨的姐夫吼叫时的诺言。他所坚守的这个诺言与英雄韶安所坚守的生死诺言真是两个世界两重天,又岂可同日而语啊!一个注定要遭人唾骂,一个肯定是受人景仰。人心的背向绝对是公允的,公正的,也是谁都无法改变的。这,也许就是上苍给杏雨的答复!
是的,上苍有眼,天在看。说来真是奇怪万分,就在江英的骨灰与成儒合葬在一起,做了坟,立了碑,所有送葬的人都刚刚返回了的时候,这尚未出九的正月天,竟如同夏季天一样,说变就变,突然昏暗一片,黑若锅底,继而便雷声大作,暴雨如注。一道闪电划过,随着“轰”的一声炸雷,明仁家的屋顶即被掀掉了一半,明仁也因此而吓出了病。人们无不惊诧慨叹,皆曰这是天意,是苍天在为江英哀悼和鸣不平,也是在对魏明仁的不仁发出的惩罚性警告。如此观照,恰倒真正地应了“善恶有报,如影随形”的道家之言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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