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一年过去,又是一年。送走了两个暑假,这第二年寒假到来的时候,杏雨就要高中毕业了。正当他满怀希望做着大学梦时,一股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风暴又席卷而来,杏雨希望的小舟一下子翻沉了。城里的同学又要下乡播队,农村上来的孩子也都必须回乡“接受再教育”了。杏雨有点发愣,有点不敢相信,甚至想放声大哭。
“指导员”已明确向他们宣布,他们作为又一届两年制高中生,已经学习期满,正式毕业,毕业后原则上都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城里的学生按政策可以照顾留在父母身边的除外,其余一律在家听通知到农村插队落户,农村的学生则一律回家,也就是回乡“接受再教育”。他希望所有的学生都要争取到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去经风雨见世面,要做到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脱胎换骨以成为**新人。不过私下里,他却要杏雨回去千万别忙找女朋友,更不能急着结婚。他说,只要耐心地等,总有一天会上大学有好前途的。他要杏雨一定要记住他的话。
此时,杏雨除了辛酸还是辛酸。无论是“指导员”公开的极具鼓动性的激情讲话,还是私下里对杏雨的语重心长的真诚告诫,他都没有心情听,他只是想哭。除了考大学的美梦已成了肥皂泡,还因为,延中太让他眷恋了,太令他难忘了!短短两年,他在这里流淌过泪水,跌宕过悲喜,留下了甜蜜的初恋,深深浅浅的脚印和太多太多的故事。而所有这些,都印在了他的脑里,刻在了他的心上,并永远伴随着他走过今生今世。
他信步走过曲桥,来到了美丽的“绿岛”,来寻找那让他做了多少回的“芳醇之梦”。但见小树林银色一片,所有的枝条都撒满了前天刚下的一场冬雪,只有那些常青树仍透过雪枝的缝隙,缀出点绿来,真的让人有那“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之感,而顿生诗意以至触发“灵感”,不得不沉醉其中,低声吟哦。面前的这般景致又怎能不让杏雨想起诗雪,想起与她在这小树林中的甜蜜与缠绵?回想起这些,失落的伤感与酸涩便左右得杏雨不能自已。面对树林雪枝,踩着林间雪径,他情不自禁地呤道:
白雪皎若月,皑皑在林梢;
曾经两人漫步量曲径,柔情可知晓?
那晚月如钩,星星眨眼瞧;
曾把两人秘密偷张望,娇羞脸发烧。
今日上绿岛,不见你来到;
唯有绵绵白雪牵诗魂,泪落林中道。
是啊,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大家拥抱着,痛哭着,虽都不忍分离,但最后还是都无奈地各奔东西去了。周诗雪也被人用小车来把她接走了,听说她爸妈已被解放出来了,可能要到省里的哪个部门去工作。她虽然对杏雨依依不舍,十分地不情愿离开,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由不得她的啊!临上车前,她与杏雨相拥而泣,两人互道珍重后,便挥泪而别。杏雨一直目送着小车驶出校门,直到望不见踪影。他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见到诗雪,从今后也许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了。所以,这会儿杏雨来到这“绿岛”,来到这小树林,自然会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和引发起对诗雪离别的相思与无限的感慨。
别了,“绿岛”!别了,小树林!常青树伸出的枝叶轻佛着杏雨的脸,轻佛着他满脸的泪水。小树林有情啊,有情应是这片小树林!恨命运,恨风云,杏雨学子生涯的酸甜苦辣只有这片小树林最知情!踏过小石坝,杏雨又来到了延中“青年堂”的门口。他拾级而上,走进了“青年堂”,望着台上高悬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横幅,不久前批斗“五.一六”分子会场上的那惊人一幕不由又浮现于眼前,恍如发生在昨天。
那日下午,学校召开批斗“五.一六”分子大会,全校师生,包括部分职工在内共计两千余人参加了大会。十多个“五.一六”分子都被勒令跪在台上接受批斗,其中有一位恰是杏雨的数学老师,而在会上发言批判他的人又恰恰是李杏雨。这是学校点名下达给他的死任务。
杏雨自那年亲眼见父亲被抓去受批斗和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小学校长挨批斗的情景后,便再也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可“人怕出名猪怕壮”,他没想到自己因写作文在校园里小有了点名气,而得了一个偏要他写批判稿上台发言的这令他最讨厌和最不能接受的差事。他除了讨厌这差事,还因为他根本就不明白“五.一六”分子究竟是怎么样一回事。然而在那样的一种情况下,他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了这桩“苦差”的。他没有办法,只能根据上面给的提纲东凑西拼地空空洞洞写了几句。他感到无法交差,甚至觉得自己根本就上不了这个台。他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像蔫了的茄子一样,没了精神。他把自己的心思跟诗雪说了,诗雪见他这般模样,既心疼又焦急,情急之下,便要他赶快跟“指导员”讲,说自己病了根本上不了台。杏雨恍然大悟,遂点头同意,并请诗雪代他向“指导员”告“病假”。可诗雪转回的消息却是很不佳的。因为诗雪没找着“指导员”,而且她听同学说,即使找着了,没有医务室的证明恐怕也是不行的。杏雨这下真急眼了,下午就开会了,捅下娄子,出了问题,那可绝不是闹着玩的,追究起来,真就会元字加宝盖——完了!但他有“病”的消息在他的“排”里已传开了。他没有办法,只得“将计就计”,决定不带稿子,而带“病”参加会议,待到上台发言时再作处理。
也许他李杏雨就是这样,不是“语惊四座”“一鸣惊人”,就是在他身上“一波三折”,然后又来个“闪回亮剑”,让人惊倒一片。就说这写批判稿,先前老师布置要写一篇批判那个“小小老百姓,大大野心家”的文章,他倒是发挥了一下“特长”,没费什么时就拉出了一篇,可他的同桌却怎么也写不出,只好星星跟着月亮走——借光了,拿他的抄了以备交差。谁知老师偏偏要这位同桌起来念他的批判稿,他便大声念起来——“叛徒、特务、老皮共分子……”没等他念完,同学们就像那次听杏雨第一回说英语一样轰笑起来。原来杏雨的字写得草,这位同桌抄写时竟把“反”字当成了“皮”字,念时又没注意,所以把“老**”说成了“老皮共”,自此他也就得了个“老皮共”的雅号。其实这个笑话的始作俑者应该算是杏雨,只是这次不是人笑他,而是他笑人了。但不管怎么说,以后他们同学相遇只要说到李杏雨,只要提到“老皮共”,依然会想起在他们身上发生的笑话,依然会捧腹大笑不止的。李杏雨就是这样让人忘不了他,虽说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可在他身上却总要产生一点“名人”一样的效应。
这回批斗“五.一六”分子,本来怕捅娄子的杏雨,结果却捅了一个天大的娄子。轮到李杏雨上台发言了,诗雪睁大眼睛,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不知杏雨在台上要作何处理。只见杏雨走上台去,他似乎有点蹒跚,有点步子不稳。台上有人问他怎么了,他摇摇手;又有人问他怎么不带批判稿子,他指指脑袋。他开始发言了,似乎吐字艰难,才说了“各位领导,老师们、同学们——”便一头栽倒在台上。会场上立即骚动起来,只听得“暂时休会,赶快救人”,杏雨便被人抬着飞奔去了医务室……
此时,杏雨想起这件事的惊险,想起这件事后诗雪会心的微笑与嗔怪,想起数学教师带“罪”上课,在课后遇到他时轻轻向他道谢的复杂表情,他的眼睛又开始潮湿起来。他在问自己,在这件事情上,难道仅是诗雪与他心领神会?难道他的数学老师,甚至医务室的那位厚道的校医,或者还包括陪送他到医务室的“连指导员”不都心有灵犀?大概在特殊的情况下,他李杏雨要能做的,也就是“倒”下他一个,可救十几个;善良的人们也都以“心照不宣”的沉默来作表达罢了。
别了,延中青年堂!别了,亲爱的老师、校医和“连指导员”!——李杏雨会记住你们的!
作别了青年堂,杏雨来到青年桥上,回望学校的食堂,他又想起了食堂的大师傅们。
杏雨是贫农的后代,是小时候就曾经挨过饿的人,就是现在家中也不富裕,到延中来上学是委实不容易的。杏雨知道爹妈的辛苦,知道家中的情况,所以他中午从不打饭,都是用自家的山芋屑、胡萝卜屑,再少拌一点米,到食堂蒸饭。他连三分钱一碗的青菜也舍不得买,基本上都是用家中自制的酱豆汤拌饭吃。对他来说,每月国家发的“补差粮”——十三斤二两粮票,还有六元钱助学金已经够他生活了。不仅如此,他还要再省出一点,间或在周末到食堂买几个麻团和几块粉蒸肉带回去让爹妈和姐姐尝个味,高兴高兴,而他自己就这么地将就着,从不敢“奢侈”半点。食堂的大师傅都认识杏雨,看他节俭到这种程度,又这么地懂事,便常给他送一勺免费的菜汤来,有时还偷偷地给他加点土豆肉丝。对大师傅们的关心,杏雨他怎能忘记呀?又怎么能忘记呢?
想到这些,杏雨又折回身走向食堂。他眼含热泪向大师傅一个一个地鞠躬道了别,然后才再次来到青年桥,走出东大门,驻足在学校的操场上。
杏雨站在操场上,他望着用白线分着的一条条跑道,他不知道那条跑道是自己曾经跑过的。他只知道,他曾经扛着大旗,和同学们一起从这里步行了二百多里去红旗农场学军;曾经从这里匍匐前进到北边的老龙河畔,跟着体育老师跳进龙河“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曾经……而今这一切的“曾经”都将成为“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恰同学少年”。
今天,他要从这里寻找新的起跑线,去进行他人生的新征程。他再一次深情回眸了一下他的母校,终于迈开脚步,悄悄地走了,正如他悄悄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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