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果为兰娣所料,兰娣真的没能上成高中,杏雨却在第二年被高中录取了,而且上的是全县最好的高中——省属延令中学。
杏雨的录取,虽对兰娣及其父母来说更增添了一份忧愁,但对杏雨家来讲,则是天大的一件喜事。杏雨家做了辈辈代代的梦,也没想到他们的后人竟能在县城里读最好的高中。用李成儒的话说,就是他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他李成儒家终于出秀才了。李成儒高兴,加上又是正月新吉头里,所以成儒决定把江英、海英的兄弟和杏雨的外婆都请来吃个庆贺饭。杏雨的两个外公过世得早,两个外婆年龄也大了,身体也不太好了,但成儒还是让杏雨的舅舅用小车子(木制独轮车),把她们坐在车上接了来。当然巧耕夫妇和大俺妈、三奶奶、包括明仁一家子也是必须要请的。大家一块喝酒庆贺,成儒一家和江英、海英两家的娘家人包括大俺妈、三奶奶自然都很高兴,但巧耕夫妇说什么也调动不了情绪。尽管杏雨照例去拜了年,可仅是礼节性的送了一下茶食没吃饭就走了。此时他们想到杏雨的态度又怎能开心得起来呢?因此巧耕喝了两杯不到,便推说胃不舒服,让汪霞给搀扶回去了。明仁不知为什么,也不多言语。他现在又有了两个孩子,都是丫头,分别叫春桃、秋菊,秋菊还在吃奶呢。明仁夫妇吃过饭,便领着孩子拜叫了两个婆奶奶,然后也就没多逗留,匆匆地回家去了。这一切,成儒和江、海“二英”都看在眼里,但也都没太当回事。饭后,他们要留两个婆奶奶过几天,大俺妈和三奶奶也过来帮着留,只是杏雨的舅舅们没同意,说是老人身体不好,留下来多有不便的,所以还是坚持用小车把她们各自推回去了。
过了元宵节,正月十六那天早上,杏雨穿着新土机布(家织布)棉袄,混纺布裤子和圆口布鞋,挎了个包,由父亲帮拿着行李,便徒步踏上延宣路,向南赶往县城延令中学报到。
好多年了,延宣这条土公路,仍没通上公共汽车。成儒家家底薄,也没能买上辆自行车,所以只好靠“11”号汽车(两条腿)了。成儒虽早过了半百而近花甲之龄,但走起路来仍是风风火火的。这是过去的战争造就的。有人说他一步能跨三疄田未免夸张了些,不过一般小伙子步行赛不过他倒是真的。这次去学校报到,杏雨几乎是一路小跑跟着他。本来老父又拎行李又背包的,儿子在后总有点不过意,总想赶上前接过行李让老父歇歇劲,可总赶不上他,到头来是老父不喘儿子喘。一路走来,真个儿让杏雨跑了一路,佩服了一路,也感动了一路。赶了十多里路,成儒终于将儿子送到了学校,给他报了到。然后成儒帮杏雨铺好了床,整了被,又嘱咐他别冻了、饿了,要好好学习,不要淘气。最后他像第一次送杏雨去开蒙时那样,摸了摸杏雨的头,这才眼含热泪转身离去。杏雨望着他渐去渐远的背景,早已在眼里打转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簌簌地流淌下来。
延中的前身是旧时的襟江书院,应该说也是颇有历史的了,民国十四年创建为县立中学,后来隶属于省,所培育的人才况如天上的繁星,真的是不可历数枚举的。杏雨能到这所学校读书,当是他的造化与幸运啊!
然而,杏雨还没来得及到校园里去走曲桥,游绿岛,躺草坪和观赏古书院碑林,去领略其旖旎风光,汲取其文化底蕴,即在课堂上闹出了一个差不多要算成是政治性的笑话,弄得他窘态促促,心灰意冷,竟顿然萌生了退学或转学的念头。
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话还得从“工宣队”(工人宣传队的简称)的规定说起。这时的延中实行的是部队建制,年级为连,班级为排,小组为班。各连都由进驻学校的“工宣队”成员任指导员。“连指导员”的权力是很大的,既可以处分教师让教师停教;也可以处分学生让学生停学,是绝对惹不起的。所好的是杏雨所在的高一连的指导员应该说还是不错的,还算平易近人。但他贯彻的是学校“工宣队”的指示,将“又红又专”的原则改成了“先红后专”,规定学生上课前都必须要先学一段“最高指示”,都必须呼一下“敬祝**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的口号,英语课则要用英语说“**万岁,万万岁!”这一条如不执行,让他发现,那就不是平易近人,而是要“凶人”的了。
杏雨在农村上的初中,没学过英语,考高中时也不需要考这一门。想不到进高中了,不仅要学这“玩意儿”,并且期中、期末都要考试的。他和城里学过英语的学生混编在一个“排”,这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实实在在的困难。这天第一次上英语课,随着“排长”的一声“Stand up,please”,大家立即站了起来。排长又说:
“Long Live Chaiman Mao!”
“Long Live Chaiman Mao!A Long Long Live!”大家等排长话音刚落就又紧随着说了这么一句。
杏雨完全不知所云,他看了看两边,嘴张了张,显得很不自在。这些都被那个姓纪的英语老师看在眼里。这位老师看上去就像一个外国人,高鼻凹眼,已五十开外了。据说他日语也不错,鬼子投降那年曾做过翻译呢!纪老师走到杏雨跟前让他对大家刚才讲的话再说一遍。杏雨当即涨红了脸,见同学们都看着他,竟不由脱口而出道:
“雀儿身上没有毛,龙来舞,龙来舞!”
没等杏雨说完,整个教室便炸开了锅,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有笑呵了气捧着肚子的,有笑得跳起来离了座位的,也有同桌笑拍着对方肩膀的,还有笑趴到桌上大喊“哎哟”的。只有杏雨一人噙着满眼的泪水,一副窘态,恨不得赶快找个地洞钻下去。正在这时,“连指导员”来了,他只到窗口咳了一声,大家便如同老鼠见着猫似的,立即收住了笑,都一一坐好,没了声音。杏雨这也才算解了围,然后在老师的示意下坐了下去。老师这也才知道,杏雨是没有学过英语的,是从农村录取来上的高中。纪老师暗暗替杏雨庆幸,他想,还真亏了是这样,否则这样的笑话说不定就闹大了。
“指导员”倒没说什么,仅是咳了咳,也就走过去了。纪老师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鼓励杏雨,说是没有学过没关系,大家基本上都要重头来的,只要努一把力,多向会的同学请教,就一定能学好的。
可是杏雨自此便有点闷闷不乐。他想到自己过去一直是班干,成绩也一直很好,这次却出了这么大的洋相,便觉得真没脸再在这儿上了。于是他趁星期日回家,便跟父亲谈了自己的想法,要求父亲帮他转学。谁知他父亲却发了大脾气,说他要是李成儒的儿子,就不要是个熊样,就应当在哪里跌倒,还要在哪里站起来,不争个第一,也要争个第二。江英、海英也都诉起了旧社会的苦来,要儿子珍惜这么个好机会、好条件,说是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要像他爹那样不服输、不怕难,千苦万险都趟过来。至此,杏雨再也无话可说,他只能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因为父母的话令他有了不努力学好各门功课,则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的感觉。就这样,杏雨重新带着父母的嘱托与希望,坚决而坚定地返回了学校。
古人有句话叫做,“物无不变,变无不通。”这话落在杏雨身上还真算应着了。谁能料到几日后,老师布置的一道作文题竟帮杏雨找回了失落的自我,捡起了掉下的自尊和自信!
那道作文题是《**送我上高中》,杏雨写的时候啊,把妈妈忆诉的苦,爹爹训教的话全用上了,而且语言时尚,内容实在,感情真挚,可谓是得心应手,妙笔生花。什么“怀揣录取通知走到延中校门口,耳边响起爹妈的嘱托与叮咛——吃水不忘掘井人,翻身不忘**。”什么“在那万恶的旧社会,爷爷八岁就给地主去放牛,吃的野菜头,穿的麻袋头,睡在锅门口,石头当枕头。”什么“盼星星,盼月亮,只盼东方出太阳,春雷一声震天响,来了救星**,**领导人民得解放……没有**,就没有新中国,也就没有我李杏雨的今天,是**他老人家送我上的高中,我要感谢**……”这些话,杏雨写得酣畅淋漓,完全不用打草稿,几乎是一挥而就,他便交了作文本。
正因为这样,杏雨作后的感觉自然也是挺爽的,可他还是没想到,自己写的这篇作文分数竟是全排第一名,得了“95分”,更没想到语文老师讲评时竟把他的这篇作文作为范文在“排”里读了。这对刚受了挫折的李杏雨来说,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鼓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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