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都歇学在家挣起了工分。杏云抵个整劳力,杏雨因年龄小,干不了重活,只能算个半劳力。不管怎么说,这成儒家一下子添了一个半的劳动力挣工分,日子应该好过多了。然而在这“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急”的年代,他们的日子又怎么能过得顺心,生活又怎么能平静得下来呢?
到处都在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到处都在“横扫”。横扫“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横扫“牛鬼蛇神”,“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中学生成立了“红卫兵”,小学生成立了“红小兵”,已经完全地“停课闹革命”了。他们走向社会,与社会上纷纷成立的各种造反组织,汇成了一股红浪滔滔的巨大洪流,所到之处,古迹庙宇、古籍善本均被毁坏,甚至部分家庭也难以幸免,真个也鸡犬不宁,让人心惊肉跳。
村东三阳庙本是一座古寺,里面的观音菩萨和四大天王这些让人天天供奉、顶礼膜拜,祈求传宗接代、长命百岁、风调雨顺的佛像,这回竟也失去了威严,而被村里的造反派抬了出来,砸了个稀巴烂。观音菩萨的珠帽和佛鞋以及四大天王手执的象征“风调雨顺”的宝物也不知道被谁摘走了。这回,这些菩萨倒没见怎么显灵,非但降不住这些“天兵天将”,反而深受其害。不过,也有“真神”降住了他们一回。那是他们去锯那近七百年树龄的老银杏树时,先是被自发保护树的老百姓骂了个狗血喷头,而未能得逞;继而夜间又去偷锯,据说刚拉了两锯,即被老银杏树喷出的“鲜血”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而去。是不是有这回事,是不是银杏树神“显灵”姑且不说,但参与锯树的魏小权回来就得急病死了倒是真的。
耳闻目睹这些,信佛的海英和江英天天在喊着“作孽”,天天在担心受怕地生活。耳闻目睹这些,成儒天天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天天闷闷不乐。最让他们经受不了又非常担心的是平时不怎么言语的明仁那回竟出现在“造反”的游行队伍里。好的是杏云、杏雨还让他们稍许宽慰,因为他们二人一直在家,没有跟着起哄的人们游行示威,更没去参加什么“大串连”,但二人的歇学却又令他们的宽慰带有许多苦涩。尤其是成儒。
无论是害怕,还是宽慰,灾祸的来临总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即使你想躲避也躲避不过去。这天,成儒一家刚吃过早饭,忽然来了一拨“天兵天将”,他们的左手臂上一律都套了印有“红色革命造反派”字样的大红袖章,头儿们的胸前则多了一枚圆型的**像章和头上多了一顶黄军帽。这一拨人齐刷刷地站在李成儒家门前一遍又一遍地高呼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打倒李成儒!
接着,队伍中走出一人在李成儒家左边的墙上贴了一张“勒令告示”,上面写了这么几行字:
勒令走资派李成儒自即日起接受革命群众批判,同时居所接受查抄。
特告!
这一“勒令告示”所签的日期是“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日”。日期上盖了一个“渡元公社红色革命造反派指挥部”的大印。
一个头儿把李成儒喊了出来,让他念“勒令告示”。李成儒说他认不了几个字,念不出;同时他又说,他是扛过枪,吃过糠,受过伤,打过鬼子和老蒋的人,为什么要像对付“地富反坏右”那样对待他?那头儿冷笑一声,说李成儒是小公社党委委员,是委员的都属“走资派”,是“走资派”的就必须打倒。不知他哪来的这套逻辑,他更不顾李成儒的愤怒“抗议”,手一挥便让所来的人冲了进去。只有一个人有点犹豫,不知是害怕,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进去了又退了出来,然后一个人悄悄地走了。他就是李春才。不过,眼前的情景跟一九五八年的李春才与魏小权到李成儒家来可不一样了,那一次虽只有江英、海英在家,但李春才和魏小权连一袋米也没抢走,这一回这帮人是当着李成儒的面将他家翻了个底朝天。虎落平山,英雄无奈。李成儒自知无力回天,只是站在一边愤怒地吼道:
“天下是老子参加打的,老子革命革了几十年,让你叫享福了,你叫反倒来革老子的命了;老子一不贪污,二不腐化,你叫革老子什么命!我倒要看看你叫能给老子找到什么罪证!”
这一回,海英和江英都没作反抗,她们反倒在劝说宽慰成儒。她们是担心李成儒会因此而遭更大的灾祸。这回她们是真的害怕了。
造反派们折腾了半天,除抄出了几粒子弹和几尊小佛像被他们认为是值得做文章的东西外,其余并未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们烧了成儒珍藏的族谱,也许成儒的祖上“保佑”,成儒的两本家谱竟没被烧掉,而得以保存了下来。
他们拿了那几件“战利品”走了。临走时,那个头儿撂了一句话:
“李成儒,走着瞧吧!”
他们走了,但杏雨的金耳环、银锁、银项圈和银手镯之类的“护身”宝贝却全没了,不知被他们中的哪一位给暗藏于身,而得了个大便宜去了。说什么“金器银器,可以去灾辟邪”,结果是这几件金银首饰不但没“去灾辟邪”,反倒被“天兵天将”给掳了去,而从此下落不明。
如果说,八年前杏雨在站焐子里看到两位母亲宁死不屈地“护米”而留下了很深的印记的话,那么这次家中受抄,他既失去了外婆家送给他的“护身”宝贝,也失去了近两三年来他那心中的一方快乐天地,留给他的则是永远的伤痛。
杏雨哭了,这回他真的哭得好伤心。
成儒家被抄后,巧耕夫妇几乎每晚都要来看望一次。夫妻俩劝着成儒,又宽慰着江英和海英;说成儒的为人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也许就是过过场呢,也许一切都会过去的。只有成儒心里清楚,一切还不会过去的,可能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头。
长期的革命斗争实践,使李成儒养成了善于对斗争形势做判断分析和始终保持革命警惕性的习惯。他发现家前屋后近来又多了一些游闲之人,心里便明白,自己的居住已被监视了。他要巧耕夫妇不要再来了。他叫他们放心,说自己自有办法对付,并且永远不会动摇自己对革命的信念,对党的忠诚。他告诫他们如再来反而会增加麻烦。这样的,巧耕夫妇也就真的暂时不好再来了。
但不知为什么,批斗会开了好几场,对成儒却一直未有动静。那次,区教工造反派和学生成立的红卫兵组织在元坔小学的操场上联合举行了批斗元坔小学校长的大会,杏雨偷偷去看了。只见唐校长脖子上挂着一块写有他被打了“×”的名字的大黑板,他的头和胳膊被分立在两边的各一个造反派和一个红卫兵紧紧按着;虽是严冬,但他的脸上却滚着汗珠,然后和着他的泪水一起流淌下来。他想争辩什么,却被曾受过他处分的一名学生冲上来打了他一记耳光……杏雨不忍再看下去了。他想,校长究竟犯了罪,要受这等凌辱?他刚想离开,只听得一教工造反派在声嘶力竭地揭发校长,说校长与右派分子的老婆,那个梅兰凤关系暧昧,同情右派,可能两人……听出来了,说话的是那个平时很凶的殷老师。
“胡说!”这是唐校长拼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吼声。
杏雨惊呆在那里,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是何时,也不知是怎样离开那里的。这天晚上,他老是做着恶梦,他在梦中哭叫、呼喊。成儒、江英和海英见此都满腹心事,很是不安。杏云也是既惊恐又难过,而偷偷地抹着眼泪。他们都知道,杏雨是受了刺激和惊吓了。
杏雨还很小呵,他幼小的心灵怎么能承受得住,怎么能伤得起啊?!
“山雨欲来风满楼”,成儒估计自己像唐校长一样挨批斗的时刻也快临近了。他怕杏雨再受更大的刺激,也怕江英、海英和杏云会因此而更加难过,也怕自己……所以他得赶快给他们交心交底,赶快给他们打个“预防针”。
已是腊月初八了,又该喝“腊八酸粥”了。过去进了腊月门,就数着过年,年的气象就出来了。今年听说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别说请什么“灶神”、“财神”、“福”字,就是贴对联也要审查内容呢!差不多已是人人自危,深怕一不小心,弄得大祸降临,落个“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戴到头上来。因此虽说已“腊八”了,却全无过年的味道。
这天,成儒叫过江英和海英,又拉过杏云和杏雨,让他们都在自己的身边坐下。然后,成儒点上一支烟,边抽边对他们说:
“我自从四一年参加新四军,我这一生就跟定**,也交给**了。我相信**,相信**,我希望我李成儒的家人都要相信**,相信**。这几天,我老是想起当年地主带着手下在大年三十夜到我家来逼债,拎走了我家藏在钵头里的一块二斤多的年肉,让佤(我家)过不成年的情景,老在想我那被匪乡长李冠群踢死的佑儿……”
成儒的声音哽咽起来。
“不要说了!”海英突然放声痛哭,一家人随即哭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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