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胡”多用于姓氏,以安徽为多,直到今天,安徽的淮南地区犹以“汪、程、胡、曹”为四大姓。胡字普通话念hu,而吴方言念wu,与“吴”同音,所以江南一带问姓氏时必须用“古月胡”和“口天吴”加以区分,否则就会弄错。《新华字典》对“胡”的释文:
我国古代称北方和西方的少数民族:胡人、胡服,泛指外国或外族的:胡椒。(-luóbo)草本植物。根也叫胡萝卜,长圆锥形,肉质,有紫红、橘红等多种,是一种蔬菜。(-qin)弦乐器,在竹弓上系马尾毛,放在两弦之间拉动。
几乎没有一本辞书对汉语为什么把古代北方和西方的少数民族叫做“胡”作出解释。
汉字起源于象形文字,“月”在甲骨文中写作、等,像一叶新月,而“肉”写作,像一方肋条。二字的字形相近,到了春秋时期的金文或竹简中,“月”和“肉”都被写作,于是“月”和“肉”成了同一个字。一些与“月”相关的字(如朝、明、期等)、与“肉”相关的字(如肋、肤、胃等)统统归为“月部”,汉字中许多“月字旁”的字与月亮没有关系,而与“肉”的关系倒是大大地有。
许慎《说文解字》:
胡,牛也。从肉,古声。
“胡”是一个形声字,是指肉之一种,也就是“牛”。但这个字已经是一个“死字”,现代出版的辞书中不收,也弄不清“牛”到底是什么东东。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
玄应、司马贞引皆作“牛领”。按此言,以包颈也。颐也。自颐至颈,下垂肥者也。引申之,凡物皆曰胡,如老狼有胡、胡、龙垂、胡须是也。胡与侯音转最近,故《周礼》:“立当前侯。”注曰:“车辕前胡下垂柱地者。”
玄应、司马贞都是著名的训诂学者,他们在引用《说文解字》的这段文字时,都把原“牛”写作“牛领”。这样就清楚了,与“领”是古今字,也就是同一个字,“牛”就是“牛领”,是“自颐至颈,下垂肥者”,也就是从腮帮子以下到头颈部位的肥而下坠的肉。中国很早就进入了农耕社会,中原人很早就驯化了黄牛,黄牛也是古人最熟悉的牲畜。黄牛有一很明显的特征,就是从它的下巴到前腹之间垂着估计有二尺长的肥肉,这就是古人所谓的“牛”、“牛领”,也就是“胡”。即“函”字,而“函”与“南”读音相近,后来又被写作“腩”,古人讲的“牛”就是现代人讲的“牛腩”。《辞海》把“腩”释为:“牛肚子上和近肋骨处的松软肌肉,也指用这种肉做成的菜肴。”此一解释较全面和正确,而《新华字典》则释为:“牛肚子上的肥肉。”这一解释是不正确的,如评分的话,只能得2~3分,希望《新华字典》再版时加以修正。
“胡”的本义是指牛从“颐至颈,下垂肥者”,实际上,许多动物都有明显或不明显的这种特征,于是,“引申之,凡物皆曰胡”,也就是讲,凡动物身上有此特征的物都可以叫做“胡”。现在人们可以从电视《动物世界》中看到,如狼、狗、羊等生长到一定年龄,它们下巴下的“胡”就显露出来。最明显的是一种叫做“鹈鹕”的飞禽,它的下巴与头颈间长着一只特别大的口袋。在《馓子古称寒具》一文中我引用了宋代林逋的《山中寒日》诗,诗中有“方塘波绿杜蘅青,布谷提壶似足听”,“布谷”即布谷鸟,它的鸣叫声为“布谷、布谷”,好像在提醒百姓不要忘了及时撒播种子,而“提壶”就是“鹈鹕”,不论是行走、觅食,还是飞行时,它的形状就像一只提着大壶的鸟。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四十七·鹈鹕》中讲:
鹈鹕处处有之,水鸟也,似鸮而大,灰色如苍鹅。喙长尺余,直而且广,口中正赤,颔下胡大如数升囊。好群飞,沉水食鱼,亦能竭小水取鱼。
李时珍对生物的观察很仔细,对鹈鹕形态、习性描述得很精准。文中讲“颔下胡大如数升囊”,译成白话就是:下巴下的“胡”很大,好像一只可以装几升水的大皮袋。民间把它叫做“提壶”,而学名叫做“鹈鹕”,我想,这“鹈鹕”一定是根据它的形态犹如一只提着大“胡”的飞禽而得名的。
猴子在吴方言中叫做“hu狲”或“huɑ狲”,没有固定的写法,通常根据读音写作胡孙、猢狲、狲等。如黄山谷《竹枝词二叠》:“竹竿坡面蛇倒退,摩围山腰胡孙愁。”苏东坡《仇池笔记》:“人言,弄胡孙为胡孙所弄。此言颇有理。”唐《朝野佥载》卷四:“杨仲嗣躁急,号热鏊上猢狲。”杨万里《无题》诗:“坐着猢狲上树头,旁人只恐坠深沟。”又如清代吴语小说《何典》第五回:“只见一个硬头叫化子,背上擐个长袋,手里牵只青肚皮猢狲。”(吴方言以“青肚皮”或“青肚皮猢狲”喻记忆力差、难以教育的人。)清代青浦(今上海市青浦区)人王有光《吴下谚联·狲戴面袋》:“狲,兽之有灵者,略具人形,入稠人中,自谓可与同群。”如果你认真、仔细地观察猴子的习性和特征,一定会发现,猴子在争食时,并不急于把食物吃到肚子里,而是先把食物吞咽到它喉中左右两边的囊袋里,当囊袋里藏的食物多了,它的下巴与颈部之间就凸出两只极为明显的“食囊”,也就是“胡”,然后就躲到一边,把食囊中的食物吐到嘴里,再慢慢享用,细嚼慢咽,经食道进入胃里。在诸兽类中,猴子的“胡”是很明显的,这也许是猴子被叫做“胡孙”的原因吧。
按段玉裁的分析,汉语古音中“侯”与“胡”的读音十分相近,于是一些以“侯”为音的字会被“胡”替代,猴被讹作“胡”,又如“喉”在吴方言中念作“hu”,喉咙讲和写作“胡咙”,此说不错。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理解,男子成年后,他的喉间会长出明显或不明显的喉结,这也属于“胡”,所以人们把喉咙讲作“胡咙”。古人对长在人脸上的毛发就有不同的称谓,如长在两颊的为鬓,眼上为眉,眼睑上为睫,鼻下唇上者为须,而只有长在下巴下的为“鬍”(简写为“胡”)。这个“鬍”就是“长在胡上的毛”,而不是“长在喉上的毛”,这一点是要弄清楚的。
花了这么多的笔墨去解释这个“胡”字的本义,无非就是要说明,“胡”最初是指牛腩,后来“引申之,凡物皆曰胡”,凡是像牛腩一样长在下巴下面长垂的肉都可以叫做“胡”。汉民族属于蒙古利亚人种,又很早和长期处于农耕社会,食物以蔬食为主,毛发长得稍稀,身体偏瘦小,所以下巴处的“胡”不明显。古代,与中原接触最频繁的是西域,即使是欧洲也是通过西域与中原相接触的。西域相当于“玉门关”以西的新疆、西亚、东欧一带,那里多为阿拉伯和欧罗巴人种,又长期处于游牧时代,饮食以牛羊肉为主,体形彪悍,体格强壮,不论男人或女人,成年以后下巴之下、头颈之上的赘肉——胡都十分明显,而大多数男子还在“胡”处长有密而长的须——胡子,于是,中原的汉人把西域人叫做“胡子”、“胡人”。
《太平广记》卷二五五引唐代韩琬《御史台记·邵景》:
景、嵩类胡。景鼻高而嵩须多,同时服朱绂,对立于庭。铿独帘中窃窥而咏:“一双胡子著绯袍,一个须多一鼻高。”
邵景与一位名字叫嵩的人都长得有点像西域的胡人,邵景是高鼻头,嵩则长着络腮胡子。文中的“胡”和“胡子”都是指西域人,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外国人”,其特征就是高鼻头、大胡子。
王国维《西胡续考》分析得更精准:
自唐以来,皆呼多须或深目高鼻者为“胡”或“胡子”,此二语至今犹存,世人呼须及多须之人曰“胡子”。俗又制“鬍”字以代之。
西域之人被叫做“胡”、“胡子”、“胡人”,于是西域也被叫做“胡”、“胡地”等。古代,中原与西域的交往频繁,遣使臣赴西域讲作“出使胡地”,而西域入侵中原讲作“胡骑南下”;中原人听不懂西域人讲的话,于是讲让人听不懂、不理解的“外国话”就是“胡说”,而佯装不懂就是“装胡样”。当然,还有更多从西域传入中原的物品,往往会被冠以“胡”字,如胡椒、胡葱、胡萝卜、胡琴、胡荽(即香菜)、胡豆等。汉代刘熙《释名·释饮食》中讲:“饼,并也。溲面使合并也。”即饼是和面粉做的食品。该书提到当时饼的几个种类,其中:
胡饼,作之大漫沍也,亦言以胡麻著上者。
晋代陆翙《邺中记》:“石勒讳胡,胡物皆改名,名胡饼曰麻饼。”石勒是胡人,他似乎自己也看不起胡人,于是凡带有“胡”字的物品一律改名,胡饼就被改叫为麻饼。芝麻也是从西域传入的,早期被叫做胡麻,看来,胡饼一定是一种上撒芝麻的饼。清代王先谦《释名疏证补》:
毕沅曰:《说文》无“漫”字,此当作“胡”。郑注《周礼·鳖人》云:“‘互物’谓有甲胡。”龟鳖之属则胡,乃外甲两面、周围蒙合之状。胡饼之形似之,故取名也。
古代的训诂学家太注重从古籍中考证事物的起源,往往舍近就远,甚至错误百出。我以为“漫”即水势很大,而“沍”为水被冻住或被围而闭塞,“漫沍”可以理解为“大水塘”;胡饼就像一个大水塘,饼的中间扁平,圆周的边框隆起。其被叫做“胡饼”与“漫沍”或“胡麻”没有什么关系,就是这种饼是从西域的胡人传进来的缘故。
古代的胡饼实际上即今日所谓的“馕”,在中国流行于新疆一带。《汉语外来词词典》认为“馕”是外来语,来自波斯语。汉代扬雄的《方言》和刘熙的《释名》提到了几种饼的名称,除了“胡饼”外,似乎没有一种是以烘烤方式制作的“烧饼”。北魏的《齐民要术》中提到了烧饼及其制作方法:“作烧饼法,面一斗,羊肉二斤,葱白一合,豉汁及盐,熬令熟。炙之,麦当令起。”这方式相当于今日用平底锅油煎或烤熟的馅饼,我以为,中原所谓的“烧饼”是西域胡饼的一个变种,不知读者是否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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