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姒花当天晚上被岚祟带回秀女居住的苑子里后,心里思绪万千,趁着嬷嬷前来送水的时候打听问道:“嬷嬷可知前院里平常都有什么人出入吗?”
“都是苑子里的嬷嬷们和伺候着的宫女太监,姑娘问这个,可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今晚前来送水的是另外一个嬷嬷,主事嬷嬷受了杖责,行动不便,于是换了一个嬷嬷前来负责颜姒花。
“没有,我昨日夜里匆忙从前院回来,掉了件随身的物什,一会想去前院找找,不知道行不行?”颜姒花解开衣扣走到屏风后面,在窗子上轻轻搭住一个扣环牵至浴桶之中。
“姑娘既然是掉了东西,那一会老奴陪着您一起去找,前院平常是不允许姑娘们擅自出入的,再过两日就是册封的日子,这也是为姑娘们好。”嬷嬷在屋里放下桶,隔着屏风候着。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是别人送的一块小玉佩而已,不敢劳烦嬷嬷。”颜姒花透过屏风看着嬷嬷在屋子里左右观望,又道:“昨日听主事嬷嬷说还有层层筛选,不知还有哪些东西要检查?”
“姑娘适才没有听见吗?两日之后是册封的日子,皇上圣颜封赏,筛选条件,自然也就省略了。这次进宫的都是大家闺秀,除了个把在府里不受宠的女子昨日领宫装出去,剩下的都是受宠的千金们,颜姑娘您是丞相千金,自然又是优中上乘,这些都是毋须担心的。”嬷嬷一边说,一边将视线停在颜姒花床尾的包袱上。
“我阿姐是皇后娘娘,皇上自然不会差待我,那些人又怎么及得上我!”屏风后的女子听着嬷嬷的恭维话语,骄傲之态不自然的就显露出来。
“呀,今日的水怎么这么烫!”她单脚伸进桶里,刚碰到水面又惊了似的缩回来。
“嬷嬷,能打些冷水来吗?这水真是能活脱脱的烫掉一层皮!”女子不满的埋怨,又伸脚试了试水温,还是因为水温太烫,缩了回来。
嬷嬷隔着屏风看着那女子不满的叉腰,微微福身道:“是,颜姑娘。”
她提着桶轻轻出门将门闩反锁住。
屋里颜姒花看着房门关紧,下一秒就取下面具滑进了浴桶之中。今天被火熏了一身烟火味道,可要好好的洗一洗。
在桶里摸到刚才丢进去的环扣,她伸手拉了拉,一根白色的线在暖黄的光中隐隐发亮。
方才在颜姒花房里的嬷嬷一出门就遇到了另外一个年轻的嬷嬷。
“刘嬷嬷,你这是要是去哪里呢?”那嬷嬷也提着桶,刚从房里出来,刘嬷嬷一看认得是今日被裕王爷带去面圣的薛姑娘薛雪的房间。
“颜姑娘说水温有点烫,让我去打些凉水来,陈嬷嬷,你又去哪里?”这个时候,她们本该都要守在姑娘房里等着姑娘们沐浴完毕收拾换洗的衣裳然后才能出来。
“薛姑娘也说水温高了,这不,让我去打些凉水来。”陈嬷嬷晃了晃手里的空桶,尴尬一笑。
“打水。”屋里姑娘说的。
“打水。”屋里姑娘也是这样说的。
本该一起打凉水的两位嬷嬷却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刘嬷嬷提着空桶趁着暮色走向前院,她壮实的肩旁在暮色中似一堵缓慢行走的墙,慢慢的走到前院停下,弯腰放下手里的桶,低头寻找。
她在找颜姒花遗失的玉佩,对于这些官家小姐来说,一小块玉佩不过寻常可见之物,丢了也就丢了,可是对与她这种宫里的粗人来说,却是极其珍贵的事物。平日主事嬷嬷管理甚严,秀女们有时想送些小东西讨好她们,被发现之后都落得严重的下场,以至于现在嬷嬷们的油水更少了。
想起宫外家里还等着她送钱回去的娶媳妇的儿子,刘嬷嬷暮色里的脸有些焦急起来。
苑子的院墙脚下在四起的暮色中有淡白的亮光一闪而过,刘嬷嬷连忙眼尖的走过去,看到墙角根下露出一锭噌亮的银子。
这……这是昨晚那小太监身上掉下来的!
主事嬷嬷已经扔进湖里了,怎么又在这里出现……?
不对!昨晚那锭银子已经被主事嬷嬷扔进湖里,这里的,是另外一锭……两锭!
刘嬷嬷连忙弯腰拾起墙根下的两锭银子,揣进怀里,她起身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昨晚,扶起小太监的,好像是这位娇憨的颜姑娘!
暮色夜起,淡雾已经笼罩下来,刘嬷嬷壮实的身子在这阴凉的傍晚因为怀里的两锭银子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前后想通,她匆匆的打水回到后院的屋外,垂肩恭敬说道:“姑娘,水打回来了。”
屋里传来那娇憨人儿轻飘飘地声音:“进来吧。”
“是。”刘嬷嬷应声开门走了进去,只见屏风上搭着衣物,后面浴桶里那人儿已经泡进去了,看样子已经洗了有一会。
“姑娘,水打来了,老奴这就给您添进来。”刘嬷嬷盯着手里的那桶水,不知怎的,心底就惴惴不安,带着期盼又在心里否认这种不该存在的期盼。
“嬷嬷把水放在屋里吧,我这就起身,还有些事情要劳烦嬷嬷。”屏风后的人从浴桶里起身,一件一件穿好衣裳,又背对着屏风站立了一会才出来。
刘嬷嬷将水放在屋子中间,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她现在怀里的两锭银子,极有可能,是这个娇憨的姑娘的贿赂。
既然是贿赂,也就是说,她有事情求自己!这样一想,刘嬷嬷躬着的腰板伸直了一些。
“我这人,年纪轻轻的就是有一点不好,总是喜欢丢三落四,今儿丢了一个玉佩的价钱,明儿丢了一直玉簪的价钱,哎……嬷嬷啊,你说,谁家养个这样的女儿经得住啊……还好我爹是当朝丞相,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刘嬷嬷,你说是不是?”颜姒花一边走出来,一边对着铜镜侧着身子左右照了两下。
“……是……”刘嬷嬷心里一惊,垂着的手不断的颤抖,她怎么知道她的姓氏?
“我刚入宫,不似姐姐那样权贵,但是这深宫里,谁又没有一两个撑腰呢,要知道这年头,要么有钱要么有权,方能出人头地,嬷嬷,你说我说的又是不是?”她左右照了两下镜子,若无其事的拍了拍刘嬷嬷的肩头,径直坐在床上解开了包袱。
四方包袱里,噌亮的银子刺得刘嬷嬷眼睛生疼,一样的,和怀里的银子,一模一样!
“是,姑娘说的是。”刘嬷嬷眼神瞟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心里噗通直跳!
“我倦了,嬷嬷要是没有其他的事情也早点去歇息吧。”颜姒花抬头,就着微暖的灯火朝着刘嬷嬷轻轻一笑。
刘嬷嬷心里紧紧一提,躬身道:“姑娘在这宫里还是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老奴,老奴在这宫里数十年,还是知道一些的。”
“刘嬷嬷真是个好人。”颜姒花又是一笑。
刘嬷嬷这才躬身道:“多谢姑娘谬赞!”然后退着身子关门出去。
颜姒花看着再次紧合着的门,手里打开的包袱里白花花的银子静静的躺在那里,这银子是风渊祭让她带进来的,如今使起来,倒也好用。
微黄的烛火映着她娇憨的面容,精致的面具之下,她墨色的眸子看着明灭的烛火,突然闪了闪……
接下来的两天,颜姒花都在园子里安静的度过,薛雪自从那天从围场回来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一共前去的三个女子,只有她一人没有得到封赏,换作是谁,都会不高兴。
颜姒花却知道,要是那天没有岚祟从中作乱,没有风渊祭刻意阻止的话,她现在应该是三人之中地位最高的一人。
不过这样也好,她这般嫉恶如仇的女子,放在那后宫高位上,迟早是草芥人命硬心肠的主。皇后娘娘,你看,我在为你的后位担心呢……
等候册封的前一天晚上,裕王爷又来了,当然,这一次只见了一人。
“你来了。”颜姒花靠在床榻之上,望着光明正大的从门口走进来白衣飘然的人。月光从他背后投进来一道长长的影子,拖出漆黑的人影。
“还没有睡?”屋内没有点灯,他进来之后反锁上房门,就像是进入自己的寝房一样随意道:“睡不着?”
“嗯。”颜姒花看他顺势坐在床榻之上,拢过自己的肩膀,往后避了避。
风渊祭也斜躺在床尾,两人在漆黑的夜里相互对视,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淡淡的影子,似一层白银铺在地上,流光肆意。
“你认识一个叫做岚祟的人吗?”颜姒花抱着膝盖侧脸看着地上流溢的月光,低低的问道,像是怕惊碎了那一地的明朗月色。
“不认识。”风渊祭靠在床榻之上看着她,一双乌亮沉墨般的眸子柔软注视着眼前的人,神色平淡。
“那我换一个方式问。”颜姒花依然侧脸看着月光,语气平淡:“你最近有没有在宫里杀过一个穿蓝衣服的人?”
风渊祭温柔的看着她,道:“我杀人,从来不会记得他穿什么衣服。”
颜姒花扭头看着她,眼里雾气迷蒙,她问:“你有没有用薛雪的刀杀过人?”
月色在地上低转缓缓流淌,十字架的窗棂静静的分割整齐的月光,屋内的摆设简单,最拥挤的,便是他二人所在的同一张床。
风渊祭的声音如月光一样轻柔地说:“我这一辈子,永远都不会对你说谎。我用过薛雪的刀,只是伤过人,没有杀人。”
不是不想杀死,而是杀不死。
颜姒花突然就沉默了,她本来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她想要知道他为什么阻止薛雪上升的地位,她想知道为什么那个明净的少年会说他是敌人,她还想知道皇上为什么一改对他的态度,而他为什么又要在那密林之中高调夺取头筹……
再多的话,都在他坦言相告之下变得堵塞,她突然就害怕起来,害怕他的秘密太多,多到她终有一天,看不透他。
“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颜姒花觉得自己像无知的人,苦苦哀求着对方想要知道他的全部心思,可是,就算是他告诉了她又如何,他总归是对他好的,总归是不会害她的,总归是为她铺好前路的,她问的那些问题,在这苍白的月色里,显得尤其可笑。
“你那日不是看到了……我也有防备不了的人,你口里的那个岚祟一条火龙就能让满朝的官员降职减薪,皇上一句话,我随时都可能成为被闲置的亲王。姒花,我要保护你,就必须要站在绝对的地位上,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后退空间,才能保证你不会再次遭遇前世的痛楚,我不能再次让自己失去你……”
颜姒花看着他,他们现在离目标进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远了一丈。
“围场那日,你知道我在?”
他知道她在,从头到位,都没有给过她一个眼神。
而她呢?
他在马上与李将军商议大事,她在岚祟的怀里安然观望;他在她面前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表明他对薛雪的遏制,她在岚祟的怀里对他百般猜疑;他维护她的名誉为她解决敌人,她却在树枝之上因为被表白时间羞红了脸;她本该阻止岚祟放火,却在紧要关头因为心里莫名的情绪而后退一步怕烧了衣裳……
她早该意识到,皇上待他,已非从前……而她却在心底利用着他最不愿揭露的伤疤……
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已经能够如此狠得下心……
“今天来,有什么事情?”她突然放松自己,卸下心头的沉重,笑着问他。
风渊祭还是从进来到现在未变的姿势,看着颜姒花依然抱紧的膝盖,他也就着月色笑了笑,道:“没事,就是来看看你,让你不要担心明天的册封仪式。”
月光从地上转到床上,照着一对璧人脸上颜色辉煌,那精致的五官在漆黑的夜色里,如戴着一对完美绝伦的面具。
半夜,风渊祭起身离开的时候,颜姒花已经和衣躺着睡着,他轻柔的为她盖好被衾才慢慢起身,看着床上那个瘦弱的人儿。
我该高兴还是难过……高兴你一时竟然没有想起他,难过你似乎又开始依赖另外一个他……
如来时一样,颀长的身影又拖着一地的月色,飘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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