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听说过“人间天上”?
你若问这样的问题,便绝不会有人理你。
因为世上绝没有人没听说过“人间天上”。
那是个令天下间所有男女都梦寐以求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人间天上”在哪儿,也没有人描述过“人间天上”的情景,所有的传言就只有那一句话。
天下间所有男女都梦寐以求的地方。
这一句话岂非已经足够?越是神秘的地方,就越让人梦寐以求;越是神秘的传言,就越让人深信不疑。
云千载当然听说过“人间天上”。当然也和天下间所有男女一样梦寐以求,并且深信不疑。但是,他也同天下间所有深信不疑梦寐以求的男女一样,不知道“人间天上”在哪。
于是他只好迈进了“拙玉馆”金碧辉煌的大门。
拙玉馆是靠近山海关的最繁荣的小镇古城镇上的一间妓院。
男妓院。
古城镇是进出山海关的必经之镇,但拙玉馆经营以前这里并不繁荣。所以,这里的相公来自天南海北,环肥,燕瘦,应有尽有;这里的嫖客来自五湖四海,有钱,有势,绝无例外。
拙玉馆虽然比不上“人间天上”,但也远超了苏杭。
云府的年轻管家观寒,陪侍着云千载走进拙玉馆的大门,很有些毛骨悚然。很多男人的眼睛都往他身上瞟,要不是他跟云千载跟得紧,后果不堪设想。
“咦?这不是云大爷?”
云千载微笑移目,一个关外打扮的年轻男人惊呼着迎了上来。男人身材不甚高大,长得却很机灵,大嗓门,表情夸张。
云千载笑道:“原来是小宋向导。”
小宋连忙做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咧嘴笑道:“云大爷真是客气!怎么不偏不正的来了古城?”
观寒又往角落里站了站,云千载笑道:“货源出了点问题,来看看。过两天出关还请你帮忙引路。”
“义不容辞!不过,你口味怎么变了?以前从不来男妓馆的。”
“哈,听说那边的老板好这口,所以来踩踩盘子。”云千载说着,不知为什么心里竟会想起了皇甫熙,愣了愣便连骂自己混账,真是亵渎了那个美人儿。“那么小宋你呢?”
“我?嗨,您还不知道我,经常带一些客商,吃喝玩乐全包,这种地方那是常来的!”
云千载心中一动,问道:“那你可知道拙玉馆新来的那个‘温玉资’?”
小宋瞪大了双眼,“瞧您说的,温润温公子那谁不知道?那可是半个月就传遍了关中关外的一等红人啊!”
“怎么?你见过他?”瞧你一脸神往的模样。
谁知小宋脑袋一拨拉,道:“没有。”
“没有?”
“我什么身份啊温公子怎会见我?但是我远远看过他一个背影,”小宋说着,表情竟然严肃起来,“他真不是一般的人。”
云千载蹙起了眉,“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别说关内关外了,就是全天下也难找这么个绝世的公子出来。”
“哦?”云千载兴趣更加浓厚了,“我听说有人还为他写了篇‘玉资赋’?什么‘其神也,清清兮若冰心之玉壶;其貌也,朗朗兮若清芬之玉骨;清华贵重,玉资天成。水润清亮,淡泊闲远’之类之类的。”
小宋笑了,“您说这些我是不懂的,但我觉得世上所有的语言都不能用来形容他,因为能形容他的语言是世间绝对没有的。”
云千载不高兴了,他心里想着,这些人真是没见过市面,无论如何我也要把皇甫熙带来,和那个什么什么温公子比一比,那时他们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人品超绝!“哎对了,为什么不叫他‘温相公’而叫‘温公子’?不过就是个男……”
“哎云大爷!您可不要说了,不然小宋我可是会跟您翻脸的!叫他公子还嫌糟践了这个人呢——哎不跟您说了,那边叫我呢,回见回见!”
小宋走了,云千载嗤笑了一声,我何必跟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妓计较呢。回头一看,乐道:“观寒,怎么不高兴了?”
观寒脸更冷,嘴巴好像都撅起来了,又气了会儿,才道:“我替皇甫大爷生气呢。”
“哦?”云千载心情忽然好起来,“他在你心里那么重要的?和我比起来呢?”
“哎哟主子!那不一样的!”
云千载进入清玉轩的大厅,那里已经聚集了上百人,然而庭廊广大,毫不拥挤。云千载自己斟了杯酒,问身旁一个客商打扮的人道:“这位朋友,也是来见温玉资的?”
那人不太耐烦,回道:“来清玉轩的人岂非都冲着温公子来的。”
话音刚落,一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接道:“我看啊,现在来拙玉馆的都是冲着温公子来的。”
云千载笑道:“二位见过他了?听说长的不讨厌?”
“岂止是不讨厌呀!”二人齐声嚷道。众人纷纷侧目。
“你有没有听过‘人间天上’?”
云千载没有理他。
“有温公子在的地方就是天上。”
“没有他的地方就是人间么?”
“错,是地狱。没见过他以前你活在人间,见了他以后却不能再见便是人间地狱了。”
云千载愣了愣,笑道:“太夸张了吧?着魔了还是红颜祸水?”
文士道:“我要有那么多钱就马上替他赎身!”
“没错!我也是!”厅里的人声此起彼落。
云千载挑眉,“哦?你们都想独占他啊?”
“这是什么话!我们只是希望温公子能够自由而已!你哪那么多龌龊想法!”
“是么?”云千载不以为然道:“那他赎身银到底要多少?”
“一亿两。”
“……一亿两?”云千载又愣住了,“什么人啊一亿两银子?”
“错,是一亿两黄金。”
“什么?”
没有云千载合上嘴巴的时间,一个锦衣小童便从厅内转出来,连礼也不行一个,就道:“让各位久候了。温公子今天身子有些不爽利,就不出来了。”
云千载大叫道:“他什么人啊这么大谱?我花了五百两银子竟然连面也见不到?”
小童不语,众人已经对云千载怒目而视。“五百两算什么!我已花了万两!不过那也是值得的!”
小童笑了笑,道:“我还没说完,今天温公子不出来了,请各位后花园一叙。”
众人一愣,大喜过望。纷纷跟着领路小童移步花园。锦衣小童斜觊着云千载道:“这位大爷,劝您进去不要多话。”
“为什么?”
“您若惹温公子不高兴,轻则被群殴,重则,是会被丢出去的啊。”
众人乐得都忘了放下酒杯,赶紧来到清玉轩后花园。花园的景致不必细表,总之是宁静清幽,比别不同。花园里聚集了几个年轻俊俏的少年相公,但所有人第一眼注意到的绝对是那个素白轻裘偏安一隅的清雅公子。
清绝的容颜,琥珀般的眸子,尊贵翩然。
分明就是……
皇甫熙!
他怎会沦落风尘?
云千载酒杯惊落四碎。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满花园都是酒杯碎落的声音。
“那……那个公子……是琴师么?”
“不!他就是温润温玉资啊!”
清雅公子淡淡抬起了眼眸,猛然站了起来。水眸一眯。众人惊艳的目光中,公子缓缓抬起了玉雕般纤细修长的食指,点在惊呆的云千载脸上,淡淡道:“把他给我丢出去。
事情还得从这里说起。
英明伟大的公子爷终于如愿以偿放假了。不过不管放不放假,他的生活永远一如既往的无聊,无谓,无所事事,除了不赌钱不听戏不逛妓院以外,公子爷的日程安排和那些纨绔子弟没有区别,但公子爷仍然自得其乐乐此不疲乐极而没有生悲的生活着。
“放松有助于恢复健康。”
你若劝他做些有意义的事,他便拿出鬼医的话来堵你的嘴,目的就是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什么都不做。话说回来,蓝叶的事件结束后,当他苍白着左脸,高肿着右脸,鲜血渗出缠满绷带的左手,左腕刀口狰狞,由于腰痛走不了路哑着嗓子被抬进鬼医医馆的时候,鬼医小老头吓得两颗门牙都差点从漆黑的牙洞里长出来。
鬼医眼含热泪一边叨念着“太乱来了,真是太乱来了”一边给他处理伤口,公子爷竟然心安理得的睡了个安稳下午觉,急得身边人一度以为他是受伤太重是以昏死过去了。
公子爷裹着个薄棉被整天方外楼园子里乱转,由于这一明显特征,虽然园子很大但也不难锁定他的身影。小壳说过他很多次了,要不就穿披风,要不就穿棉衣,不要披着个被子到处跑,每次沧海都认认真真的听他训话,然后以撅圆嘴巴的口型说道:我不。然后一溜烟跑没影了。
璥洲、瑛洛形色匆匆,路过“紫魂亭苑”门外岔道,忽然一个灰体花翅的妖怪跳跃在道中,大叫道:“看大蝙蝠!”
璥洲瑛洛四只眼睛瞬间眯成细缝,绷着脸侧目绕行而过。
一身灰色常服两臂伸直扯着张粉花棉被的沧海,叉着脚在空无一人的道中间站了一会儿。
“啊,又被无视了啊……”无所谓的耸耸肩膀,裹好棉被。侧目。
紫魂亭苑。
沧海看着牌匾默默伫立。柔肠百结。努力弯了弯唇角,却依然颓废的晃进了紫魂亭。
亭外苑里,种的都是开紫花的丁香。叶满枝,花已落。满苑仿佛还漂浮着丁香的花味。就像唇边鼻端还残留着的樱桃胭脂的香味。沧海在亭中呆呆望着花叶深处。一坐就是一个晌午。
“哎?璥洲瑛洛!有没有看见那家伙?”小壳在园子里跑得气喘嘘,顺便练习轻功。
璥洲瑛洛的眼睛瞬间眯成细缝,小壳欢喜道:“就是见过了?”
二人齐声冷声道:“你是说紫魂亭外的那只‘大蝙蝠’?”
“紫魂亭么?谢谢了!”小壳向前跑去,喃喃自语。
“今天是‘蝙蝠’么……”
小壳跑到紫魂亭的时候,那家伙面朝庭院,四脚都蜷在亭椅里,用棉被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头。远远的看,像一只茧。
蚕茧。
小壳松了口气,站在他身后叫道:“大公鸡!”
没有人应。
小壳又道:“大白鹅!”
还没有人应。
“……大孔雀?”
“大风筝?”
“大乌鸦?”
“唉,”小壳单手捂了捂脑袋。
“好吧,大蝙蝠。”
沧海幽幽道:“找我什么事?”
小壳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问道:“你在看什么?”
“有两只花蛾……”
小壳笑了,“哦,这么好,原来在观察小昆虫啊……”
“……在交配。”
“哦,这么好,原来——你这个大变态!”
“啊!干嘛又打我头?啊你把它们吓跑了!”
“谁让你只有一个头露在外面!那是你把它们吓跑的!”
“呜,好痛,迟早有一天会被你打傻!”
“不用打就已经很傻了!”小壳吼完顺了顺气,“关七先生来了,要见你。”
沧海用棉被把头也包起来,只露出一张小白脸和两缕留海,“你没跟他说我在放假什么也不管?”
“说了,但他执意要见你。”
沧海想了想,“他没说什么事?”
“没说。他说见到你以后才说。”
沧海蠕动了一下,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念小花?”
小壳一愣,没有正面回答。“谁像你似的整天没心没肺。叶深不在了你还跑来丁香园看丁香。”瞟了眼没有一朵花的枝叶。
沧海目光垂了一下,道:“为什么又不叫我‘哥’了?”
小壳刚要回答,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说道:“你是不是不想见关七先生?”
“……你怎么知道?”沧海抬起眼瞅着他,眼眸里的光点又湿又亮,又纯洁又无辜。
小壳不屑道:“就你这点小伎俩,以为打岔就能蒙混过去么?整天没心没肺的凭什么让我叫你‘哥’?”
沧海叹气站了起来。“你叫不叫我都是你哥。”
沧海风采翩然气宇非凡的走进了七星斋。儒雅清穆,贵气逼人。拱了拱手,微微笑道:“有劳关先生久候。”
一脸疲惫却双目炯亮的仵作关七赶忙放下茶杯站了起来,躬身道:“打扰公子爷甚是过意不去。听说公子爷重伤未愈?”抬头看见抱着一卷棉被的小壳,愣了愣,微笑点了点头。
沧海绷带缠至手腕的左手和完好的右手隐藏在两只宽大的袖子里。沧海在主位落座,示意关七随意。“多谢先生,我已没有大碍。不知先生此来有何见教?”
“公子爷无事我便放心了。”关七瘦的面颊微微凹陷,颧骨却并未突出,颔下黄须稀疏,情绪却是得意高兴而微微激动的。
沧海忽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关七走到桌前。桌上放着一个七寸见方的木头匣子。关七道:“请公子爷先看看这个。”
沧海犹豫了一下,明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问道:“不会……又是尸体吧?”因为你只有见到尸体的时候才会露出这么兴奋的表情。
关七笑了笑,说道:“不是。”
沧海只好走过来,猛然打开了盒子。因为他怕自己再犹豫一下就没有了勇气。
“啊——”沧海大叫松手,盒盖“哐”的阖上。沧海大叫道:“不是告诉我不是尸体的么?”
小壳吓得回身抱住了关七,抬头一看关七的脸又吓得赶紧松了手。虽然只有一眼,但那已足够。
关七看着慢慢镇定下来的沧海,赞许的笑了笑,道:“本来就不是尸体嘛。”
“人头而已。”
“什么?”沧海的心还在“呯”乱跳,“拿个破盒子装个死人头送来给我还跟我说‘而已’?”
关七的笑容慢慢收敛,正色道:“请公子爷看看他是谁。”
沧海挣扎了一下,撇着嘴蹙着眉还是再次打开了盒盖。睁一只眼睛瞄了一眼,两眼猛然睁大。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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