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18-04-15 作者: 石楠
第十八章

康沫若很快在机舱找到了她的座位。可她的心情还是难以平静,与父母亲人远别和就要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爱人,别离和重逢两根情弦牵系着她的心,为了平复激动不安的心,她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这是父亲昨天送她的出国礼物,他刚刚托人从香港买来的,日本的最新出产,可以无线上网,中国还很少有人拥有和使用,父亲专程赶来送她,就是想把这件珍贵礼物交给她。他对她说,我回去就学习电脑,我们就可以网上交流,爸爸就你这个女儿,会想你的,别到了爱人那里就忘了我们哪。

不会的。爸,她说,等我到那边安排好一切,会隔天给你打一次电话,定在香洲吃晚饭的时候,你可要回家陪妈妈吃饭啊,要不就接不到我的电话呢!

好的,你爸记住了。康光然微微笑了下,我一学会打字就申请个邮箱,我们网上写信。中国的电信正在以飞快的速度发展,前几年手机还称作大哥大,只有极少数的人能用得起,就两年时间,现在很多人都在用了,电脑已开始走进家庭,很多人都会上网发电子邮件。东半球与西半球不再是遥不可及。别挂念我,也不用担心你妈,她那么强势,没人能欺负得了她。

只要你不欺负妈,别人是欺负不到我妈的。她诡谲地对父亲一笑,我可有千里眼顺风耳哟!

小坏蛋,父亲爱嗔着她,就只会护你妈,我要妒忌了。

她刚打开笔记本,正想与志理的电脑连接,耳边就响起了空姐的声音,为了大家的安全,请乘客们立即关闭手机和一切电子产品。她只好关闭了笔记本,放回背包中,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英文原版的美国作家埃里奇·西格乐的著名畅销小说《爱情故事》,是志理初到美国时寄给她的。这是一本描写哈佛大学学生的小说,讲述富家子弟奥列弗和一位普通面包师女儿简真诚相爱的凄美爱情故事。她是学英文的,知道读原著更能感受英语的魅力,因为任何一个民族语言的生命力和魅力都是通过好的文学作品传承下来的。好的文学作品是这个民族语言的载体。她读过好几遍,既是把它当学习英语课本来读,又将它当做学习英语文学语言来学习。每读一次都有新的发现和感动,她觉得英文虽然没有汉语语言那么细腻优美有魅力,但英语有它独特的优点,与汉语相较,学起来容易得多,只要掌握了基本的东西,就能触类旁通。读原版英文文学作品,比译作有魅力得多。还能有种特别的享受。她又一次走进了奥列弗和简的情爱天地。枯燥的旅途也就变得有趣又有意义起来。当她最后一次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电视屏幕上飞行箭头已射中纽约了,空姐的声音再次传来,说飞机已抵达纽约了,速度正在下降,很快就要降落到肯尼迪机场,要求大家系好安全带。

她的心不由激动起来,一年零三个月的期盼,近五百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就像商参那样,同天却不能相握相拥,漫长的等待和思念,终于有了抵达尽头的这一天,她的心跳加快了,急不可待了,她真正体会到了“愈近归期愈思归”这句诗的诗意了。她紧盯着舷窗下的美国土地,急切地期盼着与她的爱人紧紧相拥,那急迫的心情难以用语言来描绘形容。飞机就在她激动和不安中落到地面。

她想立即站起来,拎上背包奔下舷梯,她刚要解开安全带,空姐就向她走过来说,飞机还没停稳,请您别急,把安全带系好。这是为了您的安全。

这个她还能不知道,只是心里急于要与来接她的丈夫相见情不由己的动作,她的脸倏地红了,说了声对不起,又说了声谢谢,把目光转了过去,注视着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她突然感觉到时间的脚步太慢了,好像停止了那般,飞机本来就误了点,还慢吞吞地滑动,志理一定等急了,他一定比她还急,还要不安呢。飞机就在她忐忑不安中停住了,舷梯推过来了,舱门开了,前面的旅客相继站到了过道上,有了先头的尴尬,她没表现得那么急切,她等坐在靠过道的旅伴站起身,她才起身去开行李箱盖,拿出背包背到背上,跟着前面的人依次出舱,下舷梯,乘上大巴去到候机楼,排队等待出关。

她顺利通过了进入美国的手续,就去行李处等待领取行李。她不眨眼地盯着运送行李的转盘,转了几个轮回,还不见她的大皮箱。她心急如焚,是不是她的行李失落了,飞机上丢失行李的事经常出现,听父亲说过,飞机上还有飞贼,有好几个国际机场都有飞贼,他有次出国,同行的人中有人丢失了放在托运行李箱里的美元,有人丢失了从国外买的首饰,所以她没有把父母给她的美钞放到托运的皮箱中,大皮箱里装的都是日用品和给志理带的衣服,两只大箱超重。她正担心行李出问题的时候,她的一只箱子到了,她使出大力把它拿下来,搬到行李推车上,没过多久,另一只箱子也来了,她悬着的心放下来了。推起行李车快步向出口走去。

她老远就望到了志理,心就狂跳起来,泪水竟然情不自禁地涌满了眼眶,她抬起一只手,透过朦胧的泪光急切地向着他挥舞。

他却没有看到她,似乎在想别的事,目光没有投向涌向出口的汹涌人流。她紧跟着前面的旅伴,仍向他舞着手,喊着他的名字,离他越来越近了,她看清了他,他穿了件深色休闲夹克衫,头戴长舌同色休闲帽,比出国前好像瘦了一点,他的目光游离,看看这里望望那里,没有把心事放在寻找她。她放大声音呼喊着他:志理!左志理!我在这儿哪!

左志理好像一个阖目假寐中的人突然遭遇某种声音撞击而睁开了眼睛,他抬头四下张望了一下,终于看到了她,他不由自主地扬起手与她的手相呼应。她急切地想尽快走到出口,可她不好意思往前挤,只好忍住急切的心情,依次地缓慢地向出口走去,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对他微微一笑说,等急了吧!他回了个微笑,伸手接过她的行李推车,沿着机场出口宽阔的人行道向前推去,走了百米,在一辆轿车边停下来,打开后备箱,把她的行李箱往后备箱里放。她的箱子太大,后备箱只能放下一只,另一只他放进后座,拉开车门,示意她坐到副驾驶位置上。他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子上,发动起汽车。他一句话没说,没有问候,没有微笑,更没有她期盼的热烈拥抱和狂吻,就像她只是上街购物回来,他接过她买的东西拿进屋里似的。十五个月前,他们在首都机场难舍难分,泪水横流,他们的泪水洇湿了一包餐巾纸,还是她率先强制自己止住泪水安慰他说,我的签证会很快办好的,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又会在一起的,这只是小别。下面那句话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她想他心里会明白的。阔别重逢,他怎么如此冷静?这与她想象的相见场景完全不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莫不是长期的等待挫伤了他的心,变得麻木了,冷了,热不起来了?他不应该是那样的人呢?在她的心里,他是个意志坚定,能吃苦能自制,有远见不怕挫折的人哪,他会因为一年多的等待就失望了?不会的!也许他太想念她了,原本以为再没有希望了,突然的惊喜,他有些不能相信了,不能接受了,就是人们常说的至爱无言吧,爱到深处是无须言语的!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细声地问,哑巴啦,怎么不说话。

他眼睛看着前方,没有回应她,沉默了一会,大概是觉得再不开口说不过去吧,他拉了拉嘴角,现在开车哪。

这车是你自己的?

他点了下头。

你没跟我说起呀。什么时候买的呀?

两个多月前吧。说完又不说话了。

她是多么希望他跟她说说别后的事哟。怎么哪?她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憋不住了,侧脸看着他问,你是不是不欢迎我来哪?

他摆了下头说,没有。

这样的回答没能满足她对爱的渴望,她心里还是不快,突然间,她的思绪飞散开去,莫非他遇到了难事,出门在外,又异国他乡,他的自尊心一向很强,有了难处又不愿让他人知道,只能埋在心里,尽管心里期待着与她相聚,可是,怎好一见面就把他内心的不悦向她倾诉呢?只好什么都不说,等待时机吧?她想不出别的缘由,一定是这样的,他不想一见面就让她分担他的烦恼。她这样想着,心里的疑惑也跟着消散了。她把目光投向窗外,打量起沿途飞速后退的景物,不时闪过掩蔽在绿荫中的乡间别墅,低矮的栅栏,偶尔有人在侍弄园子,便就有了异国风情的意会了。

她的视野慢慢扩展开去,房子逐渐变得稠密起来,她想,他们的车子已进入纽约的曼哈顿区。他看了她一眼说,快到我住的地方了。

你们不是住在学校配给的宿舍吗?你说过,哥大是在116街。

我们的宿舍不在校区。

哦!离哥大很远吗?

二十分钟车程。

这么远哪?

这不算远,有的学生还住在郊区呢,开车要一个多小时算是近的了。

我以为就在哥大里面呢。她自言自语般的说,我很小的时候,外公就常在我面前说起哥大,说它是根据英王乔治二世颁布的《国王宪章》于1754年成立的私立常春藤盟校,说有3个本科生院和13个研究生院,它的医学、法学和新闻学院都非常有名,出了很多著名的校友。我的两个舅舅和大姨二姨都先后毕业于它的医学院,我儿时就心向往之,考进哥大研究生院,研究世界文学,她神往地说,我学外语,也有这个因素。

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嫁给我的?

志理这句话像当头一棒,打蒙了她,她惊讶地转过头盯视着他,你怎么这样看我?难道凭我的实力考不取?

你是有这个实力,但你为何愿意来作陪读,让我不理解,自然就会联想到你不是真爱我,而是爱我哥大访问学者的身份。

他这话太雷人了,她委屈得说不出话,泪水却涌了出来,你你你……你为何还要追求我,跟我结婚?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的眼泪,心不由一揪,慌忙一笑说,逗你玩的,你就当真了!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这太打击我的自尊了。我愿意以陪读的身份来美国,是不愿与你分开得太久,以为申请陪读签证批得快,谁知等了一年多,我都后悔死了,起初就不该去申请陪读,我爸我妈虽然没说反对我来陪读,可我看出他们的内心是不乐意的。可我们决定了,他们也不好反对。你却开这样的玩笑,太让我不好受了,这种玩笑一点不幽默,不好玩。

对不起。他歉意地笑了下,以后不开这个玩笑,好了。前面转弯就到了。别放在心上呀!他放慢了车速,缓缓地转进朝东方向的街道,开进一座有大铁门的院子,在一幢三层小楼下面把车停下说,到了。

他俩下了车,他把她的两件特大旅行箱从车上搬下来,你稍等一会,我去开门。他拎起一只箱子,开了西边那道电子门,进去不一会反身回来,把车开进车库,回来后拎上另一只大箱子,对她说,我们进去。他率先走在前面,我住在二楼。他噔噔地上到二楼,进屋放下箱子说,这是给已婚的访问学者配备的宿舍。有专职物业公司管理,月初有专人上门收取水电房租卫生和物业管理费,比租用民居相对便宜一些。

她“哦”了一声,放下背包,就跑去开窗户,你怎么不开窗呀,碳气很浓,这里好像很久没住人似的。哎!难怪古人有言,男无女不成家,女无男不成室啊!

他“哎”地叹息一声,你算说对了,我好久没回这里睡了。

那你住哪里呀?

实验室呀!若不是你要来,这房子我早租出去了。他关上门,你先熟悉一下屋子,我去烧点开水。说完就到厨房开了电瓷灶把不锈钢水壶拿到水池里用水冲洗了下,放了半壶水,放到灶上。

沫若先进了面南的主卧室,一张简易的一米五的床,只有张床垫,没铺床单,没有枕头,没有被褥,上面落满了灰尘,一只依墙的帆布衣橱,临窗有张条台,有网线,有台灯,一把椅子,床头边有只小柜。她拉开衣柜的拉链,里面有床垫絮,一床没套包皮的被子。

她从主卧出来进了朝北的小房,这是间空屋子,什么家具都没有,窗台上灰尘有一块硬币厚。她退回到厅里,厅里有茶几,电话,两只旧沙发,真可谓家徒四壁。行前他还在电话里说他这里什么都不缺,不要她带东西来,这还能叫家吗?她推开洗手间的门,一股难闻的骚臭气味向她袭来,她慌忙退了回来,这怎么过日子!男人哪,真没用,一点生活能力都没有。她又叹了口气,向他走过去,盯着他说,你在美国就这样过日子?

怎么啦?他回望着她,你以为这是在中国呀!这是美国,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还因为我是公派学者,有合作协约的,得说得过去。学校一般是不负责解决留学生住的问题。

我不是说这房子不好,是你没有把你的生活经营好。

哼!经营?我哪有精力和经济呀!他冷然一笑,我承认,我在这方面能力不如你,现在你来了,这屋子就归你了,看你的了。

你受苦了!她走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把脸紧紧贴住他的颈脖子,用唇去吻他的耳,他的颈,嗅他的发。

他一下僵在了那里,不知如何应对,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从他的理智,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他在去机场接她之前,就已做好了决定,他不能再与她在一起了,虽然她仍在他心里,可他已接受了另一个女人的爱,二者他只能选其一。尽管法律上她还是他的妻子,他也不能动感情,一路上,他不敢多看她一眼,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能动摇,他一反往昔的情态,冷漠地面对着她,可此刻他装不下去了,昔日相爱相依的情景又涌现到面前,他想不被她的爱抚引诱,想装出无动于衷,可她的气息是那样地让他无法继续控制自己的心理和生理,使之波澜不惊,他用理智筑起的堤坝顷刻间崩塌了。他忘了对自己的告诫和他对另一个深爱他的女人的承诺,不由自主地转过了身,双手捧起她的脸,紧紧吻住了她的双唇。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偷尝禁果的时刻,他拦腰抱起了她,把她抱进了卧室,放倒在那没有垫单没有被褥的床上。

这正是沫若期待的,她没有推开他去铺被子,他没变,他还是一年多前的爱人,她感觉是那么美好,那么尽兴,那么幸福,那么快乐!突然,他家电话响了,奏起了美妙的乐曲。他仿佛从睡梦中突然被惊醒了似的,想起身去接,她抱紧了他,别去接。

他听从了她,没去接,任那支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可他的心情却回不来了,他又变得沉默和冷漠起来,不言不语地任她搂任她亲任她抚摸。

座机的音乐刚刚放完,他的手机响了,他拨开她的手臂,起身到外间接电话。她也跟着下了床,站在门口,看他接电话。

电话那边在问,接到了吗?

接到了。

那边又问:还没到家呀!

没哪。飞机误了三个多钟头,刚进市区呢。

谁来的电话呀?她走到了他身后。

他合上了机盖。一个朋友。

他知道你去接我。

知道。

难得这里除了你还有人关心我的到来,哪天介绍我们见见好吗?

你们会有机会见面的。他毫无表情地说,先喝点开水,再去洗洗脸,热水器我已开了,等会我们到外面去吃晚饭。

好。沫若粲然一笑,到了这里,听你的。她就走进了洗手间。她先打开窗户,寻找清洁液之类的清洁剂。她问他,有什么东西能擦洗池子?

他说,用完了,等会我们去买。她只好去打开背包,里面有她带到飞机上用的洗漱用具,是妈妈为她准备的,她从中拿出洗漱工具包,拎到洗手间,挤些洗面奶到洗脸池里,拿块擦手布擦拭起池子,再用热水清洗干净,又用手纸擦拭着池子上面的镜子。她洗了脸,化了个淡妆。对着镜子看了看,觉得很青春很阳光。就走出来。

他正在清理冰箱,对走近的她说,这都是些过期的东西,统统扔掉,等会我领你到附近看看,熟悉下环境,再买些食品回来。

她帮他把废品装进垃圾袋里,擦拭起冰箱,边擦边笑着说,大概住进来就没擦拭过吧?你这懒鬼,一点卫生都不讲啊!

我想这冰箱自从摆在这儿就没人擦拭过,我这是第一个想到要清理的人。

是为了我?

你是医生的女儿嘛!

她对他莞尔一笑,才知道呀,讲卫生是文明人的生活习惯,你也要学会文明的生活。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有点饿了?她擦拭完冰箱,把冰箱门打得开开的,我们先去吃饭吧,现在陪读的来了,你就不用为家事操心了,一切有我呢,我会把你侍候得舒舒服服的。她洗了洗手,挽起他,吃饭去。

他们走下楼,他拿下她的手,我去开车。

走走不好吗?她说,我也好认认路。

你当是你香洲呢。他开了车库的门,一会儿,他把车开到了她面前,推开车门,叫她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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