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18-04-15 作者: 灭蒙
第十七章

御医隔着衣袂给公主把了脉,开了方子递给我,垂手说,禀驸马爷,公主不过气血不和,外感内滞,一时堵了心窍,调养几日当无大碍,不过…不过公主金躯本就娇柔,兼且身怀六甲三月有余,再经不起心神如此跌宕,还请驸马爷小心维护。

什么?我失口问,心疼欲窒。

没什么…我缓了缓心神,冲依然垂手侍立的御医挥了下手,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有劳太医了。

我坐在床头,凝望着她,熟睡中的乐平,俨然一个婴儿,纯洁,恬静,憔悴却依然不掩她倾国倾城的美。我想起了你,香莲,想起了盼儿。我陈世美堂堂七尺男儿,却让我的每一个女人凄凄惨惨戚戚,真是枉为一世男儿了。我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柔荑。上一次这么安静地望着她,这么握着她的手,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身边的珍宝,居然一直以来被我弃如敝履,我从未珍惜过,从未珍惜过我真心的拥有。乐平,乐平,如果有下一世,请让我用一生补偿你。请原谅我今生的千般错吧,原谅我今生无能还你了。

“阿公…”乐平握在我手中手渐渐有了温热和生气。梦呓中她呼唤那个看护她十数年的老人。我不由心酸。她醒来,醒来的她无助地望着我,泪水便无声地落下,滑过脸庞,沾湿粘在她耳鬓的几缕乌发。我轻抚她的脸,帮她把眼泪擦干。她用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捂住,捂在她的脸上。

世美,阿公走了!她凄然望着我,说。

是,阿公走了。我说。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去宽慰她。虽然不是我亲手杀的他,但是他确实是因我而死的。

世美,你叫他什么?你原谅他了吗?她深深地望着我,眼中满是期望。

乐平,你我一体,你的阿公,自然也是我陈世美的阿公,我说,应该是我求得他原谅才是!

真的吗?乐平的脸上的光芒一闪旋即黯然。世美,我又在做梦了。要是梦没有醒来多好啊!

那个我,曾经的那个我,伤得她如此之深,以至于,她无法相信她现在不是梦中。唉,陈世美,陈世美…

就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吧!人生不就是一场大梦?我为何醒悟得这么迟?在伤害了所有的人后?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心有多宽,天地就有多大。香莲,如果你早些出现,是否一切都是另外一个结局?

世美,你知道吗,我其实应该为阿公高兴的?阿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自从他鸩杀了盼儿后,他就一直活在痛苦和悔恨中。“两个花样的人啊!”阿公有时会自言自语。阿公是为我杀她们的,你别怪他。他以为是她们牵住了你的心,以为杀了她们你就会回到我身边来。他为了我,承担了一切罪一切孽。他面冷心实在是善的,可是他还是杀了她们,这种煎熬他受不起啊,世美!他心又大,断不说自己错了,可是每次我看他失了魂生不如死的样子,都忍不住要哭一场。我知道他舍不得扔下我走。可是,他还是走了,世美!包拯派王马来传唤他的时候,我抵死不让他去,他答应我不去的,可是觑了个空他还是偷偷去了。这一去,就真不回来了.....乐平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阿公是为我死的。他在开封府揽下了所有的罪,不过是要救世美一命。我说。

开封府的一幕幕回放过来,原来他早就要成全韩琦,成全我,而我,竟然懵懂无知。只是这样,我就真的无罪了吗?阿公,韩琦,你们凛然大义,却如何以为我陈世美会苟且偷生?

望着乐平一脸疑惑,香莲,我给她讲了你,讲了你我的家,讲了韩琦,也讲了阿公为我们的牺牲,连盼儿的事都坦坦荡荡原原本本坦白。讲完之后,我一身轻松,从所未有。乐平依然虚弱,只安静地倾听,安静得不象是她。一切始末了结,我跪在乐平床头。

公主,世美罪孽深重,百死莫辞,并不敢求公主原宥,欺君之罪,待安葬了阿公和韩琦,自会去找包拯领死,只是孀妻稚子,还求公主保全,世美九泉之下也感念不敢忘,若有来生,衔草结环,为牛为马,定报公主大恩!

我跪在床头,等着暴风雨的来临。但是,没有。只有沉默。乐平咬着唇,一言不发,象入定的菩萨。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良久。

世美,我分不清现在是梦是真。她说,然后挪了下身子。你起来,陪我躺一会好吗?

我和衣躺在她身边。她伏在我怀里,耳朵贴在我胸口,谛听我的心跳。我们都不说话。安静而温馨。万籁噤声,只有我们心的跳动。

“世美!”

“嗯!”

“包拯想杀你,除非踩着我们娘俩的尸身!”

我不说话,但紧紧抱住她。

“乐平,为什么不告诉我?”

“孩子吗?我太小心眼了,我以为我千方百计机关算尽都挽回不了你,孩子无辜,我还何苦要利用他?”

“乐平,对不起,对不起…”

乐平,我真的是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多想和你一起,一起抚育我们的孩子,看着他快乐,看着他玩耍,看着他无忧无虑地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儿女绕膝。一直以来我欺骗了你,现在,你还会原谅我再一次欺骗吗?可是,我真地必须洗净我自己,我要给他一个干干净净的爹。阿公不是都做到了吗?

“世美,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以为我为你做了一切,可是就是得不到你的心,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昨日的我大错特错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了解你,只是徒然想抓住你,然而我抓得越紧,你也离我越远。听你说了香莲姐姐,我才懂了。世美,我不想和别的女人分享你,可是,我想,我能接受姐姐的,我愿意和她一起,给你快乐,经营我们一起的家,世美,我能做到的,你相信我吗?”

香莲,那一刻,泪水在乐平的脸上,也在我的心里恣肆着。

你的一句话,改变了我,改变了乐平,改变了所有的不可能,只除却,改变不了既已发生…

我把阿公和韩琦葬在了叶秋和盼儿的墓畔,中间只留了一块墓的空地。我想叶秋和盼儿泉下有知,也定会原谅阿公的,也定会相逢一笑,泯却恩仇。人之一生,拼搏奋斗,自以为得名得利得恩得怨得金钱豪宅娇妻美眷轻裘肥马,殊不知到头来,不过这几尺见方的一块阴寒之地而已,所有的荣辱尊卑恩怨情仇欢喜愁闷,也终于不过是自寻的烦恼,一场笑话罢了。活着的人,人所皆知,而依然在拼搏在奋斗,却也不由不使人敬畏惊奇。

乐平今天也来了,来送阿公。王朝马汉来别韩琦。你也来了,香莲,带着春哥和冬妹,来送他们两个。

拜祭完了阿公和韩琦,我牵了春哥的手,在韩琦墓前。来,春儿,给你韩琦爹爹再磕三个头!我说,从今天起,你改姓韩,韩家一脉香火,就由你延续下去了。记住这个坟墓,每年今天,别忘了来添一柱香,磕几个头。

春哥犹豫了一下,望向你。你朝他微微点头。春哥就“咚咚咚”跪下叩了三个响头。我又牵着他,转向一时错愕的王朝马汉,对他说,来,韩春,拜见你二位义叔!你爹韩琦在世的时候,跟他们一样,英雄豪杰,真大丈夫!你今后可以识字,但不能从文,当跟你二位叔叔习武,将来倘有一日,能继承你韩琦爹爹遗志,金戈铁马,疆场驰骋,也不枉一世为男!

春哥又“咚咚咚”给他们两人叩了三个响头。王马二人,喜极而泣,扶着春哥,一时竟不知说何语言,嘴里只是重复道,好,好,好…

我望向乐平,她犹自跪在阿公坟前落泪。我叹了口气,过去叶秋墓前,拜了三拜,却见你,你坐在盼儿墓前发呆,脸色煞白。我坐到你身畔。韩琦居然不知何时已经把我写给盼儿的铭文立了碑在盼儿坟前了。

香莲,对不起,春儿的事,没事先和你商量。我说。

如果这样,可以使你心安,我也是欢喜的。你说。

香莲,还有一件事,我想求你答应。我说。

你说吧!你说。

我沉默了半晌。

乐平金枝玉叶,自小娇宠,心眼又小,且又带着身子,万一,万一我有什么不测,我怕她一时会想不开,还请你宽慰照顾!我说。

世美,我何尝不知道,你若求生,恨再无颜面立世,可是,你纵然不怜你我夫妻一场,还有春哥冬妹,尚未长成,乐平公主,锦瑟华年,腹内有子,父面未识,你当真如此忍心?你说。香莲,香莲,这么多年,无论我有何过错,就是我抛了你一年有余,就是我娶了乐平,结交了盼儿,将你打出驸马府,你从未有半点怨艾。此刻,第一次,你的话里,夹杂了深深的幽怨。香莲,香莲,能最后原谅我这一次吗?

你宽恕了魏明,原谅了公主,世美,为什么,为什么你独不能放过你自己呢?你说。

我无言以对。

秋风乍起。夕阳下,西山黄冈,秋也枯瘦,枯瘦成这一地的落叶,鹈 声声,声声把哀怨布满空山:“舍不得也哥哥,舍不得也哥哥…”舍不得又如何?纵有千般不舍万种留恋,明朝也随我一同埋入黄土,若黄土也埋不住,便破土长成我坟头火烧不尽风吹还生的千茎万毫野草吧。回首处,是两个女子的清冷萧瑟,一双儿女的伶仃可怜,我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仰天长啸,忍不住,泪水流了满面…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