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18-04-15 作者: 灭蒙
第十一章

我终于还是搬出来了,香莲。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也许世间本就无所谓对和错。我无法面对她。我做不到心里揣着个你,怀里抱着她。我也做不到毫无芥蒂地对待她。我知道那也是一颗受伤的心,需要安慰,需要疗治。但我的心本就是破碎的,它的苦寒温暖不了另一颗心。可是我离开了她,为什么我会有负疚呢?香莲,你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吗?我的心好乱,是一团乱麻,剪不得,理不得,似有千头万绪,又似毫无头绪。

韩琪对我说,包 包公子求见。包 ?满天星一别,我再也没再见过他。他来做什么呢?

不见!我对韩琪说。

爷,包公子形销骨毁,韩琪见了犹心酸不忍,爷还是…韩琪不走,恳求道。

韩琪,我不想再重复。你去吧!我声色俱厉。韩琪怔了一下。我从未这么对他过。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韩琪去回了包 ,又回来,默不做声,垂头丧气地立在我身侧。

韩琪,你八尺血性男儿,当建功立业,留名后世,才不枉此身来此世上走过一遭。你勇武能战,又心思缜密,正是龙图公厉兵秣马演武兴国的理想才俊。这个侍卫的顶戴,我看你还是摘了吧。军中才是你的用武之地。我就不留你在身边了!我对韩琪说。

爷,韩琪并不是稀罕这顶戴。韩琪与几个兄弟情投意合,也不乏扬鞭驰骋,马踏阴山的壮志。只待爷的死结一解,不须爷再提,韩琪定不负爷的重托,疆场冲突,马革裹尸。只是现在,韩琪若弃了爷去了,身在玉门,心系汴梁,终难成大事。求爷容韩琪暂侍身侧!韩琪回答说。

韩琪,我让你失望了!我说。

爷是龙困浅滩,韩琪相信爷一定过得了这一关。韩琪说。

我过得了这一关吗?我也不知道。前途渺茫。我看不到希望。转眼离开你一年了,香莲。我也不想再这么迁延下去了。人生经不起蹉跎。再过几日,等我们,我和公主,都冷静下来后,我想跟公主说了。我把自己,把我们,放到她的手里吧。如果她能接受你,接受我的双亲,接受春哥和冬妹,我也准备接受她。象是一桩交易。就权且当是一桩交易吧。如果她不能,那么,香莲,我将在黄土之下等你。我们还是夫妻。

只是,那时,我们永不会再有分离了。

子英来。他不知从哪找的一身破破烂烂,还发散着酸臭味的旧麻布僧衣来,乱糟糟地缠在身上。满头青丝剃了个精光,秃头上零乱地烫了几个香疤。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倜傥风流,与我一起褒贬古今,与我嬉游瓦舍,探访名妓,与我把酒临风,诗酒纵横的王子英吗?堂堂大宋探花,怎沦落到如此光景?我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多日不见,驸马爷依然真性情,不改当日。无能得此知己,知上天也并没有薄待无能。”子英说,“无能此来,为了却尘世羁绊。此桩事了,便一身轻松,了无牵挂了。”

我一言不发,牵了子英的手,着韩琪在后花园的凉亭中摆了酒。子英也不推辞。我给他倒一杯酒。他端起来,一饮而尽。我又给他斟了一盅。他看都不看,又是一饮而尽。我再给他满上。又给自己也满上。他看我一眼,说,来,今日有酒,今日且醉!我陪着他一起喝。酒入口中,有黄连般苦。他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递给我说,此驸马爷的房地契,今日奉还了。不过房中一应器物,无一完好,无能不再另行赔偿。驸马爷高谊,只好来世报了。

子英…

贫僧法号无能…也罢,今晚且作回一回王子英吧!不须问,不须问,将进酒,杯莫停…子英说。

我们于是继续喝酒。暑气即将褪尽,秋意已然阑珊。夜色降临。空气却依然热闷,使人窒息。有更夫的叫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远远地不知从何处传来,显得孤独而不合时宜。偶尔还会有孩子的哭闹和父母的训斥声。陌生而遥远。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早凋的树叶挣扎后终于落在地上,簌簌作响。是满不情愿还是乐于回归?谁也说不清。

子英子英,你还有父母高堂,娇妻幼子…

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子英的声音落寞凄凉。父亲六旬,老来风流,没呆几日,就和我请来照看内子和孩子的嬷嬷混搭上。我死活不依,父亲大骂我不孝,砸了一通,携了嬷嬷,杳然无踪。母亲听闻也跑来,怒斥我纵父胡为,骂我不孝,又砸了一通,临走留言,若不能找回父亲,将让我终生不得安宁。内子不堪其苦,跪求我休书一封,立誓今生,绝不他嫁,愿领孩子,远走他乡,讨得半生清静。如今的王子英,孑然一身,再无留恋,今夜之后,回复为无能,飘零于江海,寄身于庙宇,青灯古佛,木鱼声中,了此残生了。

子英,是是非非,终有了处,雨过天清,依然一轮圆月。你如此执着,纵是我佛,恐怕也难容你啊?

驸马爷,且看子英之为人:为人子者,而不能承欢膝下,侍奉双亲,囿父母之过,护父母之短,报舔犊之恩,枉为人子;为人夫者,而不能如树护藤,夫妇和谐,供风雨之庇,撑安宁之伞,报结发之情,枉为人夫;为人父者,而不能以身作则,言传身教,播阳光于幼艾,驱阴暗于身外,使快乐生长,枉为人父。为人子而不能养父母,为人父而不能庇幼子,为人夫而不能荫内妇。子英此生,一败涂地,无能之极。既然不能全,那就一并弃了吧!

子英,你真能抛得下?你还是我认得的那个探花郎吗?

渺渺银汉,悠悠千古,我王子英生如朝露,腐若秋草,百年身后,一 黄土,有什么抛不了,放不下的?

子英为自己斟上一杯酒。这回他被呛着了。他不停地咳,直到眼泪都下来。

人不如意,酒都负我。

子英说完,把酒杯往空中一抛。酒杯落地,铿然悲鸣。

王子英乘兴而来,兴尽而走。路漫漫其修远,又有荆棘丛生,千岩万壑,魍魉当辙,歧路莫辨,世美兄请多保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无能就此别过了!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悲从中来。夜尽处,依稀传来他沙哑的嗓音:

“噫吁戏,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对此凋朱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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