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蛇

他说完，大踏步往外走，云不染双拳紧攥，终是没有出手，见他一出门，即将屋里的婢女全谴走，从怀中取出一只白色瓷瓶，倒出一些粉末，和在清水中，喂到云母口中，静待她醒来。

她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心跳得快要窜出胸腔，本已是紧张至极，这时，耳朵轻动，突然听到极细微却又极熟稔的“啪啪”声和隐忍的惨叫声。

那是鞭子落在人的身体上，才会制造出来的声音。

她的心一颤，略一凝神，已分辨出大致的方位，飞身的纵跃而去，那声音却陡然消失，她立在一棵茂密的芙蓉树下茫然四顾，忽见林荫深处突然踉跄着奔出一条人影，定晴一看，是相府的管家嫣红。

嫣红满脸泪痕，发丝散乱，衣衫更是不整，烟紫色的纱裙已变成破烂的条状，手臂和肩部数条狰狞的血痕，很明显，那是鞭痕。

见到她，嫣红亦是一惊，环视左右无人，一把将她扯到僻静处，悲泣道：“云姑娘，我们错了！我们都错了！”

云不染急急的问：“是谁？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嫣红只是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滴落下来，突然又说了一句：“云姑娘，你快走吧！快走吧！”

她把云不染往外推，云不染越发惊悸，两人正僵持间，有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嫣红慌里慌张的跑掉了，云不染却一径向她出来的方向搜索，林荫深处，一扇精巧的竹门半掩，她伸手就要推开，身后突然有人沉声唤：“云儿！”

云不染没有转身，她不想再看到那张虚伪的脸，一眼也不想看，她的手固执的贴在门板上，平静的说：“别再叫我云儿了，我怕我会吐出来！”

“好端端的，生什么气？是谁惹到你了吗？”身后的声音依然低醇好听，只是，直到这一刻，云不染才发觉，江舟的声线，其实一直透着股暖昧不明的阴暗与沙哑。

“别再演戏了！”云不染懒懒的回：“你不觉得累，我看着却嫌烦。”

身后的江舟沉默，云不染拍拍竹门，说：“如果没猜错的话，这里面，一定住着你最心爱的女人，高阳公主！”

说完她用力一踹，竹门应声而开，面前亦豁然开朗。

富丽堂皇的一处大殿，美轮美奂，在这样精美豪华的房间里，衣饰华贵的美艳女子正斜卧在床塌之上，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一只红色马鞭，鞭上残余的血迹染红了她的手指，她却毫不在意，翘着兰花指，迎着金色的阳光细看，好像那并不是人血，而是可以用来增色的鲜艳丹蔻。

听到门响，她漫不经心的瞥了云不染一眼，长长的睫毛微眨，嘴角噙着的那抹笑却无比残忍，她嘟着嘴对江舟撒娇：“阿舟，我的鞭儿又渴了，想喝这个丑女人的血！”

“不管想做什么，总要先养好身上的伤！”江舟语气温和。

“那你可要帮我看好她！”高阳娇嗔道：“等到我伤好，若是不见了这个女人，我可找你算帐！”

江舟“嗯”了一声，对身边的家丁说：“关好门，茉儿不喜欢人打扰！”

云不染撇撇嘴：“果然是情深意重，这样的女人你也爱，口味真重！”

江舟并不答话，径直上前来牵她的手，云不染冷笑着，这一回倒也不避开，由得他牵，湿冷粘腻的感觉让她想起某种爬行动物，自言自语说：“别说，还真是像！”

“像什么？”江舟歪头问她。

“蛇。”云不染微笑，“你像一条蛇，阴险，阴冷，阴暗。”

“谢谢夸奖！”江舟微晒，牵着她的手，倒似闲庭信步一般，走上林荫间的小道，云不染亦是笑容恬淡，安静的与他相携而行。

甬道两边植满了白色的茉莉，花色素洁，花香清芬浓郁，云不染深深吸了一口，微笑说：“真是好看，还是多瓣茉莉呢，很少见的品种！”

江舟点头，“你也喜欢吗？我娘生前最爱茉莉，爱她的清雅芳香，我娘说，娶妻当娶茉莉一样的女子，清雅干净。”

云不染嗤笑：“你娘说的不错，你的眼光也很好，高阳公主孟亦茉，与这茉莉很相衬。”

江舟也笑：“你好像在讽刺我？”

“不敢！”云不染摇头，说：“答应我一个请求好不好？”

江舟侧眸看她。

“等你家的茉莉公主喂饱了她的鞭儿，你就把我的尸骨葬在有山有水有花的地方，最好空旷一点，我很喜欢看风景，可惜，自从来到这个时代，还没好好的看过风景，竟陪你们这些无聊的人玩了，太无趣！”

云不染耸耸肩，嘴角浮起嘲讽的笑容，是嘲讽别人，也是嘲讽自己，她一向自恃聪明，不想最后却被人利用而不自知，还真是够讽刺的。

江舟不语，仍是歪头看她，眉尖微蹙，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突然问：“我觉得自己掩饰的很好，你是怎么发现的？”

“从你说我和二皇子相像那天起，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为什么？”

“偶然的事情，如果一再发生，那就说明背后有人操纵，我从大萧皇宫逃出，只有三个人知道我会去醉香楼，可你偶然出现在那里，救了我们，我又很偶然的，跟二皇子相像，可以替你当一回傀儡，这不正常。”

“只凭这一点？”

“不，还有一点，你对太平公主太好！”云不染淡淡的说：“一个外表平凡资质亦平凡的公主，凭什么吸引你？我问过采薇，太平只见过你一次，那也是她唯一一次出宫，很偶然的遇到了你，再然后，很偶然的，你对她一见钟情，只是短短的视线相交，你便开始痴情追随，这太不正常！”

“照你这样来说，南宫烨爱上你，也并非真心！”江舟突然插上一句。

“这个世界上，南宫只有一个，你如何比得上他？”云不染轻蔑的笑，“外表普通的女孩子，也并非没人爱，只是，因为外表平凡，爱她的人，只会先爱上她的心，太平善良柔弱，但这些个性，不足以吸引，你这样的男人！”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江舟淡笑问：“还有呢？还发现我哪些疑点？”

“疑点真的太多了！”云不染叹口气：“比如说，那天我和娘对换身份，高阳很快去而复归，这不正常，我从皇宫逃出，进入相府，你误把我当成高阳，说话的声音好温柔，完全不像平时的样子，也不正常，还有，我娘……”

云不染微微叹息：“是我娘发现了你什么秘密吗？你为什么要让尹大夫对她下迷药？”

江舟扬眉：“你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我五官通灵喽！”云不染回答：“不管是什么香，我只要闻过一次，便再不会忘记，不管是什么话，我只要听过一次，就会永远记在脑海里，我把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放在心里反复琢磨，连和亲前你写给我的信也反复的读了好几遍，读着读着，我竟然读出恐吓的意味！”

江舟微侧着头，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手却仍是不肯松，反倒握得更紧了些。

“若是真爱一个人，怎么会说那么多吓人的话，你是想让她自己去投奔你，可是，如果你真的想要她留下，办法多得是，这就说明一件事，你需要她，可是，却又不值得花太大的力气去留住她，所以，你根本就不喜欢她，只是她身上，有你可以利用的东西，那就是，她的脸！”

江舟轻轻的笑了起来，云不染歪头问：“怎么？我说的不对？”

江舟不置可否，反问道：“那我后来舍命救你，又该怎么解释？”

“我的猜测是，太平和亲的时候，二皇子的病情没那么严重，我曾经问过他身边的下人，是这几个月才越来越糟，所以，你才会不辞千里的跑到大萧去找我，几个月前，你只是想要一个替身，以备不时之需，几个月后，你却必须要我做那个傀儡！可我却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云儿，为了让我上钩，你只好和高阳演了一场苦情戏给我看，让我落入你的圈套之中，为你所用！”

云不染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总算说完了，左相，我说得对不对？有不对的地方，请你指正！”

江舟眯起眼，认真的盯着她看，面前的女子只及到他的肩，她看起来那么柔弱那么娇小，可是，她的目光坚定而清澈，并没有因为落入死境而惊慌失措，反而带着一丝嘲讽与不屑，让他的心底突然漫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古怪情绪。

收回目光，他回答：“你说的很对，算得上料事如神！”

云不染自嘲的笑：“这不叫料事如神，叫事后诸葛，我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好奇心太强，凡事喜欢追根究底，为了一个真相，常常会把自己忘记，当然，左相大人，你的情戏，演得确实好，我完全没对你设防。”

“我也觉得我演得很好，”江舟忽然停住脚步，盯住她看，“我从来没对一个女人这么体贴用心过，可是，你居然没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