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阴雨绵绵,又是江南小镇。
肮脏,拥挤,破旧不堪的江南小镇,泥泞的街道上乱七八糟的泥乎乎的脚印。清冷的街道偶尔飘过一两把色彩艳丽的油布伞,转瞬间便淹没在蒙蒙细雨中幽深小巷。
只有几家临街的小酒馆门前的红灯笼,大白天依然透着暗红的光影,将幽暗的天色照的更加幽暗。
外面幽暗,酒馆里更加幽暗,坐在幽暗深处的一颗光亮的脑袋,泛着幽暗的青色光,照亮了他对面的那张憔悴的脸。
南宫北!
南宫世家新一代传人中的第一剑客,现在却已沦落为南宫家的弃徒,九大门派的公敌。
南宫世家的主人南宫崖已号令天下,将勾结邪教,谋杀崇阳四大传人的逆子逐出门墙。江湖各派弟子只要见到他,立刻格杀勿论。
透过这个冷酷无情的追杀令,南宫北依稀看到了父亲严峻清冷的面容背后,无限的悲哀和失望,满心的伤痛和失落。
南宫北举起面前的酒,一饮而进。
现在除了喝酒,已别无选择,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但他却毫不后悔。
假使让一切重来,他依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这条路,这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因为路的尽头有一个他一生追逐的人,一个花容如雪的女人。
他已寻遍江南的每一处花丛,每一幢花中楼阁,却没有寻到一丝她的影踪,难道她在人间蒸发?
他满心的苦,又去找谁去诉?
他只有喝酒,拼命的喝酒。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喝闷酒,他对面还有还有一个陪着他喝闷酒的和尚,一个和他同病相怜的痴心和尚。
当南宫北坐在酒馆喝下第一杯酒,无戒便悄无声息的坐在了对面。
别后重逢,没有问候,只有喝酒。
他们本就不是很熟悉,第一次相识就是为了喝酒,这一次当然也是为了喝酒。
想喝酒时,能找到一个可以陪自己喝酒的人,实在是人生中很难得的一件快事。
人生的好多东西往往是可遇不可求,当你不想喝酒时一群人围着你劝酒,在你想喝酒时却找不到一个陪喝酒的人。
两个人喝闷酒,总比一个喝闷酒好。
两个痛苦的人相对,彼此的痛苦的都会得到缓解。
“大师,你变了。”南宫北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公子,你也变了。”
“大师你比以前更加高深莫测。”
“公子你比以前更加孤独寂寞。”
“是吗?我一直就是个孤独的人。”
“不,以前你的孤傲是故意装出来给人看的,现在你的孤独却是发自内心的气质,你已学会了孤独,学会了忍耐,你的剑法已进入了新的境界。”
“剑法进步?我已经好久没有拔剑?”
“我经过这家酒馆门口时,感觉到了它的杀意,所以我找到了你。在我坐在你面前时,却捕捉不到丝毫杀意,你的剑已能够识人,懂得杀气内敛。
你已突破许多剑法大师修炼终身都无法突破的剑法玄关,你的剑已开始融入你的身体和意识,它已有了剑魂。”
“剑魂?为何父亲传我剑法却从来没有提起?”
“这也许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如果他告诉你有剑魂,让你刻意修炼,也许你永远都无法进入这种境界。
有些东西是需要自己悟的,不是刻意的参悟,而是无意间的顿悟。
当你刻意追求时,始终无法突破,当你放下执念时,也许它就会在无意中获得突破,剑法也是如此。”
“怪不得大师一来,在下便觉如清风拂面,原来大师的武学境界已登峰造极,让我有种望不到顶的感觉,难道大师也悟了。”
“不但是悟了,而且通了,彻底通了。”
“通了?”
“贫僧修炼一生,功力深厚,修为却无法突破。直到我万念俱灰,准备放弃一切,彻底破戒享尽世间快乐,在与七妙交合的那一刻,积聚丹田,难以打通的真气脉络竟然通了,彻底的通了。”
“哦?大师,原来你真的去找七妙师太了。”
“这还要多谢公子你给我的启示,让我的修为得以突破。”
“这样修炼都行?与常理不合啊,佛道修为不是讲究聚阳勿泄吗?”
“万法归宗,殊途同归,功法修炼须因人而异,佛道成法为开山创派的祖师所创,是他们的成功法门,适合他们修炼,但不一定适合后来的追随者,所以所有宗派后辈总是一代不如一代,最后悄然没落。”
“大师所言也有道理,不过有违常理。”
“常理?何为常理?天地分上下,日月定阴阳,万物分雌雄,凡事都是相生相克,所谓孤阳不长,我这样做正是顺应天地规律,合乎阴阳变化,遵循雌雄相交,融会贯通的常理。”
“哈哈,依照大师说法,要想成为佛道高手,必须要……要融会贯通?这样恐怕要天下大乱了。”
“那倒未必,修行本无成法,我只不过恰巧发现一条适合自己的捷径而已。我派开山祖师自西方而来,一苇渡江,历尽千难万险,修为功法冠绝当时,但他至刚至阳的修炼之法,始终不能突破玄关,进入通悟境界,开宗立派。
无奈之下他只能四处游历,寻找突破之法,行到嵩山深处一处石洞休息,阴寒之气让他恍然觉悟,从此坐于石洞面壁十年,利用天地之阴寒之气化解融会积于体内的至阳之气,十年乃成,后人只知面壁,不通化解融会之妙,所以都难有突破。”
“达摩高僧历时十年方才修通阴阳,大师片刻间便融会贯通,修为似乎已超越了前辈。”
“渐进虽慢有补于阳,捷径虽快有损于阳,所以祖师修成的是纯阳,我修成的是杂阳,功法虽高,必损阳气,必然短寿。”无戒有些黯然的叹道。
“人生天地间,但求快意纵横,只要能够江湖留名,虽寿短又何撼?大师又何必伤感?”
“我只担心没有足够的时间将本派发扬光大,我现在只是一个游历在外的普通僧侣。”
“是啊,人生苦短,大师现在还在这里坐着喝酒,恐怕你的时间真的不够用了。”
“多谢公子提醒!”无戒立刻领悟南宫北话中玄音,一声道谢,人已在门外。
冷雨扑面,无戒的头脑格外的清醒,意志格外的坚定。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回山的路上徘徊,陷害师兄,夺取掌门,并不是个容易的决定。不仅仅需要魄力和勇气,最艰难的是压抑自己心中的正气和良知。
是做一个问心无愧的普通游历和尚,还是做一个阴谋夺位,从此心怀愧疚煎熬的绝世高僧。
他始终无法最终决断。
所以他想喝酒,想找个人说出自己的秘密。
同样是背叛正道,同样愧疚于心的南宫北,当然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他们还是一见如故的酒友,言语投机的酒友。
现在他已得到了答案,一个明确的答案:人生天地间,当快意纵横,天地留名。
也许这只是失意的南宫北的一种感慨,但它正好说出了无戒想要得到的答案,他心中一直埋藏的答案,
当一个人替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却无法说服自己时,借别人的口说出来,也许就会成为一个不错的理由。
既然有了足够的理由,为何不马上去做?
一旦下了决心,无戒便有些迫不及待,迫不及待要搬到那些从小安坐佛堂的本派高僧。他们个个身处高位,养尊处优,整天高谈阔论,宣扬佛法,简直就是在践踏佛法。
没有经历过人间疾苦,怎知苦为不苦,却妄谈苦即是乐;没有享受过人间极乐,怎知乐为不乐,却胡说乐就是苦。
古今高僧,不是象我派祖师达摩那样历尽人间苦难,方悟佛法,就是象佛法祖师那样厌倦人间富贵,始创佛法。
方今之世,历千般辛苦,享万种风流的有道高僧,我其谁?
我不入主少林,谁能入主少林,将本派发扬光大的重任,舍我其谁?
建非常之功,必须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手段,我就是那个非常之人,阴谋夺位是必须的非常之手段。
望着无戒转瞬即逝的背影,南宫北仰首饮尽杯中酒,缓缓站起来。
无戒已找到自己的方向,放手去干了。那么自己的方向又在哪里?
南宫北将桌上的破斗笠捡起,大步跨出酒馆,将手中的破斗笠丢进风雨里,缓缓飘落在泥泞的雨水,任扑面寒雨扑大着坚毅的面容。
他不再需要躲在那个破斗笠遮遮掩掩的过日子,你们不是要追杀我吗?
尽管放马过来。
你们想用我的血换取千金,博取江湖扬名,我要用你们的血将江南的细雨染成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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