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雨势渐缓。
无尽的雨丝从如墨苍穹垂下，丝丝缕缕，垂成了珠帘。
这个夜晚彻底被淋湿了！
可是被淋湿的又岂止是这么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陆小乖拂去脸上的雨水，双手放在琴弦上，轻轻一动，伴随着几个音符弹跳出来，无数的水珠从琴弦上向四周喷溅开来。音符流转间，一抹淡淡的凄凉意境撒下了它孤寂的网，孤寂的网上没有一个孤单的人会被落下。
这竟是云水间石窟中，陆小乖领悟出的那一曲残夜。残夜中一抹黯然，是他人生至此，所有的心伤。
只是这几个音符跳跃而出，剑完就觉得心脏一滞，呼吸和意识都似乎被可怕的凄凉侵染，被无法抵御的力量压倒。
从少年的琴弦下流出的音律夹着刺骨的凉意，既遥远又疏离，如同一场注定孤独的宿命。
“哼，雕虫小技！谅你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荒野莽汉怒声喝道，双手一错，两把雨剑瞬间在他手中凝聚成形，随着他的怒气盘绕而起，就要冲上前去。
陆小乖冷笑着盘腿安坐，以无尽的哀伤抵抗袭来的煞气，以散发出无尽孤寂的寒意、如洪水一般从高处倾泻而下的音律，去对抗剑完那无坚不摧、威能磅礴的雨剑。
百年前剑完便是以雪寒双刺以及诡异的剑法闯下无尽声名，此时使起双剑来也是毫无迟滞之感，经过了百年的沉淀，甚至受到剑完心境影响，愈发阴沉而凌厉，即便是只用雨剑所能发挥出的威力也与雪寒双刺相差无几，堪称劲敌。
如果静心凝听，便会发现陆小乖弹奏的并非特定的曲子，而只是一些模糊的单一的泛音，但这些音节弹奏而出却仿佛浑然天成，具备天然的和谐，能将人的心灵带入到它的漩涡中，跟着它转动。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有着它天生的宿命，本就应该在这一个时间，这一个地点发出这样的声音，才能够契合这样一个雨夜，这个雨夜注定有人要用鲜血来洗刷这一片大地！
陆小乖领悟残夜之时，所弹奏便是随心所欲，皆是有感而发。而此刻夜雨迷蒙，天地间一片黯淡，更是契合了他当时的心境，因此竟是能够发挥出十成的实力。而今这些音符由意念之力灌注其中，散发而出，竟是摄人心魄！
剑完急挥双剑，让它们在空中猛力撞击，几乎化为实质的雨剑，在撞击中发出难听的声响。试图扰乱这弥漫的音符，攻破陆小乖的心绪，打断他的节奏。
他跺着脚让自己愤怒起来，就如同一座热气腾腾的火山，难以自控地吼叫。他天生有着体型的优势，在脚上灌注了强大的灵力之后，一跺脚仿佛地动山摇一般，便是地下的小生物都是被震得满腔怒火了。他的嘴唇不住地颤动着，却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的鼻息有些粗重，呼吸着愤恨，他的舌头如同散发着无尽热火的岩浆那般往外冒着热气，他的气息如同奔腾的洪水，肆意流淌开来。多少次了，他的愤怒总是能够帮助他无惧无畏，奋勇直前，将一切涤荡一空。这无形的音符，难道又能将他阻碍到何时不成？
但少年却仿似没有收到一丁点的影响，他微眯着双目，眸子中闪烁着一幕幕往事，他的琴音随着回忆，忽尔激昂，犹如两军对峙，长枪短兵相接，一下子就爆发出磅礴的力量；忽尔黯然，似乎常年淤积的死水，在无声地流淌，却永远流不出深潭；忽尔犹如珠玉迸溅，四散的清音悦耳、撩人心房；忽尔犹如晚鸦嘶叫，发出难听的声音，那是他想到了伤心的往事，不能自已的颤抖。
他接着六指琴魔闯荡天下的“痴”琴，随心而发，无形的音律如越来越密集的蚕丝，一点一点地缠绕上来，将剑完四肢身体紧紧捆缚。这看似柔弱没有一丝力量的琴音，在无声无息间爆发出了恐怖的力量。
笨重的剑士不由心生恐惧，他从琴音当中听到了灵魂的哭泣，听到了欢乐与呻吟，听到了那仿似来自人间俗世、红尘烟火当中的悲、喜、幽、怨，他听到了孩童轻灵的笑声，听到了老人衰残的容颜，听到了风烛残年中一缕绝望的求生，听到了总角年华里没有忧虑的捧腹。他听到了许多，该听的不该听的，都从他的耳朵钻了进去。
欢乐趣，离别苦，十八相送又如何？
月上西楼，两相凝望，月度银墙，可有红娘为我费心劳神？
海上生残夜，一把秋扇香，何处是归桨，夜里凉，可还有陛下为我思量？
这一幕幕沉淀成典故的传说是陆小乖从书籍当中所见闻，如今也是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他的琴音当中。他这一弹奏，仿佛天地为之黯哑，连雨势都是稍稍止住，雨水更是近不得他的身躯。
剑完不时地挣扎，他听到了这一切的一切，仿佛让他经历了世间无数的情仇怨恨，他的心里溢满了哀伤，聚集了绝望，他的心犹如烧着的红炭，一寸寸化为飞灰。但是他竟仿佛听不出这股无源无头的束缚来源于何处。
如果说他的剑是这世上至刚至强的存在，是有形的断头刃、穿膛剑，那么陆小乖的琴音则是一种至柔至软的无形束缚，只是它束缚的不是外在，而是内心，这束缚犹如流水一般，抽剑难断！
束缚渐渐密密麻麻起来，无数的音符从陆小乖的指尖流淌而出，织成了一个网，隐含着喜、怒、哀、惧、爱、憎、欲等等这世间无尽的情绪。无尽的音节幻化出一首乐曲，这曲子犹如黑夜的子嗣，带着浓浓的决意，仿佛前面是悬崖也会一脚迈出去。
但前面是无尽的黑！
这样的无穷、绵延无边，让人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漆黑，甚至比悬崖更让人感觉到绝望。
犹如无尽音节织成的束缚让剑完一陷入其中便像是陷进了一团棉花之中，像踩入了深不可测的泥潭之中，像踏入了滚滚沙漠上的流沙之中，让他心底里生不出一丝挣扎的欲望。
他越来越害怕，他听到的是无尽历史中，徘徊不去的绝望与失望。爱情里的背叛与抛弃、家仇国恨的耻辱与痛心、山河破碎风飘絮的凄凉与孤独，这些情绪一遍一遍地蹂躏着他原本坚硬的心智。但是什么样的心智又能经受得住这样磅礴复杂的感情呢？
这是沉浮在历史中无尽的凄凉与心伤幻化出来的力量啊！
剑完不由得慢下了脚步，他这一停下，再想要迈开脚步竟然已经丧失了那个力气，连双手也是动弹不得，只有脖颈还能够稍稍转动。当他无意中低下头时，却发现了更为可怕的一幕——无尽的雨水在地上冲刷流淌淤积成了一滩滩积水，如同明镜，剑完境界本就极高，目力更是不弱，在那水镜当中，清清楚楚地显示出他面上的坚定之色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一股惘然神色缓缓升起。
他焦急地想要挥动武器，手上的雨剑竟也随着雨势减小慢慢失去了惊人的威势。剑完索性一松手将雨剑丢下，雨剑化为了两滩恶水像远处流去，流入了那无尽夜色。无边细雨当中，重新与新落下的雨水融合在了一块儿。
剑完大惊失色，鼓足劲要拔出背后的长剑，却只是让小拇指动了一动。随着琴声里的情绪悄悄腐蚀着他的心智，分化着他的思维，他原本倾注全身的怒气正从下腹一点一点地泄走。
他不甘！
但更多的却是恐惧！
他背后的这把剑名唤怒火金刚剑，是一把专门剔除魅惑心智，阻碍邪赃的剑，剑完方才未曾料到这陆小乖出自未央宫，其琴音竟然邪气凛然，根本不似正道所有。岂知这琴技乃是少年传承自六指琴魔，六指琴魔乃妖族高手，其人行事素来诡异，所感悟修炼的琴技自然正派不到哪里去。虽然陆小乖并没有真正使用六指琴魔的武技，但毕竟这份感悟乃是由他传承而来，这样的琴音能够如何光明正大、浩浩荡荡才怪。
笨拙的剑士此刻心中懊悔不已，若是一开始将怒火金刚剑拔出，破除一切障碍自然不在话下。他虽然没有试过，但他有着这样的自信。这把怒火金刚剑乃是邪道门派中一个不大不小的门派火焚宗的镇派之宝，极阳极刚，对于幻境、魅惑一道最是有克制之效。他自从有了这把剑，多次历练误入幻境当中，都让他有惊无险地走出来。
他相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可是，他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着这样一次机会……
陆小乖盘腿横膝，双颊鼓起，涨得通红，一张略显稚嫩的小脸有着一颗颗冷汗冒出。他的眉毛紧紧皱起，一双眸子也是愈发的红肿起来。
这一曲残夜虽说随心所欲，但显然也是耗尽了少年无尽的心神。
愤怒的金刚莽汉剑完无时无刻的挣扎更是让得陆小乖的脸一点点皱起。
激荡的曲乐声在这空寂的山巅、无尽的降雨中一次次地发出空灵的回响。
看不清的夜色里，无形的音符跳跃呼啸着，壮汉愤怒的嘶吼声响彻了这片山峦。
这一个残夜，奏一曲凄凉！
Copyright 2024 乐阅读www.22i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