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骑着黑马,一路飞奔,很快来到寨子东北角的一处松竹林里,里面有五六间土坯筑就的茅草房,还没下马,小院里就冲出一只小花狗,远远朝他一阵狂叫,紧跟着茅屋一头走出来一个花白胡须的老人。
玄武知道,他就是寨子里有名的老贞头!
老贞头五十多岁,右腿残疾,那是年轻时上山送祭,被灵兽吹出的恶气袭击,掉下山崖摔的,曾先后六次上山送祭,能活下来,这在黑族里算是一个奇迹!娶一个哮喘多病的老婆,生了一儿,两女。儿子二十来岁,已成婚,并有一个两岁的孙子,视为全家之宝!儿子也是右腿残疾,前年送祭一次就摔残——
大女儿贞雪,十五岁,性格刚烈,聪明胆大,十多天前悄悄跑了?小女儿才八岁,不够送祭年龄,依然天天吓的不敢出门——
老贞头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破旧灰色短袍,腰间缠着几圈草绳,同样补丁的灰布大脚裤,扎着裤脚,下面一双老旧布鞋,露出脚拇指,头上盘着洗的发白的黑头巾,个子矮小,满脸憔悴,象有重病缠身一般。
见玄武在外面,一瘸一拐的走出来,愁容满面,萎靡不振,快到跟前,开口说道,
“玄武来了,有什么消息?”
玄武下马,迎上前说道,
“阿公啊,阿爹叫我转告你,三天之后,要是还——”
话没说完就被老贞头打断了,
“哦,就这事啊,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这是祠堂里的意思,不是我爹的意思!爹叫我特意转告你——”
“嗯,我知道,我知道——”
老贞头冲他摆摆说,示意不要说了,玄武只得闭口,也不知说什么好?正准备上马返回,突然老贞头象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早上好象听说,老秦家闺女出事了?是不是真的?怎么回事?”
“哦,是的!他家两个小女孩,昨晚一起上吊死了——现在他家正忙着呢!”
“哎——天作孽,天作孽啊!”老贞头叹口气道,
“我——我,这得过去看一看——”
“那正好,我送你一起过去吧!”
“不,不,你先走,先走,我随后就到,随后就到!”老贞头朝他摆摆手,边重复着说话,边转身往屋里走!
玄武只得上马,掉头一个人走了。
老贞头回到屋里,心里似刀割针刺一般,看到久病卧床的老伴,更是肝肠寸断,一度哽咽,说不出话来。老伴在晕黑的房间里叫,
“是不是闺女有消息了?啊——千万别回来——可千万别回来啊!”
“俺家闺女没事!是玄武来了,说老秦家闺女出事了,我——我得过去看看!”老贞头哽咽了半天说道。
“哦,老秦家闺女——哎——”老伴长叹一声,过了一阵又重复的说道,
“要死就死我老骨头,别作孽孩子——我早就活够了,早就不想活了——”
老贞头也听惯老伴这些话,麻木一样,在房间里拿了一綑黄纸,一綑黄钱,就准备出门,临行时对老伴说,
“孩子们回来,就说我去老秦家了,吃饭不用等我!不管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抱着两小綑纸,一瘸一拐的走出门。心里想着,三天?还有三天——
两家的距离大概有四五里,老贞头走了大半天,近下午了才慢慢赶到。
看到满院子的人都在忙着办丧,虽是未成年的小姑娘,但一下死了两个,怎么说也是天大的悲恸,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人们也都照着成人习俗来办,各家各户都拼凑点东西过来,烧纸,化钱,请寨里老人念经超度,准备棺木,一天到晚都烟雾袅绕,白纸纷飞——
老贞头的姗姗来迟并没有引起大伙太注意,大伙反倒拿他当另类一样看,更有妇人在背后叽咕,
“还敢来?要不是他家闺女跑,人家也不会失去两个——”
“哎,不过都是要死的人了,来看看,也不过份——”
——
几乎都没人跟他说话,只有玄公看到了,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他一脸苍白,有气无力,之前那些末日的警告也实在不好说了,接过他的纸,带他到旁边坐下,叫邻居给他倒碗水。
老秦头也看到了,两个衣衫褴褛的老头相对无言,老秦头红肿着眼,神情麻木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象不是这家主人一样。
坐了好一会儿,见没有人理他,他也不好搭理别人,场面有些尴尬,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站起身来,一个人又悄悄的走了——
走出竹林,回想老秦头那行尸走肉的麻木样子,心想,你倒是提前解脱了——
而我,只剩下三天,三天而己——
晚上回到家,家人都在,个个神情晃忽,面如土色,媳妇抱着小孩子,坐在墙角暗自流泪,小女儿也在旁边喑喑的哭,老伴在房间独自坚强,不停重复,
“闺女做的对,跑,就是要跑——跑一个算一个——就是要跑——”
儿子贞刚一副老实厚道样,一身破烂衣裤,矮矮墩实的个子,黑头巾掉下来也不知道?拖在脑后面,瘸着脚还在往缸里倒水,倒完了又去挑,心神不定,水也洒一地,弄的本就昏黑的屋子到处湿辘辘的——
一种生离死别的浓浓氛围笼罩在全家人的心头!
老贞头一声不吭,点着松油灯来到灶前,涮锅做饭,脑子里重复着一句话,天要绝我,我偏要活!饭,是要吃的!
晚饭时,他把家人叫到一起,擦干眼泪,鼓励家人吃饭,尽管是些红薯,杂粮,也必须要吃!然后,郑重其事的向儿子媳妇,小女儿分工——
老贞头在整个白河洲都算是有名气人物,在家人面前更是威望无比,家人都言听计从,记在心里——
然后就是长夜漫漫,只等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全家就忙活开了!媳妇早早的背着几只老母鸡到寨街上去了,儿子背着两只小猪仔紧随其后,小女儿留在家照料小孙子及老伴,自己最后牵着一头老黄牛也往寨街上走——
寨街离家六七里,走了两个多钟,来到牲口市场。贩牛的并不多,只有两三头牛,他一来,立即就有十几个年轻男人围过来!
这头老黄牛算是全家最值钱的家当,也是全家所有。跟了老贞头十多年,产生感情了,看老黄牛默默的跟着,温顺,听话,心中万般不舍!一路上都在和牛轻声说话,
“哎~!老头我没办法保护你了,帮你找个好人家——要听人家的话,到了别人家里,就没有自家这么随便了——”
他不停抚摸着牛头,轻轻弹去牛背上的灰尘,完全没理会旁边人议论。
老贞头的名字在白河洲五六十岁老人耳朵里是熟悉的,但在二三十岁年轻人耳朵里还是不大熟悉。众人围着他又摸牛头,又拍牛尾,品头论足一再要他开个价?
他一看这些家伙个个油头滑脑,不象是种田人,压根就没想卖给他们。被问的实在没办法,就不耐烦的开个大价,说,
“八两银子!”
众人一听立即横眉竖眼起来,
“什么?八两?这是在抢吧?哪儿是卖啊?有你这样乱开价的吗?牛又老又瘦,肉都没有!存心就是不想卖——不卖你到这儿来干嘛呢?”
“嫌贵啊?别处卖去——我这牛就值那么贵!”老贞头毫不理会他们。
突然间,有个小伙子站出来,一把抢过牛绳,厉声说道,
“好,老头,我买!八两就八两!”
老贞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年轻人,神情冷酷,一脸杀气,又一把把牛绳夺过来,
“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凭什么啊?老头你没病吧?是你亲口说的八两啊,大伙都听到的啊?我就给你八两啊,为什么不卖?”
老贞头没理他,转身把牛牵到一边,心想,卖给你小子?卖给你小子,我牛说不准还活不过今天——我还能活三天呢!
那小伙还想不依不饶跟过来,被人群中一个年长一点男人拉住,然后骂骂咧咧走到一边去了。
现在是初冬,田地里的活都完了,很少用到牛,很多农户都不愿养闲牛过冬,所以真心来买牛干活的很少!等了一上午都不见有个老实人来问价。
老贞头心想,实在卖不掉就送人吧,只要能对牛好就行了!
正踌躇之际,突然市场里走来本族的一个老相识,对方破旧衣衫,灰白头巾,一见老贞头就堆着微笑走过来。这些都是从小玩到老的老伙伴了,一起上过山,一起下过田,只是对方幸运,浑身完好,家里全是男人,早就儿孙满堂——
寨里女人多,男人少,女人老小就争着要嫁,所以娶媳妇,那是应有尽有——!
老朋友的事情,对方早已听说,一看他卖牛,心里十猜**!
“真要卖啊?卖了明年拿什么种庄稼?”
“哎,事已至此,不卖又能怎样呢?现在还谈什么明年——?”
两人都陷入沉思,彼此都觉得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对方说道,
“给我吧,我来买了,只是现在没有那么多钱哦?”
“哎,既然是你要,牵走就行了,还谈什么钱?我就是要给它找个放心的主啊?”老贞头听他这么一说,一把把牛绳塞在他手里。
“不管以后会怎样?给你,我就是放心啊!”
老头一听这话,赶紧推脱,说,
“不不,不——这样,这样,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说完,转身向市场外走去!
老贞头拦他不住,也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由他去了!
不一会儿,老头又转回来,从布袋里摸出几锭雪白的银子,一把交到老贞头手里,
“借了一点,先拿着三两——回头我再想办法凑给你!”
“不,不,不,算了,算了——”老贞头还想推辞,不料对方却大声说话了,
“这是一头牛啊?你以为是什么小猫小狗,随便送人啊?没老糊涂吧?”
老贞头立即无语,只得收下银子,双手把牛绳交给对方,又百般不舍的抚摸着牛,牛也似乎懂得主人心思,乖乖站在两人边上,一动不动——
老头接过牛绳,看看周围左右,见没什么人注意他们,悄悄凑到老贞头耳朵边上,急切的说道,
“快跑吧!最好坐船随河出去——越早越好,能跑多远算多远?出去一个算一个——”
老贞头咬牙点点头,两人悄悄互道了一声保重,最后对方牵着牛,慢慢走了。
那牛很不情愿一样,走两步又停下,不顾对方拉它,还抬头扭身回头看——哞,哞的叫——
老贞头见状,把心一横,转身就走!走了好远,身后都还能听到那牛声,哞,哞,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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