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建国四十年,恩威元年,春,雨过惊蛰,清明。
京城的气氛有些压抑,即便是蓝珏案过去快两年了,但血腥的气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之中,今天京城西口的菜市场,神衣卫处决了一千二百三十五人的蓝珏余孽,血腥布满京城。
以前的西口菜市场,但凡有人被处决,总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自蓝珏造反案以来,几乎没有人愿意到这里来看一场。
西口菜市场左转是神龙大街,原本繁华热闹的大街,即便是在开市的清晨,也显得格外冷清,虽有穿梭而过的巡街的军士,无数贸易往来的商贩,但大家除了必要的交流,都形色严肃,一旦完成交易便匆匆离开。
就是这样一个清晨,青石板铺得厚厚齐齐的神龙大街,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一身青衣,抱着一卷白纸,神色冷峻,一步步的走向西口菜市场,身影显得有几分惨烈。
街上行人虽多,也不太交流,但看到青衣少年走向菜市口的时候,都稍微驻足疑惑,然后又继续前行,只有少数几个认识这个青衣少年,惊讶困惑之际,跟了上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街上的行人愈发的多了起来,跟热闹无关,但敢跟上去的人,还是很少,不过却也稀稀疏疏有一列,这在近两年也算是奇观了。
皇城巡检司张达带队巡城经过的时候,愣了愣,但看到前面的青衣少年,先是震惊,后来想到了什么,立即朝青衣少年追了上去,身后的军卒也紧紧跟着。
张达拦在了青衣少年的面前,有些焦急:“宁歌,你这是干什么去?”
青衣少年宁歌依旧不停步,也不曾答话,脚步稳健,竟逼得已是玄武境的从八品巡检司青衙尉张达让开了身形,张达微微一愣,又跟了上去。
倒是背后的人群,听得“宁歌”二字的时候,互相对视,点点头,脸上浮现出“果然是他”的神情。既然是青衣少年是宁歌,想来也不会跟蓝珏余孽有关,于是纷纷跟了上去。
三年前,蓝珏尚是镇国大将军,恩宠正盛之时,九岁的宁歌凭借一篇数十万字的《伐无道》策论,在京城一年一度的青藤大试中夺魁。一年一度的青藤试,原本就是为年轻一辈选才而举行的,每年都不乏有青年才俊光耀京华。但自大洪建国以来的三十七年,从没有人能凭文章的灵气点亮青藤大试的七七四十九盏文源灯,宁歌是第一人。
文源灯大亮,整个大洪都知道一个神童诞生,这在炎黄大陆数亿年的历史中,才是第九个。文源灯大亮的意义远远不止年轻一代文人灵气增加,更是为大洪增加三十年国运。三十年国运说来不长,但对于任何的皇帝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以前的八个神童,才点亮文源灯就被封侯封王,但大洪以武建国,太祖出身行伍,对文人不太重视,宁歌得到的封赏仅仅是太子陪读。太子陪读也算是荣誉,毕竟以后太子会成为国君,炎黄大陆的历朝历代以来,手握大权的重臣,有许多曾担任过太子陪读这个职务。但不巧的是,当时已经五十七岁高龄的太子,还等不到宁歌来陪读,就身染重疾,一命呜呼。太祖皇帝也不曾立太子,于是宁歌就闲了下来,等有御史言官发现宁缺无所事事,刚要上奏提醒太祖皇帝的时候,蓝珏造反了。
但无论如何,宁歌的名字在三年前可是举国尽知,宁歌幼稚的脸庞入画文庙供奉。张达知道宁歌,并不是张达去过文庙,他一介武人除了修炼,提升自己的武学境界,绝不会去文庙的。
知道宁歌的名字是宁歌点亮了四十九盏文源灯,轰动炎黄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见到宁歌本人是宁歌冲撞了当时恩宠正盛的镇国大将军蓝珏。宁歌完全不顾对方是羽化境的神将,硬是把大将军蓝珏的马车拦了一个上午,原因是蓝珏大将军的马车在他的青袍上溅了几滴水。
巡检司的张达恰巧路过,不知道轻装简从的蓝珏大将军坐在车里,也不知道青袍少年是当时的太子陪读宁歌。就见一人一车横亘在神龙大道上,想要过去把双方轰走,未曾靠近马车,便被一股强大的外力阻挡,半分靠近不得。
当时还是归化境的张达,单凭感觉就知道坐在马车里的人不平凡,因为境界上的差异才能感受这种因愤怒而外泄的强大压迫。但令张达暗暗吃惊的是,一个看上去十分稚嫩的儿童,竟然能站在马车面前屹立不动。
后来的结局是,蓝珏大将军走下马车,轻蔑的看了一眼宁歌,不曾道歉,丢下马车就走了。但能把当时的蓝珏大将军逼到如此份上的宁歌,在事后,又扬了一次名。张达认识宁歌,就是事后又扮好人的去询问宁歌有没有受伤之类的,尽管文官武官在朝堂之中矛盾尖锐,但并不影响张达捧一捧未来的太子伴读宁歌。宁歌一直没有理睬张达,但张达自认已经认识宁歌。
后来蓝珏逆案株连甚广,人心惶惶,加之近两年也没有任何事情能比蓝珏逆案影响更大,宁歌慢慢的消失在众人的视野。
直到今天早上,张达看见宁歌抱着一卷白纸出现在神龙大道,方向是往西口菜市场去,隐隐感觉这个销声匿迹两年,长得有些青涩的少年的出现,绝对不会简单。于是继续跟了上去。
西口的菜市场,一千二百三十五人,脑袋滚了一地,血流如海。饶是跟上来的人,还想跟着宁歌多走几步,但看到遍地横尸,便退了下去,没有了半分兴致。只有巡检司的张达和小队,站在菜市场边缘,看着一步步走进去的宁歌。
今天监斩的是神衣卫副使纪灵,四十约莫的年纪,但已经是流意境的第一人,有流意境内无敌手的称呼。但他看到宁歌在一众身上全是戾气的神衣卫眼中缓缓走来的时候,竟发现这些神衣卫竟然不能直视宁歌的眼睛。
纪灵的瞳孔微微收缩,作为神衣卫的副使,宁歌走进来的时候,神衣卫所掌握的宁歌的信息就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遍,虽知道来者不善,但他不相信宁歌能在这里做出什么能让他下不来台的事情,毕竟处决的这些人都是蓝珏余孽,便是御史言官也找不到半个弹劾的字。
于是,神衣卫没有动,纪灵也冷眼的看着宁歌。宁歌声名在外,与蓝珏有隙,虽知道宁歌来者不善,但纪灵暂时还想不到宁歌来这里做什么,为蓝珏平反这种事情,纪灵想都不会想。但纪灵也不会低声下气的去招呼一个小孩子,他宁可装不知道这个轻人年是太子陪读,也不会降低身份去打招呼,于是眼睛盯着走来的宁歌,一言不发。
鲜血渐渐侵染了宁歌的一双白靴,甚至把侵染了底部的青袍。宁歌低头看了看,脸色铁青。再看向高台处的神衣卫时,纪灵心中突然一颤,他隐隐觉得不对,具体什么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宁歌的目光冷冷扫过一遍神衣卫,神衣卫众人竟然被宁歌的目光看得一寒。这些自蓝珏案之后崛起的杀才们,早在这两年就已经对杀人没有了任何不适,毕竟蓝珏案受牵连的人不下百万,从今天这种一千多人的处决没有出动神衣卫总指挥使监斩,就可以看出神衣卫早已经不把一千多人的性命看做什么大事了。但宁歌的目光扫过,他们竟觉得隐隐心颤,危险性的握住了刀柄。这在不远处的张达看来,神衣卫是要对宁歌动手了。即便动手,张达也阻止不了什么,这两年神衣卫负责稽查蓝珏余孽,稍微对神衣卫不满的,便会成为刀下之鬼,同为武将行列的人,神衣卫也不曾放过,毕竟蓝珏就是武将,受牵连的武将数不胜数,而皇城巡检司身处皇城,这些年对神衣卫的冷酷嗜血比谁都清楚,轻易都不会去惹这些扯高气扬的神衣卫。
张达叹了一声气,不想跟这些杀才有任何关系,转身带着队伍就走了。留下宁歌跟一千二百三十五具尸首分离的身体。
宁歌缓缓铺开白卷,白卷宽七尺,长二十一尺,正是死狱里的“奇冤纸”。这种纸一般是留给死狱里有需要伸冤的人用的,宽七尺对应“奇”字,长二十一尺为宽的三倍,洪人便觉得远长,谐音“冤长”。洪太祖幼年饱受贫人之苦,深晓牢狱之灾,大洪建国之后,于死狱里设“奇冤纸”,专为下冤狱之人用。一旦启用奇冤纸,任何人不得打断书写者伸冤、私匿与损毁,刑部上奏后,皇帝下旨主审,一般皇上都会派出钦使旁听,若是有冤倒也罢了,若是无故喊冤,车裂,碎魂。
纪灵看到宁歌铺开奇冤纸,脸色大变,连忙招呼身旁一个还不明白事情的神衣卫道:“速速回指挥所上报指挥使大人,宁歌写奇冤书!”
这名神衣卫也不迟疑,立即转身,骑追风马临空而去。
宽七尺,长二十一尺的奇冤书如打开的画卷,横在西口菜市场中,刹时阴风骤起。刚走不远的张达突然脚步一愣,猛然转身,不可思议的看向了菜市场。
与此同时,京城里的无数双眼睛也看向了西口菜市场,一时间疑惑、深思、不解等视线,穿过厚厚的城墙,来到西口菜市场,静静观望。但也有一些人,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丝毫不曾理会。
奇冤纸打开,宁歌闭目,阴风环绕,菜市场上空愁云惨淡。纪灵紧紧的握住拳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时不说话,就是最好的明哲保身。
阴风中渐渐想起了凄厉的响声,撕心裂肺,宁歌的青袍迎风猎猎。随着阴风的汇聚越来越大,菜市场中一阵迷茫,若是普通肉眼,纪灵自然看不清宁歌,但是流意境高手的纪灵却是清清楚楚的看得到宁歌,而在这一刻,宁歌睁开了眼,手中握紧了笔。
手中有笔,自是书写,可宁歌却没有墨,只见他慢慢的弯下了腰,于万千血流中轻轻一蘸,提笔书写。阴风骤盛,隐隐中雷鸣一般凄厉长呼。落在菜市场中的目光,惊讶、震惊…
血书第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大洪建国,大洪的皇帝就是天,开篇就大不敬。但宁歌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依旧蘸着红色的血流书写。
阴魂随着宁歌的笔,笔上的血,慢慢的一画画落入奇冤纸内,镶嵌成一个个的字。纪灵看着一个个阴魂在宁歌的笔下化成字,脸色一片苍白。随着阴魂汇入的速度,宁歌写字的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就走了三尺的距离,身上也因为脚步疾驰,溅了三尺路的血。
阴风渐小,菜市场的阴魂也逐渐减少,纪灵苍白的脸色稍微缓解了一些。宁缺快速的书写的手缓了一缓,眉头轻轻一挑,刚才不过八百多阴魂入书,写了八千多字。即便如此,京城里投来的那些观望的目光已全是惊叹。
八千多字的奇冤书在大洪建国以来,也是最长的奇冤书了,即便是以前身为刑部小吏的纪灵也没有看过这么长的奇冤书,当他以为纪灵也要停笔的时候,宁歌笔锋一转,矛头指向太祖皇帝,转折这句就是:“然上宠信神衣卫,纵其作奸犯科,草菅人命……”
落在西口菜市场的众多目光,才看到这里,未曾看下文,全部瞬间退回,未曾半点留恋。而菜市场中阴风冲天,旌旗倒地,纪灵瘫软在了案桌前,一众神衣卫脸色苍白。
自蓝珏谋逆以来,这西口菜市场中处决不下二十万人,有许多人未曾进入死狱便已直接身赴刑场,尸首异处,连奇冤书都不曾看见。这些阴魂中不乏开国重臣,他们一生见过无数大场面,哪里会因为一个少年愤青便以为他真的有胆量为自己喊冤,于是纷纷观看。
直到宁歌写出“然上宠信神衣卫,纵其作奸犯科,草菅人命”时,这些阴魂已再无动摇。因为这些阴魂,包括整个大洪的人都知道太祖皇帝冷血。一般人写这句,开头只会“神衣卫得上宠信,蒙蔽圣聪,作奸犯科,草菅人命”,把责任全部推给神衣卫,而宁歌没有。
阴风中,即便是纪灵也没有了精神观望宁歌写了什么,收回了视线,闭上眼睛,静静的听着阴风在耳边盘旋。
许久之后,阴风渐渐小去,慢慢的露出了菜市口的面貌,尸体依旧是那些尸体,神衣卫依旧是那些神衣卫,只是原本扯高气扬的神衣卫没有了精神气,地上成河的鲜血少去许多。随着最后一个阴魂的入书,宁歌的奇冤书也随着落笔完成。只是整座京城,除了宁歌一人,再无半寸目光往上面看了。
“蓝珏是逆贼,神衣卫奉陛下圣旨捉拿余党,神衣卫无罪!”
说话的是纪灵,他跪拜的方向不是奇冤书,也不是宁歌,是九阙之上的宫殿。说完,倒头就拜,伏在地上不起,身后的神衣卫高呼一声:“神衣卫无罪!”也纷纷跪地伏拜!
菜市场上空不知何时飞来一头青鸾,煽动着琉璃般的翅膀,迎空而立。宁歌双手捧着奇冤书,屹立在一千二百三十五具尸首中,声音稚嫩,却郎朗道:“臣宁歌上奇冤书谏太祖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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